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覃滋高 草席、棉被卷做一堆。土蓝格条布袋歪靠在屋檐下的墙根。旁边,蹲着一个年轻汉子。凸前额,高鼻梁。薄薄的尼龙布衣裹着一块块鼓突的肌肉。 他微张两片厚厚的嘴唇,呆呆地朝迷茫的夜空望去。他望什么?望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秋雨?望那幢幢巍然屹立高高插入天穹的灰黑灰黑的大楼?望那棵叶子差不多秃光了的老苦楝树? 他什么都望,但什么又望不见。交替地闪现在他眼前的,是刚才那幕戏里零零星星的镜头:丽丽水颤颤的奶子,可怜巴巴的眼泪;三姑鸡窝一样乱纹的凶脸,两颗黄闪闪的金牙;一只土黄碗被摔碎了,一片片,撒在地下,好似一朵散了瓣的花;一元、两元、五元、十元,一张张钱票子抖抖的飞呀飞呀,像一群灰色的蝴蝶。 他一把扯住自己的头发,喉咙发出受伤猪般的咕嚎。过了许久,仿佛是累了,他才把头深深埋到两腿间,一动不动,像块生根石头。 他出来的时候,是春天。 每人一亩四分水田,阿爹,哑子哥,满妹,侍候它们足够了。周围是荒搁的山。可凭你乡干部怎么劝说,村里都没一家愿去承包荒山的。人们的想法和阿爹一样:种好这几亩水田,保持现时有得吃,有得穿就行了。吃山货么?可不是一年两年就上得嘴的。就说种八角吧!赚钱也是,但起码得挨个七年八载的才有收成。这七八年的辛苦自不必说,顶顶要紧的是:七八年后,这山这树又归谁姓了呢?白白做一场是要吐血的。 一天就这么在几亩田里划拉。天黑了,有相好的,偷偷的约了,去小河边或树林子里亲嘴儿。没相好的呢?爱玩的一个个凑到一块,打打扑克,开些粗俗粗俗的玩笑。再夜一点,又一个个地散开去,不用点灯,摸黑钻进被窝,一觉到天亮,甜呼呼梦也不做一个。 他只觉得闷,蔫蔫的,总提不起精神来。他读过半年初中,也去过城里几趟。城里人可不是这么过日子的:白天,穿得干干净净去上班,下了班,可以逛马路,逛公园,逛商店;可以看戏,看电影,看电视;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穿得好露好露的姑娘。 “唉,能做个城里人几好哟!”他常常这样叹气。因此,当二狗来邀他跟邻村的马叔去城里打工时,他几乎不做一点思索,就答应了。 阿爹闷着头,卜噜卜噜地吸了半筒水烟,才沉沉地说道:“也好——闯闯——不过,记着,这儿才是你的家呐。”他嘴里嗯嗯答应着,心早飞到城里了。 那天早上,哑子哥抢过他手中的扁担,咿咿哇哇叮嘱他一番,下河挑水去了。满妹煮了一大碗鸡蛋山芋粉给他,眼泪汪汪地说:“添哥,有空回来看看我呀。”他听了,心头也不免酸酸的,拍拍她的头说:“哥赚了钱,就买好东西回来给你。” 傍晚,马叔带他们到建筑包工队登了名,二狗在二队,他在三队。队长说了他没什么技术,只能干些粗活。工钱是少了点,但每天至少也有个三头两块的。他一听,心花怒放:粗活么?怕什么,他有的是力气。 队长又叫过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老王,你带他们去住吧。”老王“嗯”了一声,抄起顶黑糊糊的草帽,招呼他们:“走吧。” 和老王说话他不爱说。默默走着。来到一条巷子尽头的一家,老王拍拍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头油光的头发盖着一张鸡窝样皱巴巴乱糟糟的脸。盯了阿添和二狗好一会,皱巴巴的脸才硬生生地扯出了几丝笑意:“进来吧,进来吧。”阿添竟觉得心里毛毛的。老王说:“都叫她三姑哩。” 房间不算宽敞,在客厅后面。房间灯光很暗,摆着三架床,一架挂有蚊帐,是老王的,两架空着。三姑双手往胸前一搭,说:“房租水费,电费,我不要多,要多你们也垫不起,每人每月十块钱。要搭伙食,每月四十块,另外,加八块钱辛苦费。愿的,现下交钱,一半也可,你们几个队长我都相熟的,耍赖,赌你们也不敢。” 老王坐在他的床铺上卷着喇叭筒,径自吞云吐雾。阿添和二狗默默对视了一下,彼此都打定了主意:管他呢,先住下再说。当即交了半钱。 洗了个澡,吃了碗炒粉,舒服多了。走出小厅来,见一个姑娘斜靠门框,一边咬葵花子,一边随对门屋传出的音乐声抖弹着腿条。