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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 | 青丝(下)

 香落尘外 2020-06-26

文 / / 湛蓝

05


冷逸辰回到别墅,何琛出来接过他的大衣说:“队长,你回来了,马上开饭!”

饭菜很快端上桌子,冷逸辰面前一盘油焖大虾个头很大,他夹了一只,对着灯光看了看,问:“叶浩,哪儿买的?”

“青石溪!”

吃完饭,冷逸辰对叶浩说:“明早我跟你一起去。”

何琛忙说:“队长,我也去!”

“可以,边去!”说完,冷逸辰上楼去。

叶浩冲何琛做了一个悲催状,被何琛瞪了一眼:“收拾餐桌!”

冷逸辰上楼冲了个澡,去书房打开电脑,看了当天的邮件,然后回卧室看了看手机,没有希望的消息。他想,十七是该生气的。他躺在床上,摩挲着手腕的青丝手链,沉入往昔。

多年前,冷逸辰从萨努尔去图兰奔,为了减少与人碰面的几率,没搭乘公共交通。到了镇上,花了两天时间观察小镇的情况,确定十七和孩子不会有危险,他才下海潜泳。下海之前,把护照、身份证和结婚戒指等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从身上卸下。做好了这些安全措施,他便下海。

海底水藻如丝,阳光投射下来,珊瑚艳丽。他与组织的人在深海交会,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冷逸辰到了西南边陲一个小镇。有些人,选择了一种职业,他就必须有所牺牲,承受所有的误解和委屈。若不幸牺牲了,能被记住的只是个代号,竖起一根恪尽职守的标杆。如今有幸活着回来,忘记那个代号,做回普通人,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是时间的回忆。

那次行动,冷逸辰他们满脸迷彩,只露出两只黝黑的瞳孔,在危机四伏的丛林蹲守。毒蛇绕在树干上,眼神冷凉,不断吐着信子,让人看着心里直发麻,谁也不知那畜生要袭击谁。冷逸辰用眼神示意何琛干掉它。何琛点了点头,目光如织,手快速一挥,短小精悍的匕首直入树上生物的七寸,杀伤力惊人。蚊虫大行其道,在裸露的地方爬来爬去,奇痒难忍。到了夜里,不知是谁把天捅了个窟窿,暴雨如瓢泼般倾倒下来,让人睁不开眼。与天斗,与地斗,与敌人斗,动辄生死。

半夜,目标建筑突然有了动静。冷逸辰举起望远镜,见建筑里气氛凝重,人马众多,夜枭果然亲自出动了。

一场硬仗,冷逸辰他们逼近建筑,打掉了对方喷射的火力,压制住对方的猛烈抵抗。夜枭受伤,欲逃跑。多年的老对头现身,冷逸辰岂能让他轻易逃掉。在夜幕掩护中,龙魂小分队潜近建筑,他纵身跃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部分建筑塌陷。夜枭逃跑前的断尾行动,不能把东西留给冷逸辰。冷逸辰因手腕的青丝手链不小心挂在建筑断裂的钢筋上,延迟了落地的时间,才得以幸免…..

与夜枭较量,不负十几年的隐姓埋名,终于打掉了那个团伙。每次在生与死的边缘,他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必须活着回来。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青丝手链上,变得柔和、寻常。计划中应该有一顿阖家团聚的年夜饭,没想到遇到这特殊时期,他不得不在咫尺之外与十七再隔离些日子。这许多年里,他只能通过直属领导零星获悉十七和孩子的情况。

十几年,如白驹过隙。对冷逸辰和十七来说,是艰苦而漫长的。一个女人独自抚育一个孩子,面对世俗、生活以及孩子成长过程的所有问题。孩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错过了父爱,她不能再让孩子委屈,于是辞去老师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十七这样的决定是经过痛苦挣扎的。她热爱讲堂,从小就立志做一名教师。辞职后,她每周去少年宫上两堂美术课,其他时间给一家美学杂志专栏撰稿,并自己经营一个苗圃,请了几个工人。她身兼数职陪伴孩子成长。他想起孩子,想起十七,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清晨,冷逸辰醒来,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床上,已有初春的迹象。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即便是受伤躺在医院的日子,也是梦魇不断。他抓起床头柜上的腕表一看,叫了一声“糟糕”,赶紧去洗漱。

