桑田 | 写给职高学生的信

每一个班级，都有几颗清亮的大星，无论是复读的艺考班，还是名校特招的尖子班，或者一个普普通通学校的平行班，以及职高四五十人的大班，这是我由衷想说的话。特别喜欢教作文，不是为了上课蹭时间，而是我觉得，写作的时候你可以看清楚每一个人。

职高班里的每一个人，不算资质的高等和优异，但他们全是一个个有各种特点，以及闪光之处的大人。你能想过在职高院校，一个一开始沉闷很暗淡的班级，趴倒一片，偶尔起身一个看看周围，然后继续合群地再趴下去的人吗。他们班的空调坏了，但是会给它一直坏下去；他们一天四个半小时课，下午三点零五分下课，没有一个人饶有兴趣，想着玩一些什么，篮球场大多是空着、乒乓球场也是空着，没有学生会，没有兴趣小组和俱乐部。他们不是喜欢在课堂上打游戏，而是根本不知道想做什么。

我从到这里第一天第一节课的第一分钟，就被台下50个班级的人，开始起哄了。这座学校的每一个教师，人都特别好，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心提示我：桑老师，我们的学生就是特别差，你随便教教就行，不要压力大。我没有这样想，事实上，我每天跨南京城将电动车骑得飞快，沿着城西干道一个小时才到。我跟我的学生讲这么一句话：老师可以教40%的课，可以教80%的课，但是我最想要的，只有每天赶过来，能突破上到原先的自己120%的课。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可以实现的。我很需要你们，只有你们才能激发出，我想要的自己。

不知怎么，我很古板地想到孔子。事实上，我能在课堂上，很完整高效地完成每一周，两个班级20节课的教学任务，而且我深爱试题和课文，深爱标点和文段，我基本每天都在语文教科书上，发现“新”的东西，然后很完整和条理清晰地复述我的发现，这个语文学科，它就是那么的好玩。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多少人相信我：他们会讥讽我、会嘲笑我，但我又一点可以确信——如果生活是大大小小的游击战和持久战，前者是我被他们感化，变得一起拖、一起混，但这坚决不行；后者是，他们100个人两个班，被我一个人征服。

每一天的4个40分钟，虽然内容是提前准备好的，但是没有一个40分钟的闪光点，是我提前预设好的。我只是随机在课堂会出现任何的情况：起哄、睡觉、挑刺中，找到话头，去阐发很多有趣的东西。这要随机发挥——总是由我的课堂想到《海上钢琴家》，那个在一艘船上，怎么都不愿意下船的1900，而对我，课堂就是那个我唯一可以看到边的键盘，黑白的按键不是文字，而是人性，是一个个不同样学生的性格。我只有了解他们、欣赏他们每一个人，我才能弹起来。

我不知如何向别人形容，那些作文中的选材。这篇正在写作的文字不是电影，奇迹从来都没有发生，但我只是有一双眼睛，会不断地发掘。不仅仅是一个字迹上，娟秀异常超越我字体的学生，他在我表扬他之后，留给我的第二篇作文，是用历史资料精确和深度地引用，且更好地发挥自己。那些低着头的人，他们也开始向我展示他们自己了，至少他们乐于，向我展示一个他们愿意去塑造的自己。60分的作文，班级在我的鼓励分中，每个班至少有3个45分以上。但是要我说，这100个人里，最有文字感觉的人，是一个41分的孩子。

他已经连续两次41分了。发现他的时候，我很惊讶。他没有深度，没有结构，没有技巧，他连修辞都没有。我只是简简单单知道，他是唯一那个让我改完了作文，上完了一天班，晚上刷牙会揣摩他文风的孩子。我要是告诉他，你是有写作的天性的，他周围的人保证会唏嘘，他自己会很愕然然后不知所措。他其实像谁，他像台湾的导演吴念真，就是那一模一样的感觉。

他在班上从来不吭声，其实他坐在班级第一组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他很胆小，很像女孩子。他写的作文是，小时候总担心别的孩子不带他玩。那简直不是作文，有一些超越了文字这个载体的本身。最好的作文是，我们看见了一个人，完完整整从心里，流淌出的声音。对的，就是流淌这个动词。不是粗糙的，不是概括的，不是抽象的，而是一个人在那里真心地交谈，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叫别人感动的权利的。无论是谁，一个总统，一个小偷，一个销售员，一个家庭妇女，他只要做自己，表达出他自己，就成功了。