她嘴唇好红,颈子好白,胸脯好高。阿添偷偷斜了她几眼,她若无其事,照吃她的,抖弹她的。直到“嘭嚓嚓”声停住了,她才回过头来见怪不怪地瞟了他们一眼,先问阿添:“你叫什么?”阿添忙道:“我叫阿添”,他又指二狗说:“他叫二狗。” “嘻哟,你们乡下的安名字真是的,什么田呀牛呀,猫呀狗呀,真土!” “你的名子又怎么好听法?”二狗涨红着脸,顶了一句。 她不烦:“我嘛,叫丽丽。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丽,费雯丽的丽,懂吗?美国大明星!不懂就跟我学学。”说完,也不打个招呼,哧嘞一声,一阵风似地向那边巷子飘去了。 二狗气得“哼”了一下。阿添倒觉得喉咙痒痒的,想唱支老学不会的歌,亮相一下自己。 阿添在城里做起工来。扛木头,斩铁枝,搅灰浆,运砖石,样样乐意干。再加上他好奇勤学,一些技术活慢慢给他摸到了门道道。抽空,他还帮街坊邻居劈柴,挑水,买煤,起坟,翻瓦,价钱多点短点是不论的,收入渐渐多了。很快,阿添的勤快出了名,队长有时还多赏他几块哩。 傍晚,收工时,阿添总爱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站立建筑物顶,袒胸露脯,在一派坦荡的微风中,眯缝起眼睛打量着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城市:澄江软软的,长长的,像山里姑娘给情哥的腰带,晚霞撒在上面,就像用金丝线绣的一朵朵金茶花。澄江两岸,一幢幢高楼大厦在破土动工,或在节节上升。到处是插天的电视天线,好像一群爬地蜗牛的触角,天空不再那么寂寞了。阿添看得入了神,高兴极了,自豪极了,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人了,这个城市也是属于他的哩。 舍了罢, 舍得油盐苦瓜甜。 鲤鱼舍得滩头水, 跳过龙门见青天。 阿添常常哼起他在小龙潭公园的“刘三姐歌台”下捡得来的山歌。是呀,跳出了农村的龙门,城市的天空哪时都比乡下的美丽,湛蓝!阿添经常自豪地想。 他也要学城里人的派头了:早上用细牙刷温开水刷牙;头发不再推短短的了,留长一点,买把小梳随身携带,常蘸了点水,左右两边分梳,居然也有一条黄黄的分界了;花几块钱买了件降价的尼龙衫,穿来倒也光鲜;有时抽烟,还加了个滤嘴,叼在嘴角,“甲天下”牌的,嘻!城里人也不难学嘛。 唯独令他有点那个的是,丽丽对他的变化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她一天中极少在家,吃了饭就走,有时甚至不回来吃饭。晚上也是很夜很夜才回来,难得和她搭上几句话。三姑说,她是叫什么待业青年的,与人合做生意去了。 一天,她似乎兴致很好,看到阿添又穿上那件尼龙衫,就笑着说:“你那裤裆可以藏下三只鸭仔。人家用不着看脸,就知道你是个农伯。” 阿添低头看看自己的裤裆,又斜斜一眼看她那绷得紧紧的屁股,服气了。立即虚心请教:“该买什么样的呢?” 丽丽下巴一努:“苹果牌牛仔裤。要是你不识货,我可以代你买来。” “多少钱?” “二十块。” “这么贵?”阿添倒吸了一口气。 “嘿嘿,城里人可舍得花钱的。” “罢、罢,钱以后会越挣越多的。”阿添想。 第二天,丽丽就把裤子买回来了。厚厚的,硬硬的,灰白白像给人洗过几水磨过好多日子似的。二十块钱,阿添有点失望。想到城里人爱穿这个,他的心又宽了许多。穿起来,果然,肚腩、屁股、大腿全部都绷得紧巴巴的,不知不觉,腰板也挺直了好多:像城里人啦,真神气。 后来,二狗说,这种裤子,他在一家小衣店见了,只卖十块钱。哟,她赚了一半! 阿添心痛那十块钱,但又觉得是给丽丽这么个城里姑娘花了,倒也值得。 对于吃,他是没有什么挑剔的。菜,多少粗细他不论;饭,吃饱就行了。三姑为了从他们的伙食费中抠出些子儿来,往往都是买些拉拉杂杂的贱价菜,泡囊肉。二狗几次嘟哝:再要这样,他宁可另开炊了。阿添倒诚心诚意劝他:“算了,不能计算太清的,要在城里打下根基呀,不大方点行吗?” 一天中最悠闲最惬意的要算晚上了。