何琛看见冷逸辰下楼来,跟叶浩说:“开饭!”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餐,何琛往篮子里又放进一个核桃。一个轻慢的动作,却在三个人的心湖投下一枚石子。篮子里多一个核桃,距离解除隔离的期限就近一天,同时,也意味着别离的期限近了一天。三个把后背交给彼此、同生共死多年的战友,面对离别的指示灯,即便是男儿身,亦避免不了伤感。

叶浩去开车。冷逸辰站在台阶上,眯缝着眼睛,见干净的天空飘着几朵清透的白云,像城市的街道零星游移的几个人。棱角分明的脸上终于可以不再涂抹迷彩,不成想…..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修长的手,把口罩挂上耳朵。

路上车极少,很快到了清石溪。冷逸辰走下车,手指压了压口罩的上沿,确定妥帖后,直奔海鲜市场。市场很大,开档的没几家,顾客也不多,鲜有的清冷。冷逸辰在几家店铺逛了一圈,最后在一个胖子的水产池边停下。在非常时期,这些新鲜的海产品,大多是年前空运过来的。冷逸辰想起十七见到踩死一只虫子时捂住眼睛惨不忍睹的表情,她根本不敢挑虾线,自己还在隔离期,不能回家,况且,也得给十七一些时间去消化自己无故失踪又没有任何前兆地跑回来的措手不及。他选虾的时候,脑子里快速权衡是在这里去虾线方便还是回去挑了虾线再送过去。担心在市场停留时间太长影响隔离规定,最终还是决定先回住处。

回到别墅,冷逸辰看了一眼腕表,还差一刻钟到十点。他把大衣脱下搭在沙发上,挽起衣袖进厨房,找了牙签,躬身在水槽边开始仔仔细细挑虾线。挑虾线时,冷逸辰眼里满是十七面对伤痕累累的虾子时目不忍视、眉头蹙成卷烟的模样。

二十分钟后,冷逸辰放水冲洗虾子待用,切了姜片,放了少量油炒香姜片,掺水,水开,滤去浮沫,倒入鲜虾,虾子蹦跶了几下,开水飞溅。冷逸辰把蒜拍碎,快速剁成蒜蓉,再切了两只小米椒,装进一个小玻璃盒子,加盐,生抽和醋,热油。之后,他用锅铲推了一下锅里的虾,一片通红,起锅。

何琛不失时机地拿来装食盒的篮子。冷逸辰心里闷哼:“你小子尾巴一翘我就知你想干嘛!”果然,何琛嘿嘿一笑,说:“队长,我去把车开过来!”

冷逸辰横眉,没说话。何琛跟他多年,早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见冷逸辰没说话,飞也似地跑出去开车,生害怕晚一步冷逸辰就改变了主意。

06


冷逸辰坐在后座,把篮子抱在怀里。他拿出手机,键入几个字:小十七,我在送餐的路上,你炒个素菜,烧个汤,煲点米饭就好。

十七正在钩花盆罩,灰蓝色的毛线绕在她的食指上,手轻灵地来回绕动,腿上镂空的织物精巧可心。她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拿起来读到冷逸辰的信息,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这些年,并非没人关照她,不论是朋友还是亲人,都不希望十七孤孤单单地过。可她就是认死理儿,是“他还在”这个信念,支撑起残存的希望。十几年,孩子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到叛逆,她都得付出双倍的努力,肩挑父母的责任,有慈母的柔软,亦有严父的刚强。孩子深夜发烧,抱着孩子去医院,途中,风吹落一片叶的声音,都会让十七心惊肉跳,可她还是得稳住身板往前走。那些时候,你冷逸辰在哪儿?想及此,十七不是不委屈,她长长的眼睫毛又剧烈地抖动起来,眼里波光潋滟。可除了他冷逸辰,她还能理所当然、无愧无悔地承接谁的关怀呢?他终归是她心上的安慰。泪目里,瞬间又多出几许释然。

