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天
文/ 张书亮

一九六六年正月二十三,已是早春时节,那天早晨天气就阴沉沉的,感觉快要下雪了。一上午我在家里准备开学的事情,主要是捆行李。
那时我和村里的龚占美、杨有福三人都在土牧尔台中学念初一,刚刚念了一学期。我们村不缺读书人,比我们大些的,有在呼市念过中专的,有在集宁一中念高中的,不过我们也总算跻身于中学生的行列,心里也是很美气的。回到村里的一行一言也表现得象个中学生的样子。特别是能在土牧尔台中学读书也很不易,那是全旗第一所中学,虽然只是初级中学,但在人们心里那也是一所比较高等的学校。尤其是我们在那儿念了一个学期之后,见识了一个大学校的气派。
土牧尔台中学了不起,我们上课的教室是清一色的青砖青瓦房,有好几排,教室里单人单桌,可容纳五六十个学生上课。教师办公室有两大排,还有图书室、阅览室、乒乓球室,上音乐课有专门的教室,还有很宏大的礼堂,可容纳上千人,据说它当时在土牧尔台镇是最大的礼堂,连旗里的人委礼堂、工人俱乐部也没有我们土中的礼堂大。这礼堂,平时是我们的饭厅,有几十个长方形油漆大饭桌,开饭的时候,我们一齐拥入,场面很壮观。每当开学的时候学校要举行开学典礼,全体学生和老师坐了满满一礼堂,大舞台上坐着学校领导,校长、教务主任、教师代表、学生代表都要讲话,那场面又是何等的庄严气派。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老师。据说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上海的,有天津的,有北京的,有四川、湖南的,而且大都是大学本科、专科毕业。走起路来也特神气,讲课也非常带劲。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生,每当看見一位老师,似乎看见了一位高大的伟人一样,暗暗地欣赏他们一举一动,也暗自庆幸自己能在这样一所学校读书。
放了寒假,我们高兴地回到村里,和父母及村人描述我们伟大的学校,也引起人们的羡慕。和家人过了一个年,过了正月十五,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开学,想早早地回到向往的学校。
这一天我和其他俩约定好,晌午吃过饭就走,去卢家村火车站坐6点的火车。上午在家准备行李,我的行李有一条旧毛毡,半块山羊皮褥子,一张被窝,把这些卷在一起,同时里面还有母亲给拿的四五斤炒面,还有枕头、书包一并包在一起。然后用一根指头粗的长麻绳紧紧地捆起来,还要留下两个套在肩上的绳套,捆好了,还有一个半大的白茬羊皮袄,在背行李走的时候搭在行李上就好了。
也许有的年轻人会说,放个寒假为啥要背回这么多行李呢?现在的人当然不能理解。我们那时候,一家六七口人,家里有五张被子那就算好人家了,更别说褥子了。兄弟姊妹们多,三五岁的孩跟母亲一张被子,十来岁的兄弟或姐妹,两人一张被子,有的男孩就一个乱大皮袄,白天穿,夜里盖。半大小子们睡得半夜还打架,你嫌他盖的多了,他嫌盖不住了。所以放假回来就得背行李,要不回来盖啥呢?
上午我把行李捆好了,又跑去龚占美家,看他捆行李,他和我一样,只是被子小点,看起来行李卷不大。我们又去杨有福家看他的行李,帮他一起捆好了,各自回家吃饭。
因为我要去学校,半年不回来,妈妈凑合着给全家包了一顿萝卜馅饺子,放了点猪油,虽然没有肉,但是一家子吃得很香甜。别人吃饱没吃饱,反正那天我吃得饱饱的。吃饭的时候,妈跟弟妹们说,你们少吃点,你哥念书半年不回来,多吃点。弟妹们大概也没怎吃饱。不过这是我现在这样想,那时我才不管他们饱不饱呢,我要去远处念书,好象理应饱食一顿,因些肚子吃得鼓鼓的,狠不得吃上这顿三天不饿。
还没吃完饭,院子里就飞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母亲望着外面的飘飘洒洒的雪花,发了愁了,嘴里说,这个老天爷不开眼的,快别下了,再下的大了这孩子们怎走呀?我却不以为然,心想才薄薄一层雪,没啥。
吃过饭,父亲赶忙跑出院子,四面张望了一会儿,又进了家,对我说,看来这雪停不了,赶快走哇。我也忙着穿好衣裳,背上行李朝门外去。妈赶忙出来,叮嘱我一些话,让我路上快走,别贪玩儿,上火车要小心,炒面要慢慢吃,饿了少吃点,能多吃几天等等。我一边走一边胡乱应下,她那里知道,我们一进宿舍,那炒面口袋就被饿狼似的同学们抢跑了,用不了三两天,大家的干粮就吃完了。这时龚点美、杨有福也背着铺盖出来了。我们三个便朝村东的大车路上去了。几家大人送至村口,眉头紧皱,显出焦虑的神色。但也没有办法,那时谁家也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要出门办事,三十里五十里全靠步行。多数人即使去一回集宁八十多里路也是步行。而我们三个却一点也不愁,从小在村里上山下河,冰天雪地捕鸟撵兔,搂柴拾粪,一天走三二十里路是常事,今天刚下了一寸来厚的雪,对我们来说,跟没下一样。

