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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从楼角的黄昏开始》

 阳光海情 2020-06-27

从楼角的黄昏开始

                  黑暗在增长,光明正死去,一切在模糊在消逝。——拉马丁《不朽》

昭阳花园,只要沿着水泥块铺成的甬道走出蜗居的生活区,跨过两侧生长着旺盛的樱花树弯曲着一直通往火车站的昭阳路,就能发现这里洋溢着的舒散的意蕴。几经修剪的法桐和肆意伸展的桃树在墨绿色的草萍上交叉纵横,分岔的小径沐浴着夏末镶有紫檀色花边的天空的淡红色的霞光,掩映在即将到来的宁静之中。太阳已轻轻擦过高大的凌云大厦的头顶,影子旋即消失在墨绿色的草萍上。这是黄昏特有的神秘的时刻,光明和黑暗在此握手拥抱,仿佛汇集了潺潺溪流的江水正淹没在大海的泡沫里。

在黄昏对宁静发出了深深呼唤的时刻,在夜晚的和谐逐渐苏醒的信号里,在晚风顺着腮边丝丝流淌出邈绵的乐音中,我的出现如约如期,出现在影影绰绰接踵而来的被炎热煎熬在单元楼里一整个白天的人群里,像这些人一样出现在这些人中间,既有别于这些人又与这些人相像,一个相同的人,在无数幸存的生命中增加了一个相同的人。此时天地是如此的亲密,我看到夜晚如长发飘浮,袅袅而来,我屏神静气,生怕打扰了太阳和黑暗之间这绝妙的炼金术,就这么静静地让黄昏的美丽在我身上升腾,仿佛这美丽带着未来曙光的所有希望。

既定的时间将要到来,久候的时刻。喏,生活区门两旁已经点起了白炽灯,亮亮的,把眼一眯,就有万道锋芒射进眼珠,走来走去的男女实在不能文明地掩饰自己,四肢赤裸,胆胸露臂;樱花树已经不见了樱花,只有绿色的叶片在流淌着爽意的晚风里哗啦啦地响,昭阳路上车流如织,灯光,喇叭声,马达声汇成一条潺潺流动的金色飘带,凌云大厦顶层上的广告牌在蓝色霓虹的明明灭灭中闪烁着商家的诱惑,它的光晕在乌蓝墨黑的轮廓里显得越发明亮,都映射到那条金黄色飘带萦绕的昭阳花园了。

曲折通幽的小径,在装束得整齐的冬青引导下闪烁着银灰色的光泽,婉蜒地伸向花园静谧的深处。舒散的意蕴笼罩着在花园各角落里晃动的黑点,他们在絮絮而来的晚风里娓娓地叙说着绵绵情话。凌云大厦前的广场上升起了飘荡的舞乐,那一根根直拔云霄的高杆子灯改变了广场的颜色,那里不是夜了,而是一片透明的欲海。昭阳路成了界线,透明与黑暗的界线,站在这条路中间,就意味着一只脚插在明处,一只脚插在暗处,全让这金黄色的飘带给笼罩住了。

我拐进了青春鸟理发店,生活区右边的那家,去年刚从昭阳路北首搬过来的。店里装饰得可真不错,我来过几次,那环境让人心里熨贴,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家具的木质散发的气味清新,嗅一嗅就有像经历了高档场所的享受。尤其那位把理发剪在客人的头皮上摆弄得像飞针走线一样的理发师,苗条高挑,年轻精神,皮肤白润,她手下还有好几个像她一样的雇员呐,笑吟吟的对着顾客释放着诱人的青春。店里的人很多,她和她的雇员正忙着,她看到我进来就投来一朵朵妩媚,这让我够舒服的了。请稍等。她停止了她的动作只有一瞬,她很知道时间的宝贵。我坐在连邦椅上,那椅子设计得可真到家,是照着人的体态弯曲而成的,坐在上面可以悠闲地把目光撒到对面的窗外的景色上。

