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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给这本书写过一篇书评，里面简单截取过一些精彩语句，但只涉及到少数几个章节，这次对这本书的摘录就更完整一些了。作为一个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的文章，相比于人物传记或摄影师随笔，肯定更形而上一些。但他的行文逻辑方式还是较为易懂的，当然，任悦老师的翻译也起到不小的帮助。这次推文的配图选择了寇德卡的作品，一方面是因为我个人真的很喜欢，另一方面，我觉得寇德卡做的是极纯粹的摄影——没有工作要求、没有发表欲望、甚至连文字和语言都不愿留下，只是不断地shoot。我想，或许这样的照片，挺适合与约翰·伯格对摄影的思考放在一起。 
现在倒是清楚了，摄影还不如别被看作纯艺术……只有少数的博物馆会有足够的主动性来设立摄影部，这在现在看来倒可能也是一件幸事，因为它意味着只有少数照片被保存在那种可怕的孤立中，也意味着公众尚未想到有一些照片会成为超越他们的存在。摄影最特别的本质就是让图像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相反，摄影图像具有无限可复制性。如果每一个存在之物都被连续不断地拍摄，那么每一张照片也将失去意义。一张照片区别于另一张的方式是它在何种程度上解释了这个讯息，以及它在何种程度上使得摄影师的选择明晰且可被理解。
每本摄影指南都在谈论构图，似乎好照片就应该是精心构图的那种。但这只有在我们把摄影图像看作对绘画的一种模仿时才成立……“构图”这个字眼里蕴含的深思熟虑、形式化的感觉，并不适用于摄影。一张照片的形式构成解释不了什么，它所描绘之事件自身的神秘或清晰，皆有赖于观者在看这张照片之前的所知。一张照片承载的是对人类正在实施自己的选择的目击。但这并不是一种拍X还是拍Y的选择，而是一种是在X瞬间拍摄还是Y瞬间拍摄的选择。其实，任何照片（最有效的和最普通的）记录下的事物都有大致相同的分量，以及大致相同的确信，变动的是让我们意识到缺席与在场这两极存在的那种强度。在这两极之间，摄影可以找到它合适的意义。
一张照片，在记录所见的同时，却总是天性使然地指涉着所未见的事物。它孤立、保存和呈现一个从连续体中拿来的瞬间。绘画解释世界，将之翻译成自己的语言。但摄影却没有自己的语言。一个人学习阅读照片就好比学习阅读脚印或心电图。摄影涉及的语言就是事件本身的语言，它的所指都外在于自身。因此，对照片的阅读就有赖于连续体。一个电影导演可以操控时间，一位画家可以操控对他在画中所描绘之事的融汇，但静照摄影师却无法如此。他能做的唯一决断就是从中孤立出哪一个瞬间来，但这个明显的制约却给了照片独一无二的力量。已呈现的会激发出未被呈现的。你可以任意找一张照片来体验这话的道理。对每张照片来说，在场的和缺席的之间的直接关系都是独特的：可能是冰之于太阳，悲伤之于灾难，微笑之于欢愉，胴体之于爱恋，获胜的赛马之于刚刚参与的比赛。通往科尔斯的路上有暴风雪，一位阿尔巴尼亚人勇敢地面对天气，阿尔巴尼亚，1994年 约瑟夫·寇德卡
与其说“我已做出决定，我之所见是值得被记录下来的”，我们也许倒不如这样解码：我所相信的这何以值得被观看，要通过所有我不愿去展示的来判断，因为它们也包含在其中。摄影，因为保存了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的外观，往往与历史性的观念紧密相关。它的理想——美学在此可能得靠边站——是抓住一个“历史性的”瞬间。在相机发明之前，发挥着照片作用的东西是什么？预期中的答案可能会是版画、素描、油画，但更有启发性的答案却可能是：记忆。如今照片在外部空间中做着的事其实也就是（记忆这种）内在反应曾经做过的事。我并非说记忆是一种底片，这样的比喻未免太过陈词滥调。胶片／记忆的对照，无益于我们理解后者，更多是让我们了解到摄影的过程如何之奇异和史无前例。
吉普赛人，韦尔卡-卢穆尼卡，捷克斯洛伐克，1963年 约瑟夫·寇德卡不过，与记忆不同，照片在其中并不保存意义。它们只提供外观——伴随着我们总是一直会赋予其的可信性和重要性——将之从意义中剥离出来。照片的意义是理解功能运作的结果。在照片的周围，一个放射状的系统必须被构建起来，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同时拥有个人的、政治的、经济的、戏剧性的、日常的，以及历史的维度。摄影之所以成为一项有着不可预知的结果的奇异发明，是因为它的主要原材料是光和时间。每张照片都展示给我们两条讯息：一条关于被拍下来的事件，而另一条则关于由不连续性带来的震惊。
拍照时，专业摄影师就是在试着选取瞬间，使之能够说服公众给它一个适当的过去和未来。包含在一幅素描作品中的时间不是统一的，艺术家会给予她或他认为重要的对象以更多的时间。一副面孔所包含的时间可能要比处于它上方的天空所包含的时间更多。一幅素描中的时间积累，其根据是人类的价值观。但在一张照片中，时间却是统一的，这图像的每一部分都臣服于一个周期统一的化学过程。在显影的过程中，所有的部分都是平等的。相机不撒谎，即使它被用来引用一个谎言时也是如此。而这也会让谎言显得更加真实。所有照片都可能是对历史的贡献，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任何一张照片也却也可以被用来打破历史在今天对时间的独裁。
吉普赛人，伯明翰，英国，1970年 约瑟夫·寇德卡
一张富于表现性的照片，通常是辩证地运作着的：它保留了被记录下来的事件的特殊性，同时它还选择一个瞬间使得那些特殊外观之间的一致性引出一种普遍观念。报道图片故事更多是一种目击式的描述，而不是故事，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不得不借助语言来克服图像不可避免的暧昧性。令人惊讶的是，照片其实是电影的对立面。照片是回溯性的，也确实以这一特点被人们所接受，但电影却是预期性的。面对一张照片时，你搜寻的是那里曾经有什么。在电影院中，你等待的东西却是将要到来的。捕获过去与未来可能会是一种暂时进入永恒的方式，但永恒的反面却不是朝生暮死，而是遗忘。（[英]约翰·伯格著，[英]杰夫·戴尔编，任悦译，理想国出品，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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