开始,阿添最爱逛百货商场,而且,他看的很仔细,什么都新奇,大的,从衣车、单车、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到宽敞油光的床架、衣柜子,五光十色的被面;小的到纽扣,针线,甚至女人用的发夹和雪白的奶罩,并因此常常想到丽丽起伏而微微抖动的胸脯。琳琅满目的商品大开了他的眼界,他感到了一种满足,一种愉悦,一种自豪。 一次,阿添忽然发觉:这么多东西,自己几乎没能拥有一件。口袋里的钱毕竟太少了。没有钱,阿添不免有点焉焉的。暗下思忖:还是等以后赚好多好多的钱再说吧。渐渐地,商店里很少见到他的影子了。 看电影呢?外国女人真够味,敢在大街上亲嘴儿;香港武打片见血见肉的,看得你心惊肉跳,够爽神的。可太贵了!一张票顶去好几碟炒粉哩。一个月能看那么几回,不错了。 自然,看电视最好不过啦。三姑家没有电视机,隔壁屋的方伯家有。方伯对谁都一样,阿添就不拘束地常去他家看电视,边看边和方伯唠叨些有趣的事情。 和方伯聊天,阿添最得意的是讲有一回:阿添和老王、二狗去城中闹市里的五星步行街闲逛。夕阳辉映下的三十层摩天楼令阿添想起家乡那座长满杉木和杨梅树的高山!他仰视着端详赞赏,情不自禁伸举手臂,从最高处依次往下倒数楼层:一,二,三,四…… “干什么?”一个穿着喇叭牛仔裤,叼着香烟口吐烟圈的人来到跟前,挡住阿添昂起的视线。 “我,我,我数楼有几多层!” “这楼是摩天大楼,供登高观赏用的,旅游局管的,不能随便数的,数了要交钱的,懂么?!” “哦,哦,我不晓得。那我不数了。”阿添乖乖缩回手,欲赶前面的老王。 “你一共数了几多层,收钱的,一层一块!”喇叭裤低声却严肃地喝问阿添。 “我一共只数了十层!”阿添随口回答,迅速从衣服内层掏出一张十块钱,交给喇叭裤,口喊“二狗,二狗,等等我!”飞快地向老王、二狗追了过去。 阿添回头,甜蜜蜜地看着喇叭裤消失了的地方:“嘿!算什么城里人!老子已经数完了,一共三十层!说只数了十层,他也信,嘻!……” 和以往不同,方伯这回没有说话,眼圈湿润,怜悯地望着阿添。 有一天,阿添刚踏进院门,方伯就乐哈哈地招呼他:“阿添哟,快来看,你们乡下人成了大气候呢!”电视里播放的节目是一家农民承包一座荒山,种上李子、桃子和罗汉果,年收入上万元。为了全村人都能致富,这一家子还掏钱从城里请来技术员指导大伙学播种学种植学管理呢。 方伯看的啧啧称赞:“你们乡下人有土有根,政策好了,成得大事。阿添,你不想回去当个万元户么?听说中央一再下文件了,再不会变的。” 阿添按了按裤腰,那儿,用几个大扣针牢牢钉着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从不离身。布袋里面,攒着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装着他对这个城市的崇拜和对未来的期望。一摸到它,心就踏实了。他信心十足地说:“万元户,我在这里也能当的。” 方伯笑了笑,不出声。好一会,方伯才话中有话地说:“城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复杂呢,你可要当心点。” “晓得,晓得。”阿添频频地点着头,很有礼貌,也很有点像城里人的样子。 不知不觉,春消夏逝,老王卷起铺盖要回家了。阿添挽他多待些日子。他说:“谷子熟了……老婆盼着……还有孩子。城里,都没有这些……不能待长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二队到郊外为煤炭公司施工。离城蛮远,二狗搬出工地住了。三姑拿着百分之七十五的退休金,除了煮两餐吃的,就泡在邻家的麻将桌上了。丽丽仍是每天很晚才回家。剩下阿添一个,落落寞寞,冷冷清清。他开始感到生活里好像缺少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半夜醒来,胸口作闷,喉咙发痛,周身热辣辣,软塌塌的。许是白天做工出了一身大汗,又被风吹着,中伤风了。他硬撑爬起来,想上楼问三姑要几颗药。 走到楼梯口,忽听到丽丽嘤嘤的哭声,又听到三姑低声喝问:“贱出格的婢丁,还不快去找他来!” “他说去南京做生意,钱,钱也全带走了。” “好啊,好啊!拿老娘的本钱去,什么都输光了。