对面的窗子开着,外边街道上的光线馈乏,灰色的液流在空气中流淌。她不知道我现在又将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这将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夜晚啊!林夕是多么的可亲可爱,她对我说,今晚那个时刻再见。她的微笑,机灵,动人,就像今天上午那样。窗外的街道上站着一个穿兜衫的小嫚儿,光鲜的脊背,耀眼的臂膊,丰满的胸脯,她往这边瞧了瞧,是咬住了我的目光还是咋的,她红起了脸来,为什么,她走开了。年轻苗条的理发师开始为我理发,我坐在类似老板椅的理发椅上,对面的镜子里显示着柔和的日光灯光线下的我和她。我把目光盯了一盯镜子里的她,她抬头时看到了,她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笑,给我围上白得一尘不染的围巾,柔嫩的手指在我的T恤衫领口和脖颈间滑动,有种异样的感受,是她的手指带来的。

你的恋爱谈得怎么样啦?她从对面的工具台上拿了个喷水壶在我的头发上喷了喷问我。差不多老样子。我听着她拿着的喷水壶发出的咝咝的喷水声回答她说。水浸润在我的头发里,她颀长的手指插在里边抚弄了一会又拍了拍好像是让头发平整,我在尽情地享受着她给我带来的舒爽。理完了头遍发,我坐在洗涤盆边,我把头伸过去,温凉适中的水从上面的水笼头淌了出来,穿过头发从不同的部位滑上脸颊,溜痒痒的,我不得不眯上眼睛。她柔嫩的手指顺着水流抚弄着我的头发,一会儿她拿起盆边的银杏洗发液挤在手掌上一团,然后又柔柔地擦进我的头发,泡沫,白色的泡沫,在她手掌的移动里滋润着我的头发,她把手指又插进头发里,用指尖开始按摩我的头皮,她的指尖移动到了太阳穴用力一摁,移到后脑勺又猛地按了几按,多么舒服啊,我几乎处于睡眠的神经顿时活跃了起来,这种活络迅速传导到我的脚趾和手指尖。

她用散发着栀子香气的乳白色毛巾在我的头发和脸上擦拭着,在她的手里我的头颅就像个她的玩物随意揉弄。最后还很有经验地把毛巾在眼窝、耳眼和嘴唇上擦了几擦,是的,要不是这几擦,停留在眼窝、耳眼和嘴唇上的头发茬和水珠真还把我撩拨得怪痒痒,痒痒得挺难受的,这可能是因为我双手裹进她的白得一尘不染的围巾里,动弹不得。她给我解开白围巾,我站起来,她笑逐颜开。今晚你要去约会吧,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时刻哟,林夕多么漂亮呐。我点着头,把钱点给她。我往外走,她说,祝你好运。她笑逐颜开的样子好像有点嫉妒。

我敞开理发店的玻璃门时,就有一位风雅的先生走了进来,这是年轻的理发师和她的雇员所盼望的,她们把笑容在我身上收拢起来又加倍地释放在这位先生的身上。势力眼的妖精。我嘴里咕哝了一句,可转念一想,没办法啊,她们得挣钱吃饭呀,强打欢颜吧,对我可能不是如此吧。谁会知道呢,她知道我正谈恋爱,说不定也知道这位先生的一些隐私,以此作为由头或吸引力。我真是尽做傻事,头脑发热,整个夏夜都在想入非非。友谊超市,出了理发店往火车站方向去的街右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走进拱廊,靠近超市,几乎挤在人群中间了,我想买点礼物给林夕,今天可是她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日快要到来的时刻,她可是带着哇哇的哭声来到这个世上的。接踵摩肩的人群。

算了,还是不进去吧。一个女人的脊背出现在我的面前,散发着浓郁清香的,小腿在短裙外露了出来,直挺挺地向上束着,膂力尽现,脚后跟在没有襻的凉鞋里,圆圆的,胳膊,她正弯着胳膊,胳膊肘往上的那段,在超市的灯光映照下,白白的,像件打磨过的工艺品,让我爱不释目,不自觉地得多看上几眼。她的芳容一定很好看,我等待她转过脸来的机会。可她直直地沿拱廊向火车站那边走去了,真是的,这个穿短裙的女人,也是去会男友的吧,就像现在的林夕,她也在急急地准备往这边赶吧。说好了的时间,她不会迟到的,我挺信任她。