她放下手里的钩针和织物,走到窗前,掀开帘子看了看窗外,树叶摇曳,有风。她去厨房淘米蒸饭,然后去镜子前,对镜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穿上大衣,只觉心里一只小鹿撞来撞去。

冷逸辰电话一直握在手里,没有动静。他自嘲的笑牵动了一下唇角的幅度,以十七的拧劲,他不该期待十七这么快就让十几年的罅隙烟消云散。何琛人机敏,后视镜里瞥见冷逸辰心事重重,车开得快而平稳,一路顺畅,二十分钟后,便到了十七的小区外。冷逸辰又发了一条信息:小十七,我到了,你出来拿餐!逸辰。

十七拿着电话站在阳台,看见电话的屏幕又闪亮了一下,快速看了一眼,十来个字,温暖染遍全身。她把电话压在胸前,歪着脑袋,心想:哼,我偏不着急!她水一样的眸子,瞧见窗外树梢摇曳,暗语:这么大的风,怪冷的啊。十七像说服了自己一样,赶紧又去镜子前照了照,把口罩压严实后方才出门。

十七住在归云阁,需要穿过一条石径到大门。她听着自己的鞋跟叩在石头上的“笃笃笃”声,跟心脏的跳动一样,她觉着这段路有些远。

冷逸辰提着精致的藤编食篮站在冬春交际的街头,风从手指间穿过,想起十七指尖的温度,冷天总是凉的。他快速键入几个字:小十七,外面风大,记得戴围巾和手套。发送成功后,他仰望天空,见轻盈的云朵随风快速漂移,像追风的人赶着回家。他的视线从高高的楼宇往下移动,越过保安那一道深蓝的墙,落在昨天十七背影消失的地方,像从前在十七校门口等她的情形一样,惴惴中有那么丝丝甜蜜的期待。

十七手里的电话轻微的震动像电流一样过了一遍,她拇指对准唯一的按钮轻轻压下,屏锁解开,点了一下绿色信息标识。眼圈蓦地一热,她哽咽了一下,仰头,情绪瞬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转过拐角的墙,十七的目光看向门口,刚好碰上另一双眼,四目相撞,她的委屈没来由地涌起,倏地把视线移开。那小小的波动,没逃过冷逸辰的眼睛,他眼里闪过一缕疼惜。

十七走到门口,向保安出示出入证后,门禁自动打开。冷逸辰看见她白皙的手裸露在风里,眉头紧了紧:果然没带手套!他朝前走了两步,迎上去,轻唤了一声:“小十七……”

十七长长的眼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努力睁大眼睛,只要瞳孔微微收缩,滚烫的泪水便会盈盈欲坠。她双手放在前面,不停地交换着耍指甲,冷逸辰那双深邃的眼睛通过口罩似乎能看见十七噘着的嘴唇,那么倔强。他把篮子递给她:“小十七,还这么瘦,这些年你受苦了。记住,下次出门戴手套。食物拿回去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再吃。”还是那么霸道,十七伸手接篮子,他温暖的大手在篮子的提梁上握住白皙的薄凉。十七垂眸中,瞥见冷逸辰清骨微现的手腕上的青丝手链,涌起本能的亲切。下一秒,她执拗地抽手,仰起下巴,直瞪着冷逸辰,眼神里的愠怒和倔强分毫未变。他的手紧了一下,力道加大,十七感觉温暖沿着皮肤驱逐着微凉。他松开,眸色加深,爱怜地拍了拍十七的头,“进去吧,再多十几天,我就回家。”

空气里弥漫的男性气息,十七觉得如此熟悉,在外游荡十几年后又回来了。他一句“你受苦了”,她无处可诉的委屈像冲破闸门的洪水,铺天盖地倾泻出来,化作冰冷。十七沉溺、迷失又抗拒,她不动声色地提了篮子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发声。

冷逸辰看着十七的背影,孤独、单薄。带着天然质地的乌黑长发若一件披风披在十七的肩头。他的心被雕刻着,眉头紧锁。十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冷峻的眼神里露出少有的感性:幸好我的小十七生在一个安定的地方!