真是个好女哇!” “妈,你就让我到外地刮了吧,不然,不然……我,我……” “刮,刮,老娘还有什么钱给你这个贱货!……” 阿添昏昏沉沉,也听不出是什么。慢慢回头,倒到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好久好久,阿添只觉得额上凉清清的,舒服多了。张开眼,吓了一跳:丽丽穿一件弹力紧身衣,正弯着腰看他。她眼睛微微发红。猛看到阿添醒来,愣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昏睡大半天了,起来吃药吧。”她扭动着细嫩的腰肢,走了出去。阿添脑瓜闪过一下昨晚的事,只疑心是作了场梦。 不一会,丽丽端了碗水,拿了几颗药进来。把碗放在床头,一侧身,弯腰下来,扶阿添坐了起来,又把碗和药递过来。 那雪白蒙蒙的颈子,小笋子一样的手指,突突耸起的奶子都离阿添这么近!他的心砰砰地跳着。小心接过药,小心吞下去,生怕碰着了她。吃了药,丽丽又扶他躺下,手柔柔的,帮他掖好被角,轻轻在他身边说:“再睡睡,好得快的。” 明知道她走出去了好久,阿添的身子还在抖个不停。被她碰到的地方都在发痒,她轻轻吹的气好像还在颈子上绕呀绕的,像蚂蚁爬。阿添禁不住胡思乱想了一通,又昏昏沉沉入睡去了。 待到再醒来时,日头已经落山了。他摇摇晃晃地上厕所。经过厨房,丽丽正在添火。她冲着阿添笑笑:“有好东西吃呢。” 解完手,阿添怎么也挪不回房间了。坐着呆呆地看丽丽下面条,切酸笋,拌辣椒,她的动作那么利索,轻盈,就像电影里的一样。不,电影里没怎么好看。阿添从没敢这么细细地打量一个城市姑娘,包括丽丽。他怕,弄不好会被人家骂流氓。 可现在,他不知为什么竟确信,丽丽非但不会骂他,而且还喜欢他看她。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一个女人的温情。 面条很好吃。酸辣激得他鼻子冒汗了。吃完,丽丽洗了碗,叫他:“你身子骨软,还是再上床躺躺吧。”她扶他站了起来。这回,他不再怕碰着她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半依半靠地由她扶回床上。在被窝里,他抬起她抓过的那只手,吮了又吮。 也不知是药效真高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第二天,阿添就好了。他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浑身上下,有一股无名的活力,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工地上,推起一车砖石,跑得飞快!时不时还哼起记不清什么时候捡得来的山歌: 妹是鲜花在人园,哥是莲藕在塘边; 几时得花排藕种,花也红来藕也甜。 阿添的歌惹得工友们打哈哈:“阿添,想老婆了么?看上哪个?我们帮你抢来!”阿添得意地笑笑,心想,“用得着你们么?嘿!” 这些天,丽丽晚上都不再出去了,在家和阿添聊天。听他讲建筑队里的趣事,讲家乡那长满草莓子的山坡,讲鱼虾游弋的山溪、小河。乡下的趣事多着,但阿添他渐渐少讲甚至不讲了,城里人嘛,讲什么乡下的事?丽丽听得入迷了,美得阿添夜夜好梦连连。他梦见自己和丽丽生了一个胖娃子,一人一边,牵着孩子的手,公园里,像所有城里的人一样:闲溜,消遣,多福气咧。 是的,阿添真心的喜欢丽丽,喜欢得要发疯了。能喜欢她么?他也曾怀疑过。但打量了一下自己还上得点档次的相谱,高高的身架,鼓突的肌肉,勇气就回到了身上。嘿,自己有的是力气,还怕挣不来钱么?以后,就是她不做工,自己也养得起她娘儿俩! 阿添全心扑在丽丽的身上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三姑照常去搓麻将。丽丽和阿添聊了一会,阿添感到她今晚神色有点不对头,说话颠三倒四的。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头有点晕,要上楼睡了。阿添要扶她上去,她不肯。 