我跟班上最后一排的学生说，台湾有个作家叫九把刀，他中学的时候，可以肯定语文不好。但是老师为了让他通过会考，安排了一个好学生沈佳宜坐他后面。他其实只是没找到人生的方向，他爸爸死得很早，妈妈也只是开理发店，家庭不会有多少教育成本管他，甚至没有叫他一定读大学，只要高中毕业。于是，他只写了一个人，就是这个坐他背后，只要他不听讲、不写作业、走神，就拿一枝笔戳他的沈佳宜。他其实只是很感动而已。因为一个人，促使过他努力。他回首青春，原来记忆最深的，只是他因为一个女孩而努力。所以他追求沈佳宜，从高中到大学，虽然没有追到过。

他只是在追求，那个开发出他自己，可以超出原先的预定，让自己惊愕到原来上进和努力，可以那么有脚踏实的感觉的外因。而他把这个原因，诠释成了对一个女孩的爱。那所学校那个年级那个班，会不会有其他人，再去做一个作家。统统都没有，写作文的前提，很廉价也最简单不过，你只要确实，有生活就可以。最后一排的人回我，可惜后面再也没有人戳我。但是我想，讲台上，会有我。

没有想过，带他们追求多高语文上的完满答案。我们只是动不动会由试题讲到典故。那些从来都不是我上课提前预备的。我的语文课代表极其喜欢我，在一次微微的注视中，那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有一种特别异样的美。她很爱我，我第一次有一个课代表，虽然她不是我选出来的，但是当我把家里精挑细选，都是很好而且是他们能读懂的10本书给她，叫她分给全班的时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体内散发出的感动和刻苦心。她们开始用力，有些少数的孩子，遇到任何老师，任何枯燥的课堂环境，他们都会认真地坚持听，但我不愿意这样，我想的是，语文本来就是这么有趣，然后我要把我发现的东西诠释出来。

他们开始一小块、一小块，很静谧地凝聚。然后不仅仅是乖孩子，好学生，班委，他们统统开始因为敬佩一个人，开始重新改变对原先生活的一些观念。那些从来没有被注意过的人，其实你跟他讲一点点真心话，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放在他抖动的腿上，他就会认识你。他们只需要认识你就可以了。一个人，首先是通过认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对他将来的生活，出现一种假设的观念和图景。

他们开始在走道上，大声地喊我，那是一种热烈地喊。他们在看我的眼睛。其实我很少去注视别人的眼睛。但是语文，其实是让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的心。我跟他们讲议论文，讲说明文，我说，你不要觉得什么乏味，什么不可信。因为语文，会是你马上到社会，遇到最多的东西。这不是一个哗然的恫吓。语文是在你生活每次，至关重要的决策里，你可以进一步、远一些、宽阔点，多选甚至别开生面的意念。语文只是一种思维方式，作文是你自己的独立思考，阅读是专家和大师去构筑你的思考。

你以为字音字形，你多认识一个字，少认识一个字，没有多大关系。词语的辨析和成语，那些从古文的历史经典中，提炼出来的引申义和比喻义，是你所有动一发而牵全身，管中窥豹的洞察先机。你终有一天，会附带机心，你或许会茫然到，连赚钱的兴味都没有，那些困惑和罹难一个都不会少地来临到你的身上，情感泛滥的时候，别忘记语文教授过你，克制的智慧和逆转的先机。

没有人会认为这一切有多么神奇。我的一切，都是我遇到的所有学生教我的，他们在提示我，像镜子一般，让我看见《神曲》里会有的所有品质，和人性引发的惰性。他们让我看见，人性可以有一重又一重，上升是一重，下降又是一重的天地。

题材、立意、标志性词语和遣词造句，我们纷纷都不是在做，过了这一个学期，就永远都不会用到的东西。好的教育应该是告诉你，提炼自己的生活吧，如果它值得萃取，值得提取出养分和玩味非常的东西，前提是你饶有兴趣地度过，青春这些年的每一个片段和间隙，因为我来遇见你们，不是为了榨取或者得到什么，占据任何的便宜，一个人的生，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得不偿失的，那么索性就像种福田一样地付出吧。我庆幸我可以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源源不断地给出新的花样，你想听多少都行。

我是来给予的，因为我的能量和能力，是为了站在讲台，能传递，就像你们也会找到自己的平台，找到自己的钢琴，搜索到自己乐于得不偿失的兴趣。像你们喜欢我一样，让自己首先成为，让自己很崇拜也很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