虽说下雪,但没有一丝风,雪片悠悠地飘落,落在地上,落在身上,钻进脖子里,甚至亲昵地飘落在你的眉毛上,嘴唇上,凉丝丝的,使你觉得那么爽快,觉得那轻盈飞舞的雪花是那般可爱,象淘气的白蝴蝶。我们—路走着,说笑着,还要伸出手去逮那飘飞的雪花。
这时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雪一阵比一阵大,已有二三寸厚。在那泥土石子路上走起已经很不方便。我们三个望着远处的山梁上,河槽里全是一片白,再加上密密麻麻洒落的雪片,早已分不出那是山那是河了,眼前只剩下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龚占美踏着厚厚的雪,笑着说,这要是白面那可好了,咱们天天吃白面大馍头也吃不了了。杨有福说,要是下雪就变成白面,人们就不用种地了。我心里想,要真那样,咱们啥也不用干了,那将是怎样的幸福生活呀!再不用吃食堂的二代窝头了,天天吃馍头花卷。三个中学生边走边遐想,说着笑着,东拉西扯,学校的事,村里的事,扯得无边无沿。
不知不觉走出了十来里路,快到四王柱村了。四王柱是我们最熟悉的地方,这里是公社所在地,有全公社最大的完全小学。我们在这里念了五年级和六年级,又从这里考上了土牧尔台中学。四王柱中心小学是周围几个公社最好的小学,每年能考十几个中学生。这里也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地方。

然而这时的雪更大了,雪片铺天盖地般抛落下来。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野地里却多的是麻雀、画眉、百灵,叽喳呼叫着飞来飞去。最强大的阵容是沙鸡,上百只一群接着一群“哗哗”地疾速地飞过,它们一下雪便到处寻找觅食之地。野地里时而有野兔被惊起,迅急跳跃着向山坡上驰去。
这时我们已经累了,三个人已不再说笑遐思了,默默地只顾着埋头走路。背上的行李越来越沉,而且满身大汗,头上的狗皮帽子也满是汗水,头上的汗流到脸上,流到眼晴里嘴里,时不时地用袖头擦一下脸。路过四王柱村时在一家矮墙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行李倚在墙上,歇息一下。杨有福显得更加疲倦,说,歇一会儿哇,走不了了。我说,大概还有七八里路,得快点走,看误了火车的。这时的雪也有半尺厚了,我们三人互相看着都笑了。龚占美说,咱们三个成了三个雪人了,就剩下个脸了。果然我们每人的行李上,帽子上身上全是雪,那鞋子也变成雪墩子了,跟本没有鞋的样子了。
歇了一会儿,身上的汗落了点,觉得轻松了许多。雪还在下着,天色也渐渐暗下来。龚占美先背起行李,说,走哇,还有七八里路哩。我们俩个也挺起腰背好行李,三个半大小子,踏着半尺深的积雪朝火车站去。像三个滚滚的雪球在雪地里翻滚着。这时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兴致,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进,我不时回头看看他俩。其实当时我的身体最强壮,走在前面,龚占美最瘦,但是并不落后,只有杨有福却显得有些吃力。

当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离车站大约还有二里路时,杨有福落在后面了。我回头看看,跟龚占美说,咱们要不就等等他哇。龚占美回头望望,说,别等他。咱们要等他,他就走得更慢,咱俩前头走,他得忙着追。这样就更快些。唉,聪明人就是聪明。我至今记得龚占美这个伟大的分析判断。于是我俩继续前行,杨有福在后跌跌绊绊地追赶。大概他觉得无望,也使出浑身力量,竭力奋进。接近车站时,已听到南来火车的汽笛声。这时杨有福已离我们不远,三人一齐拼力前进,三人手脚并用爬上高高的站台时,火车已经停在车站上,喷吐着粗气,显得何等豪壮。我回头看了一眼杨有福,只见他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抹了一把又一把。我们已经来不及买票,那戴着大顶帽的女列车员一边叫着,快点、快点,一边伸手把我们扶上火车,还没等我们站稳,列车便长嘶一声,载着我们冲开雪雾向北去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个学期读书了,那年六月份文革便开始了,我们在学校读书的生活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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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张书亮,网名山里闲人,察右后旗退休语文教师,自幼喜欢书法、摄影、写作。退休后整天埋头于自己的爱好之中,笔耕不辍,所写文章和书法受到许多读者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