阿添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睁大铜铃一样的双眼,看到的全都是丽丽的脸庞。为什么今晚她有点不高兴呢?自己是不是冲撞她了?唉,城市姑娘的心思真难摸透!不过,正因为这样,又觉得特别有味道,难得的东西才宝贵呀。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听到楼上丽丽一声惊叫。他一跃而起,冲上楼去。一抹黑色的影子从他身边掠过,落到了阳台上,消失了。他冲进房去。丽丽斜靠在被子上,微微地喘气:“一只夜猫。” 阿添舒了口气。可头怎么也转不回了。灯光下,丽丽那薄薄的睡衣散开着,露出两个突突欲坠的奶子,好白好白,就像两个剥了青皮平行倒挂的沙田柚。 丽丽盯着自己的胸脯,竟也不回避。略略低了头,又抬起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涩地看了阿添一眼。 阿添再也熬不住了,一头扑了过去,紧紧箍住了她。她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呵,好嫩好滑的肌肤,好有弹性的胸脯,好软好柔的腰肢。阿添如坠云山雾海,什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那只喂鸡碗“嘭”地打到门框上,碎了! 三姑阴沉沉地喝道:“好呀,阿添,想不到你害了我的宝贝女儿呀,走,到公安局去!” 阿添慌了,手一松:“没……没有……不,不是……” “什么不是,我女儿成什么样了?要不要我喊人来作证哟!” 阿添看看用毛毡包了身子,缩到床角的丽丽,说:“我喜欢她,她,她也喜欢……” 没等他说完,三姑又瞪圆着眼睛:“喜欢,喜欢,你能这么干吗?这是犯法,你晓得不?” 阿添横了横心:“我要娶她!” “哈哈哈……”三姑发出一串轻蔑的怪笑,一张大嘴歪歪地裂到了耳根:“好你个农伯仔!你娶得起她么?” “我有钱。” “有钱?一个月是千几八百?买得起几多年的高价大米?你有城市户口么?有三房一厅么?卖死力气的,病了,砸伤了,你有公费医疗么?老了,你有退休金么?你以为在城里打工,就算得了个城里人了么?没根没泥的东西!” 阿添不知被敲了几多闷棍,脑瓜子嗡嗡地响个不停:“自己算城里人了么?自己的土,自己的根,又在那里呢?”她木木地,一次一次地问自己。 “磨什么?蹭什么?跟我到公安局去!”三姑一声喝断,把阿添震醒了。公安局,去得的么?见得人么?他求援地看着丽丽。丽丽仍然是低着头缩在床角。 他害怕了:“三姑,放过我吧。” “放过你?你得赔我的女儿!” “……要多少钱?”阿添声音低低的、涩涩的。 “哼,连你这身皮剥去还不够哩!” 阿添垂下头,抖抖地从裤腰解下那个布袋。这是他大半年的血汗呀,他把布袋紧紧地抵在胸口。 “快点!”三姑不耐烦了。 阿添抖抖地把钱袋递过去。 “阿妈!”丽丽突然一声尖叫,扑下床,去夺三姑死死抓住的钱袋子,钱袋子抢裂了,钱洒了一地。丽丽又趁势一推,把三姑推得踉跄几步到门外,“咔嚓”一声,反手插上了门栓。 “死婢丁,贱货,看你怎么收拾,老娘不管了!”三姑骂骂咧咧的下楼去了。 丽丽裸着身子,背靠门框,失神的大眼睛滴滴嗒嗒掉下一串串泪珠。 阿添一时爱恨交集,上前抱起她,放到床上。她翻身跪起,双手紧紧箍住阿添的腰,抬起泪眼,哀求地说:“那人不是好东西,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身子,我,我现在已,已有两个月了……我想到外地医院打掉,可身无分文。阿添哥,我并不是存心害你,本来我想好好待你,向你借垫些钱,以后再想法子偿还。谁知我妈,太,太……阿添哥,你救救我吧,借给我一些钱……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了,我的身子也不值什么了,我知道你真的喜欢我,我……我给你……”泪脸摩挲着他的胸口,她把他箍的更紧了:“阿添哥,你来要了我这身子吧。” 阿添全身都抖的厉害,像发疟疾一样。他又紧紧搂住丽丽,颤声问她:“你答应嫁给我了?” 丽丽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不是……” “为什么?”