昭阳花园,曾是极好的去处,林夕迈着舒缓的步子,两手时而背在臀部,时而交叉抱在一起,身子颤悠悠的,丝毫没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和她并肩走在晚风里,踏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与她絮絮而谈,穿过法桐林、柳树林和竹子林,不守规矩的鹅卵石在脚底下按摩着脚底板,怪舒服的,她的体香渗进流淌的风里飘进我翕动的鼻孔,几乎扎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惹得我的心情像迎风而展的旗子,聒噪出猎猎的响声。今晚说好了的,她二十年前降生的时刻,也是在这里见面,她不会迟到的。

年轻苗条的理发师,她是怎么知道林夕的,又怎么知道我在和林夕谈恋爱的呢?唉,这个女人,漂亮的女人,令我心动的女人,在这之前我是想把谈恋爱的事对她保密的。她嗅觉灵敏,无孔不入。她是先警告我的吧,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正和一个姑娘打得火热,又怎能对另一个女人暗送秋波。是的,年轻的理发师,在我第一次走进青春鸟时,我就心动于她。宽敞的店面,由于黄色的窗帘,光线有点暗,她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腰间柔软光滑的褶皱让她的身材显得格外苗条,肥瘦适中的胸襟映衬出了饱满膨胀的胸脯儿,她微笑着走向我,黑色的鬈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个结,脸色红润,双唇柔嫩,牙齿洁白,年轻的理发师多么令人喜爱。她有二十岁,二十二岁,噢,出色的姑娘,令人回味无穷的姑娘。

我沿着昭阳路的右侧向南走,前边不远就是凌云大厦,她把手指伸进我的头发的缝隙,揉弄着我的头皮,我头皮上的每根神经都在跟着她的手指游动。她的手指并排着滑向我的脖颈,在水流之间散发出了皮肤相互揉擦的声响,我的脖颈僵在她的手里了,温柔舒适,这里的行人,那里的行人,在这面前走过的行人都不曾领略到我的这种舒适,我周围的行人,不管是谁,都有点麻木,都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给我带来的苦思冥想。林夕,穿短裙的那个女人的背影多么像林夕,贞洁的亲吻,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林夕,多么可人的人儿,自从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接吻至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不,那是在三月底,不,那是在三月中旬,早春料峭的一个夜晚,昭阳花园那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那丛竹林边,你掂起脚我低着头。

昭阳路两侧的路灯全亮了,透过高大的树冠筛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你为今晚的相见在家里怎么打扮的,又穿上那身米色的裙衫裙裤和红色的凉鞋,把浓密的头发绾成个结放在后脑勺,这样你就更像个小女孩,天真烂漫。有时晚上你是那样的喜悦,情绪都感染给了我,我也跟着你活泼起来,但有时你又庄重得出奇,一脸焕发的样子,像水淋淋刚刚沐浴而出的姿势。你出门时会给你爸妈打招呼吗?我想会的,是不是上午说的这个理由,但愿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关系就得到他们的允许了,会不会呢?你这机灵的姑娘,头脑灵活的姑娘。

你会再骑上那辆黄色的三枪牌自行车往这走吧,你穿着米色裙衫裙裤和红色凉鞋骑在金黄色自行车上面的身姿可是倾倒了那么多人。抑或步行往这边来,步行就有点太委屈你了,夏天这个夜晚,这么热,会流淌不少汗的,见到你时你一定是汗涔涔甚至气喘嘘嘘的,我去接你就好了。你会顺着兴海路往这边来吧,昭阳花园就在兴海路和昭阳路的交叉点上,走这条路不管骑车或是步行都会很累的,在凌云大厦西边不远就有个很大的坡,不过上了这个坡就好了,要是我说去车接有多好,上午你摇摆着纤长的手指说不用不用,可能不是你的心里话,可我就信了,唉,我这个不会倒弯的,你爱我这点吗?