何琛见冷逸辰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撇过头嬉皮笑脸地说:“队长,艳福不浅啊!”

冷逸辰冷着脸说:“看够了吗?看够了还不开车?”

何琛赶紧回头,嘀咕道:“这也被你发现了,难怪夜……”他本想说难怪夜枭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想到已经退役,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07


近半个月,冷逸辰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就送餐到归云阁,每天不同样。间或两三天去超市买些蔬菜和早餐。他把食物交给十七的时候,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尽管十七还是一句话不说,但是她不拒绝,他心里已经颇感安慰了。

正月十四,十七起得比较晚。洗漱后,她坐在镜子前打理头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灯光下就如随风飘荡的太阳光线。她左手把柔顺的长发拂到胸前,微微把住,右手的绿檀木梳轻柔地从头顶一下又一下疏通,绿檀隐隐的香息在轻微的摩擦中散发出来。十七觉得这把绿檀木梳子今天梳起来特别顺手。

那年,十七毕业典礼结束,冷逸辰递了一个精致的盒子给她:“小十七,祝贺你顺利毕业了!送给你的毕业礼物,打开看看!”十七打开,里面有一个双面锦绣的布袋,松紧的锁扣是两颗顶级南红珠子,十七轻轻拉开锁扣,似有若无的檀香幽幽入息。里面一把绿檀木梳子,正面雕刻有两个字:十七。梳子木质光滑,盈润,轻抚,如同绸缎般的触感。人有情,木有灵,古有“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的说法,十七深知其分量。冷逸辰抚摸着十七的头说:“以后每天用这把梳子梳头发。”

十七慢慢梳理长发,这些年,似乎都没这么起劲、这么仔细梳头。等她回过神,无意中发现一截白色的发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嘲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她放下梳子,小心翼翼找出那根银色的头发,把它从众多的发丝里分离出来。左手逮住黑色的部分,白色的部分在中指上缠绕了一圈,两只手合力,扯断了那根白了一部分的头发。断裂的地方有微微的蜷曲,她抚了一下,感觉毛刺刺的。她从修甲袋里拿出剪刀,把那微微蜷曲的地方修剪了一下,放下剪刀,抚了又抚,直到看不出异样,收拾好梳妆台,她才心满意足离开镜子。

十七打开电视,一边看新闻,一边做早餐。厨房是开放式的。她把玉米粒倒进破壁料理机里,加入一杯奥特兰鲜牛奶,又加了一些清水进去,摁了“豆浆”功能。她揭开昨晚用黑芝麻糊和青提揉的面,放烤箱里烤面包。切了半根黄瓜,几片火腿,微波炉里煎了一个鸡蛋。这边准备好,那边细腻香甜的奶香玉米汁也打好了。十七带着手套,打开烤箱,把面包拿出来切片,将黄瓜片、煎蛋、芝士片和沙拉酱夹在两篇面包之间,沿对角线切开,两份营养美味的早餐三明治就做好了。她怔了一下:为什么是两份?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元宵节将至,因为疫情原因,今年的元宵晚会不设立现场观众席。十七喃喃“都元宵节了”,这意味着冷逸辰的隔离期结束了,她不禁踌躇起来,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十七走到窗前,春日阳光清透洒下,她推开窗户换气,见花园里的海棠已穿上红妆,嫣然一笑,这花儿倒是有灵性,“不信不归来,海棠花又开。”

十七关掉电视,收拾好餐桌和厨房。去储物间找出男士拖鞋,浴巾,杯子,牙刷和剃须刀。她把拖鞋放进鞋柜,把浴巾放浴室的架子上,杯子、牙刷和剃须刀放到洗漱台的藤编篮里。她转身出去时,多看了一眼剃须刀,心里嘀咕“放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钝了没”。