阿添声音嘶哑了。 “你……你没有城市户口啊……” 阿添仿佛喝醉了酒,脑瓜子里一片空白……酒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自己的爱,自己的力气,自己一个布袋的钱,加起来,都不及“城市户口”这四个字重。 这是命,是命啊!他早该认了的。 他看着丽丽,好像在看一碗变了味的隔夜饭。 他把丽丽松开,弯腰捡起地下的钱袋,抽出厚厚一大迭,放到丽丽枕头上,转身就走。 “阿添哥!”丽丽紧紧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他回过身,叹口气,脱开手臂,拉过毛毡给丽丽披上,说:“我是要走的了,你以后还要好好做人啵。” 几分钟后,他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间他住了大半年的屋子。 阿添这才发现,绵绵的秋雨下起来了。 他躲到了方伯的屋檐下,怔怔地坐了一个晚上,也想了一个晚上。他想起了满妹,想起死去的娘。他想起阿爹的话,想起了老王的话,想起了方伯的话,想起了山里间的万元户。 是的,将来如何,他不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会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的。但现在,这城市根本不是自己的立脚地。他要想立得稳,站得正,只有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土,有他的根,有属于他的情,属于他的爱。 阿添想起了那些山地。他已经明白自己应该先做什么。 天,渐渐亮了。雨,慢慢停了。一切,朗朗的,干干净净。 阿添在心里默默地向方伯告别。搭过袋子,提起铺盖卷,向属于自己的秋天大步走去。 原载《百花》杂志1986年2月号 读旧作《阿添哥的秋天》自感…… 文秦大戈 旧作三十二载前, 如今苦感颇新鲜。 知音是否随他去, 我自白发当少年。 品 读 文/颜志刚*(深圳) 性情山野原生态, 人物土长秋雨滋。 落笔花开鲜果味, 入喉青涩透心思。 —— 2018年1月30日得句于覃滋高先生《阿添哥的秋天》之赏阅 读《阿添哥的秋天》感赋 文/杨杨云 三十余年旧作前, 读来仍感好新鲜。 文功记载农村事, 地气章回留永年。 有独到见地有明确思想的美文 ——读覃滋高《阿添哥的秋天》 文/关夏 时间洗沥,三十二年如流水,一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的激情与忧伤抒怀,严肃的社会思考,毫不留情的灵魂拷问,毫不过时。城乡差别扼杀了多少乡村美好理想,城市人性与芳华……作者深厚优美的文字功力,真挚的乡土情怀,深刻的社会洞察力,至今仍闪亮现实的光泽,着实难能可贵。 (关夏:广西区党校妇干校副校长,副教授) 覃滋高(笔名,秦大戈),中共中央《求是》小康杂志驻广西联络处原副主任;资深记者,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会员、广西社会道德文化学会常务副会长、柳州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中华文化》报执行总编辑,柳州汉诗文化研究会会长、《汉诗文化》诗刊总编辑,广西玉融诗社名誉顾问。著有报告文学集《匡正失衡的天秤》,中篇小说集《人约三春后》,短篇小说集《阿添哥的秋天》,散文集《细雨梧桐》,散文诗集《岁月三弦》、《相思湖畔》、《白云悠悠》,文学通讯《韶山的节日》,诗歌集《牛角崮歌谣》、《大浪诗潮》、《想象花山》、《韵海拾贝》等。数十次获得省、地、市新闻及文化单位给予奖项,世界汉诗百佳诗人。 专辑原创首发:现代诗3-5首;古韵10首以上 三种投稿方式: 微刊底部【写留言】发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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