鲁明快餐城,左侧楼顶上的那个大牌子,红红的闪烁着,掩映在昭阳路边的芙蓉树枝枝叶叶的缝隙里,前面就是凌云大厦,大排档,大厦东边的人行道上已经点起了白炽灯,苍白的圆桌和椅子摆了一片,炉灶里的火旺旺的吐着红红的舌头,靠近了,炙人,怪难受的,半吊子厨师在聚精会神饶有兴昧地颠着炒勺,辣子鸡炝人的气味扑鼻而来,来不及掩面又碰上了烤羊肉串的灶子,木炭火在长条形的灶子里旺旺的,带着维吾尔族瓜皮帽的小伙子站在一旁像青蛙鸣叫一样凸起腮帮子用嘴吹用扇子扇,羊肉丁串在竹签上滋滋啦啦地泛着膻腥味地响,肚子里咕噜了起来。

我这才觉得我该吃点饭填填肚子了,和林夕一起共进晚餐有多好,我不是没想到这点,一起面对面坐在凉气萦绕的餐桌边,相互注视着看彼此的眼睛和表情,吃完并肩走出饭店,把挡在门厅的透明塑料条甩在身后,那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她还是婉言拒绝了,她说妈妈在家做了桌好菜等着她。她的生日。这样的日子,说的也是,不是大众的日子,是接受亲人祝福的日子,我,唉,我是她的亲人吗,她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夜晚来得真快呀,我是去街对面的鲁明,还是就在身边的大排档桌吃点饭呢?鲁明的诱惑可真不小,环境设施不说了,连服务小姐个个都靓得发酷,让人眼馋之余还嘴馋。算了,林夕没来,还是不去那里吧,像我这样的工薪族,省点钱是有好处的,大排档也不错,坐在灯光下的街角,享受着夜风的吹拂,可以欣赏更多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年轻女人。

我坐下来,桌椅都是塑料的,白白的,在夜晚的光里更加白,桌子圆圆的,上面说不上干净,椅子坐上去也倒是挺舒服。身后是凌云广场,那么多的男女老少时而排着队跟着乐曲摇首摆尾,时而成对地跳起高雅的交谊舞。那个穿白围裙的小生乐不可支,先生请。我坐的地方,视角可真好,我能遇到熟人吗,林夕没来,她即使来了也不会讥笑我的,我抬手看表,离她生辰还有段时间,定好了的,在她降生的那个时刻,我们会面。

小生可掬的笑脸,我把裤角往上提了提,露出一段小腿,有一丝凉意。小生说,先生吃点啥。把菜单给我。酒呢,先生。手把虾一盘,辣子鸡一盘,汇泉啤酒一瓶。两盘菜一瓶酒,够我享用的啦。炉灶旁那个半吊子厨师,手操炒勺晃翻个不停,一团火从炒勺里升了出来,旋即息灭,辣椒炝人的香气,噢,是辣子鸡做好了。手把虾看来还得等一会儿,另一个灶上的锅还没冒热气呢。在我的左侧也就是北面,我看见了一枚鲜靓的身影,一张同样的圆桌边坐着穿蓝灰色裙衫裙裤的女人,很像我在友谊超市外边看见的那位,好像是在等人。真是太幸运了,我刚才还为她头也不回沿昭阳路一直往南去,以至没能看到她的芳容而遗憾呢。她是很漂亮的那种。其实女人的美与不美是一种感觉,看不清脸的时候,那身体的感觉尤其清新,对美的评断也尤为准确。那是一种韵,一种曲线和走向,一种风的节拍,像乐谱上的音符,像舞台上打着追光的魂。

我慢慢地享用着小生端上来的辣子鸡和倒进啤酒杯的汇泉啤酒,鸡块,油黄油黄的,辣椒,切成了片,青青的,掺进了鸡块里边,酱色的汤,香辣香辣的,一口冰镇的汇泉啤酒就能短暂地缓解辣意,只有不断地喝,才能把辣意驱逐。汇泉啤酒,清新的,黄澄澄地从杯底向上泛着一串串的泡沫,酒杯的玻璃透明度极好,透过啤酒还能看到桌面。女人把脸的右侧靠向我,刚才光鲜的脊背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侧影,小腿的膂力在吸引着我,匀称的脚趾,白嫩的脚面,红润的脚跟,凸起的踝骨,胳膊肘往上的那段,白白的,精致的工艺品,真是让人爱不释眼。她好像朝这边看,她几乎同我面对面了,怎么办?她注意到我了,她很漂亮。手把虾呢?那个穿白大褂的厨师在忙碌着,也够辛苦的了,这么热的天气,他的脸上有汗水在不停地涌出,他肩上的那块白毛巾都湿漉漉的了。