十七把衣柜整理了一下,腾出一个空衣柜。她把女儿的衣物送进女儿房间去。女儿房间跟主卧大小差不多,带书房和阳台。阳台垫起来,放了一个懒人沙发,一张矮藤编桌子。书房是粉蓝色,像置身碧海晴天。卧室是浅粉色,粉红猪放在被子上,像一个小小的童话世界。床头柜上复古木质相框里,是女儿约素的照片。约素穿白色布衣,纤瘦。冷逸辰在北大读研的时候,研究三国文化,尤其喜欢洛神赋,幸得一女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故取名约素。约素在窗前侧光而坐,长发披在肩头,双手自然交握在桌上,手指修长雪白,手背筋骨分明,更显清瘦。十七坐在女儿的床上,把相框拿在手里,手指温柔抚过约素精致的眉目,悲欣交集,“素儿,妈妈终于可以给你一个交代。上苍见怜,让妈妈的话没有成为安抚你的谎言。”这些年,约素每次问及她:“妈妈,我的爸爸去哪儿了?”十七告诉约素:“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约素嘟着嘴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爸爸了。”“等约素长大,爸爸就回来了!”

十七笃信冷逸辰还在,这个意念有多坚强,只有她自己清楚。如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十七想,是该让约素知道她爸爸回来的消息了。十七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约素差不多该睡觉了,隔着时空,她仿佛看见约素欲成眠,十七像安抚小时候入睡的约素一样说:“素儿,安静睡吧,醒来时,就会有爱拥抱你。”

冷逸辰一早起来,下楼,见何琛在拖地。竟然笑着说:“你小子,今天还挺勤快的啊。”

何琛从语气里感觉到冷逸辰今天心情不错,又开始耍贫嘴:“队长早,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我看你小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了,叶浩呢?”

“正准备早餐呢。”

“我们回来半个月了,明天就解除隔离。给叶浩说一声,今天晚上多准备几个菜,践个行。”何琛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冷逸辰这样感性,空气里弥漫着离愁别绪。冷逸辰继续说道,“往后各奔东西,说不准啥时候碰面。”

冷逸辰推开门,初春的太阳光暖洋洋地普照万物,院子里的海棠含苞欲放,“秾丽最宜新著雨,娇饶全在欲开时”,令人欣喜。即便是铮铮铁骨的冷逸辰,一别数年,解甲归来,也难免突生感慨。“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然这不是梦,是现实。

冷逸辰给十七发了一条信息:小十七,CQWJKXC!

十七看见那七个字母,恍然大悟。每年十七的生日,都会收到一家成衣店送来的礼盒,卡片上写着这一串字母。去成衣店问过,说是一个没透露姓名的人在几年前预付了款,每年这一天送礼品给她!十七喃喃:此情无计可消除!

还没来得及才下眉头,又一条信息上心头:小十七,凌晨四点钟,海棠花未眠。

他欣喜发现,竟然收到回复:楼高不卷帘,亦知海棠依旧。

冷逸辰的眸色加深,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眼底春风明媚:明天解除隔离,我就回家!

谁批准的?

十七素来惜字如金,冷逸辰见她这么迅速回复,他甚至能想象十七的表情,像极了《射雕英雄传》八三版里古灵精怪的俏黄蓉,他回过去:领导!

手好了么?

见这几个字,冷逸辰笑了。半个月,十七出来拿食物,没说过一个字,雕刻发簪伤了的手倒是入了她的眼。回道:没好,你给呼呼就好了。

十七没再发声,冷逸辰又发了一条信息:晚点照常送菜过去。


08


“队长,这是什么?”何琛指着冷逸辰房间一个盒子里的碎木屑,满眼不解。

“木屑。”

“不是,我知道是木屑,你房间怎么有木屑?”

“东西都收拾好了,就下去帮叶浩做饭。”冷逸辰瞪了何琛一眼。

何琛带着一百个不情愿下去后,冷逸辰从床头柜拿出一只绿檀盒子,盒子里一支绿檀发簪。他像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样久久端详着那支发簪。

深冬的夜晚,冷逸辰见十七穿着白色的睡袍从浴室出来,铅华洗尽,凝脂般的面庞一抹桃花晕染,头发半干,慵懒地弯曲着垂落肩头,抚弄春风,满室旖旎。她浑然不觉:“逸辰,帮我吹一下头发!”

冷逸辰听到十七的话,回过神来。他插上电源,开了微风,冷逸辰左手轻抚十七的头发,右手扬着吹风机,上下摇动,微微然的暖风吹起十七的头发,发尖飘舞,柔软地飘荡在冷逸辰的心田。吹干的头发蓬松,干净,冷逸辰放下吹风机,修长的手指穿过浓密的秀发,从十七的脖颈处把头发握在手里,笃定地说:“我相信,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一定存在一家小店,有一支发簪与你相宜。”

“那个小店啊,在恒河边上,你划着小船上岸,像清风故人,不期而遇。”十七扬着眉问冷逸辰,“够文艺吧!”

后来,有一次跟十七去青城,在老君阁一家饰品店,看见有木质发簪卖。冷逸辰选了一支发簪,松松地挽起十七的长发,左瞧右瞧,不论是质地还是神韵,怎么看都跟内心描摹过的意向相去甚远。冷逸辰把木簪放回货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觅不到最合适的,不如不要。

冷逸辰看着手上的发簪,冷峻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有些事冥冥中似有约定,我踏遍山水,就为你啊!那年,冷逸辰与何琛去印度执行任务,偶然遇到一个印度老人,从老人的店里买下一段上好的绿檀木,一直珍藏着。直到在回成都的飞机上,冷逸辰才酝酿好发簪的造型和图案,回来后绘了图纸。他绘图纸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在去峨眉的车上遇见十七画素描的情景,发簪图纸因此有了更多的灵性。图纸绘好,粘贴在檀木料上,用拉花锯锯出大样。簪头莲花瓣儿层层叠叠,雕刻很费时,技术含量也高。冷逸辰觉得这些年亏欠十七太多,他要把十几年的时间和感情凝固在发簪上。雏形出来,再用刻刀精雕细琢,细微到簪杆的每一道圆弧、每一个倒角和每一条曲线,逐一雕刻出来。那夜不知疲倦,一气呵成,雕刻完簪头,冷逸辰拍着脖子拉开窗帘,已是晨曦初露。他看着匀净、光洁、流畅的成品,似乎看见十七正从晨曦中款款走来,姿影俏丽。晚上,在灯下刻字。檀木密度大,材质重硬,纹理紧密,得用钨钢刻刀。

静夜里,听闻清亮的金石之音与朴拙的木质之声相生相克,像聆听两个人的心跳。冷逸辰每一刀下去都很谨慎,心中万千丘壑,精准度跟他的瞄准镜一样,不能有分豪偏差。一边刻,一边对着灯光对比衔接交错处的高低层次。每一刀下去,手里的木头在做减法,去掉该去的部分。簪子物理质量在减少,倾注的感情、时间和指间的温度在递增。

花了几天时间雕刻,碎碎的木屑落在木地板上,阳光里,木泽呈现温暖、自然的质地。今年初春的夜,尤其安静。冷逸辰房间夜灯亮着,砂纸磨簪子的声音像蚕食桑叶的“沙沙沙”,响在温柔的夜里,他的影子在墙上有轻微的动荡。他用目数很高很细密的砂纸,发簪磨出来的圆弧和曲线光亮,手感细腻如缎。尤其簪头莲花,打磨不是太顺手,也不方便。他把砂纸剪成小片,用双面胶粘贴在钝拙的镊子上,一点一点磨。

半个月时间,精雕细刻打磨出来的发簪,把岁月的点滴和多年等待,雕刻成一道一道精雅的岁月风景。“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他久久端详着手里的发簪,目前为止,这恐怕是为十七做的最温暖的事。

他把发簪放回抽屉,给十七送饭。

午间,冷逸辰的车停到归云阁门前。给十七打电话,电话响过两声就显示接听,他说:“小十七,我到了!”