灶上煮虾的那个锅里冒着热气,厨师很快就把虾放进了盘子,小生掬着笑容把它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手把虾,红红的躺在盘子里,还真得用手把,我拿了个个头大的在手里,虾头上有水溢了出来,红黄红黄的,当心别溅了我的衣服。没有,吃吧,真烫,味道可真不错。我午饭吃得晚,这会儿饿意不很明显,不过还是得吃晚饭啊。虾的水弄了我一手,我抬头要喊小生,给我点餐巾纸,可我又看到了那个往这边看的女人,我的话到了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她的眼睛富有表情,跟她结识大概非同寻常。为什么不呢,时机难得,非常的难得。可以表示点什么吗,她要了杯饮料在慢慢地自斟自饮,她会马上离开吗?看样子不可能。她显得多么悠闲啊。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有多好啊,花不了多少钱,还可以观赏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不愿回到我蜗居的那个阁子楼里去生火做饭,那有多无聊啊。

调味汁做得真是有点讲究,祖传的秘方吧,手把虾的味全靠这汁儿调。我在家乡的时候也捞过虾,夏末秋初,河水涨得满满的,汪塘里存了不少的虾,手操单网,真有点可怜兮兮的,捞得腰也直不起来,双腿浸湿了。讨厌的虾枪,长在虾的头部,直直的像锯齿,我不小心,它居然钻进了我的食指尖上,血,血淌了出来,由黄豆般大小到成滴地往手边流。我有些惊慌,这回得喊小生给送点餐巾纸了。小生送过来的餐巾纸有点硬,也许是新的。我用了好几块才把血堵住,我左边的那个女人刚转过脸去,好像她向我打招呼了,她的身材苗条极了,我怎么跟她说话呢?她不再看我了,我写个条子吧,那样可能毫无结果,不过我可以把条子在她脸前晃一晃,她若有意会设法来拿的。不管怎么说,我可以把条子写好,以后呢,我要踱到昭阳花园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等那个久候的时刻的到来。这些事,真是令人无奈。

啤酒一瓶不够,我又喊小生。小生利索地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瓶,依然带着可掬的笑容。啤酒又倒进了透明的杯里,我从T恤衫的上兜里掏出张我的名片,我打算在它的背面写,写什么?杯里的酒又泛着一串串酒花,冰镇的,先来一口。凉冰冰的酒穿腔而过,几乎凉到了手梢和脚尖。明天约会一次?明天上午十点整,在凯莱商务中心。这样写是不是太直白了,突兀得很,写什么呢,明天晚饭的时刻,在万平口海水浴场或龙泉酒店听涛而谈,到时我手里拿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作为标记。好像都不妥,我的名片背面满是条条杠杠,太难看了,不堪卒读。在凯莱商务中心或在万平口,况且是那样的时间,我会受不了的。再说那个女人不会理睬我的条子的。

撕了吧,把名片撕成两半,再撕两半,成了四片。没法再撕了,把它扔了就是了,人家读不成了。那女人桌边果然坐了个先生,我幸亏把名片撕了,如果给了那女人的话,还不知今晚会闹出什么荒堂事来,如果要是正被往这边来的林夕碰到的话,那该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她笑了,她正在跟那位先生说话,说得彼此都很投入,偶尔还打着手势,灯光下她的手指和手臂是那样的诱人,瓷白瓷白,还有那小腿,没襻的凉鞋里边的脚面,蓝灰色的裙衣在她身上是那么的服服帖帖,我突然想起她像一个人,噢,对了,影视名星丛姗。一言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与丛姗无异。丛姗,电视剧《南国梦》里的女主角,那可是个令人心动女人,迷人的笑容。白色的圆桌上,辣子鸡只剩下几块鸡肋了,手把虾有个发黑了的,我不吃了。