那边沉默着,他能通过电话的信号听到十七的气息。间隔了一会儿,他说:“别哭。知你心里还委屈着,换了我是你,也委屈。“他有千言万语,余生,我们再不分开,一路走到天荒地老,宇宙洪荒。可他说出来时,收敛得滴水不漏,“出来时,把围巾系好,记得带手套。先挂了!”

十七开始咬着唇瓣儿,一声不吭。听到他体谅的话,眼圈一热,忍不住落泪。那感觉,就如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倔强地撑着,却在亲人出现的瞬间崩溃。虽然不知道他这十几年去了哪儿,但这半个月的观察,他眼神清澈如故,身上凛然的气场,可见他心底坦荡!其实,她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也不知为何,见到他时,那拧劲儿就又上来了!

十七出去。拐过墙,四目相接,十七低眉避开。两个人不面对面,念及举国上下宅居家中保命,诚觉世事皆可原谅。可真正面对,那股子拧劲像豢养的野兽,冷不防冲出篱笆。她不由得冷着脸,一步一步走近。冷逸辰抓住十七的手,唇隔着口罩在她额头上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凉凉的,他喉间梗着一股艰涩的疼,咽不下也吐不出,暗哑开口:“傻丫头,又哭鼻子了!”

十七没出声,两颗眼泪,终究没忍住,砸了下来,她的额头更深地埋进他脖颈间去。两个人,以紧紧拥抱的姿势,在凛冽的风里,岿然不动。

09


元宵节的清晨,下着雨。冷逸辰送走曾患难与共的战友,开车回家。城市在雨中静默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那喜庆的红色,像一朵朵孤芳自赏的牡丹,他的心是雀跃的。

半小时后,他把车停在小区入口,下车后走向保安室。他向保安出示健康码和身份证。保安多打量了他几眼,冷逸辰的眼神和气场,让欲言又止的保安终于把疑问噎在了喉咙。

停好车,冷逸辰从后备箱里提出一个很大的箱子,搭乘电梯上楼。地下车库,静得惊心,担心脚步下重一些就会把灵魂惊出窍去。冷逸辰把箱子提起来,尽量减少与地面的摩擦。他到了家门外,用手抚过防盗门上贴着的“福”字,给这个宅年烘托出一些气氛。他摁了一下门铃,然后听见屋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防盗门锁两次转动后,门开了。十七穿白色的睡袍,青丝垂散在肩头,四目相对,唯有思念!

“这么早!”十七终于开口说话。把他让进屋,冷逸辰摘下口罩,伸出手,半道又放下,他本来想揉一下十七的头发,突又想起应该先洗手。低声说:“战友都回家了,我也归心似箭,错过了初一,我可不想再错过十五。天冷,你快去床上窝着,我洗了手就去煮元宵。”

十七站在落地窗前,雨嘀嗒——嘀嗒跌在雨蓬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珠子,像一群猴孩子,跌倒了,打个滚,爬起来又扭在一起。此时,厨房里有个伟岸的男子在做早餐,聆听油烟机轻微的轰轰声,锅里咕嘟咕嘟的汤沸声,室内烟火,窗外雨声,房子里充满另一种氛围,十七的心里有尘埃落定的安宁。

两个人一起吃元宵,他伸过手把十七鬓角的碎发背到耳后。她说:“都有白发了!”语气间的婉转,好似一个孩子举着手上的划伤向父母索抚慰。

他的心一紧,“爱在月光下完美 / 你发如雪 纷飞了眼泪 / 我等待苍老了谁”。“你头发全白,也是我的小十七。”冷逸辰放下勺子,把十七的手握在掌心,“十几年前,你青丝绾正,我铺十里红妆娶你;往后,烹雪煮茶,白首天涯。你不觉得它更像是一个天长地久的预言?”

本是挺伤感的话题,经他这一说,十七觉得即便此刻轰然老去,亦不可怖。

收拾好厨房,冷逸辰把十七拉到梳妆台前坐下,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绿檀木盒:“打开看看,合意吗?“

十七小心翼翼打开,一支绿檀木簪躺在里面。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拿起木簪,托在手心细细打量,簪杆圆润,质地细腻,简约又不乏精巧。朴质的木簪头一朵莲静立梢头,羊脂玉做的莲花吊坠,出尘飘雅。十七眸光晶亮。

他说:“试试。”

十七放下发簪,将长发绾成一个髻。两手摁住,手指如葱白。冷逸辰拿起发簪,轻柔穿过发髻,木骨缠绵,惯向云中卧。

镜中,十七再次看见他手上的伤,拉过来问:“还疼不疼?”

“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你给呼呼,就一点事也没了!”冷逸辰不失时机逗她。

不成想十七把手指放道唇边,细腻的唇轻轻熨烫过冷逸辰手上的伤口。冷逸辰只觉得身体触电一样,这小女人不知道这样会让男人难以自持吗?

男人离得很近,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十七一抬头就看见他露在外面的锁骨,鼻尖嗅到浅浅的烟草味和男人的气息,她的视线突地迷离。淡淡的玫瑰色从她细长白皙的脖子一路浸润攀爬,最后连眉梢也氤氲了一抹嫣红。没等十七反应过来,男人长臂一揽,直接将女人贴紧了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脯。男人的气息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她紧紧罩住,她贪恋地靠着他温实的胸口,吸着属于她的气息,自己的呼吸也紊乱了。男人单手托住女人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吻下去,她挣扎了几下,他吻得越发深入,他的手,强势、占有性地烙在她腰部的皮肤上……

雨像吉普赛人的踢踏舞,“踢嗒踢嗒”踢打着雨棚。

十七细腻的手指抚过他身上的伤,像触摸自己被焦灼灼伤的疤痕一样。他什么也不说,她从第一次遇见他,便知晓他身负特殊使命,对身后依偎的这个男人深入骨子的笃信正源于此。

她柔声问:“十三年的证据,疼吗?”

他说:“傻十七,都是血肉之躯,哪能不痛。不过,已经痛过了。这个世界,总需要人用血肉和智慧去捍卫、锻铸国家的界碑。”

“人对待疼痛的反应,决定了一个人的意志。”

冷逸辰手指轻轻捏着十七柔软而饱满的耳垂,说:“小十七快成为生活哲学家了。”

“人说,一个人变得成熟,不是简单的年轮递增,而是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感悟。这也是行将老去的迹象。”

“对了,你说有白头发,我看看。”冷逸辰手指穿过十七的黑发,“这里光线不太好,咱们去窗前。”

冷逸辰手臂枕着十七的脖颈,一手托住她的腿,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抱到窗台边。

十七的头枕着他的腿,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他便十分耐心地一缕一缕拨开她的头发,替她找白头发。偶有一根白的,比正常的头发粗,不规则而且有些蜷曲。蓦然回首,几许沧桑。他的心收紧,像被猫爪了一把。他将一缕发尾杵近鼻息,发尖的香,像一束花,枯萎了也不舍丢。他说:“小十七,还真有白发了。”

“给我拔了嘛!”

“剪掉,拔着痛,还容易伤毛囊。”

“剪了长出来也白的,我头发又黑又密,拔几根不算啥。”

他俯首,轻柔地拨开十七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发现一根白色的,他尽量把手上的力使在发根上,以减少拉扯的疼痛,减少损伤。十七的发丝,像一根细细的钢丝穿过冷逸辰的心脏,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他的心,疼痛冰蚀入骨。每拔掉一根,他便用指腹温柔地揉摁头皮。拔了几根后,他说:“还是不拔了,剪掉,剪掉长出来如又变白,我就再剪掉。”

“那全白了呢?”

“你就是我白发的王后。余生,为你梳头,描眉,行尽闺房之事……”

两个人的声音在彼此的耳鬓间,轻若蚊蝇。

世人都沉醉,这窗前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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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爱独处,在袅袅茶香中享受自处的宁静。久居成都,骨子里透着这座城市一样的休闲气质。喜欢一个人的孤旅,在行走中追索对真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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