我付了费,与小生道了个晚安。我起身,两瓶啤酒,有点晃晃悠悠。广场高杆子灯下的男女正在音乐的操纵里翩翩起舞,我就要跨过昭阳路到路东边的花园里去了,路边的人行道上被羊肉串摊车占去了一大块,有的都到了机动车道上了,机动车道上汽车的喇叭,各种各样的声响,没有哪种是好听的,也是,要是像音乐那么动听,就起不到提示和警示的作用了。我看手脖上的石英表,七点半了,夜晚多么实在呀,折腾了这么一大阵子,才七点半,离林夕到来的时刻还有段时间,不过也快了,我挪动脚步到路东边的人行道上,那位像丛姗的女人和那位先生看来是在我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也离开了,她坐的那个桌边空荡荡的,她和那位先生会去干什么呢?唉呀,管那么多干什么呀,能管得过来吗?节约点心情吧。

今晚气温宜人,和煦,适意,与白天下了场雨有关,预示着有很多愉快。行道边的芙蓉树遮起了天空,黑魖魖地传递着凉意,天空乌蓝乌蓝,星星在不安地眨着眼睛,我沿着行道边的水泥台阶走到昭阳花园里了,两侧修剪整齐的冬青,水泥块铺成的甬道在我脚下,它们在愉快地接纳着我。我抬头,天像乌蓝的穹窿,半明半暗的夜,初升的星星照亮了夜空,清澈明静的夜,景物依然朦胧,我身后的凌云大厦,霓虹闪烁,空气潮湿,柏树,球状的,箭形的,梯形的,都高过头顶,曲折的小径,分岔的小径,蜿蜒着伸向幽静,阴影,幽远的天,敏感的人,花园里似灰非灰,似黑非黑,一片幽深的黑蓝,点点繁星好似滴滴水珠,液体似的星星,微微颤动着,繁星四周喷射着道道光芒。

北边的远处,居民区,楼群,墙壁,景物,辨别不清,窗户有亮光和没亮光的房子混杂在一起,空气温和,没有一丝风,温凉的空气,雨后的气息,柔和的夜色使人感到舒畅,团团簇簇的树木和繁星闪耀的灰蓝色的苍穹相映成趣,夏夜和煦的气息,啊,林夕,我心上人儿,夜色把万物混杂在一起,哦,她在微笑,笑吟吟的,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小嘴巴在笑,是的,嘴唇在笑。阴处,花园模糊不清,可空中的繁星是那样的亮晶晶,瞧她那乌黑的头发,浓密,清香,年轻的小脸蛋儿,悬直的鼻梁,红润的脸颊,细嫩白皙的皮肤,她孩子似地对我微笑,我们亲热,我们依恋。

夜色笼罩下,景物在逐渐地消失,远处的房屋难以区分,空气温和宜人,花园里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你美丽,妩媚,仙女般的妩媚,你放在电脑键盘上的手指纤纤细长,你走在双面楼楼道里时轻轻扭动臀部,你在对面玻璃窗照过来的光线里线条清晰依人,你小腿膂力十足的步子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你端起盛满水的洁净透明的玻璃杯放在嘴唇水润泽着湿润的双唇。你在莲花山古井旁的神情充满了童贞,你那时的脸时而慢慢地向右倾,时而慢慢地向左倾,头发蓬松,象牙白的脸上笑容可掬,你缓步来回走动,神采飘逸,细挑的白色连衣裙飘飘悠悠,乳色的绉绸波动起伏,你微微努嘴,是那么迷人,我的林夕,我爱你。团团簇簇的树影渐渐向上延伸,你笑眯眯的显得格外透明,天真,善良,妩媚,我要你的爱情,你的吻,你出于爱情的吻。越来越多的星星晶莹闪烁,夜更浓了,花园远处的楼群有些看不清了,但我知道它们依然存在。

我迷恋夜晚的奇境,如同睡眠是梦的通道一样,夜晚是我进入隐密奇境的通道。人们把在夜晚才唱歌的鸟儿叫夜莺,我喜欢夜莺,首先是喜欢夜莺这两个字组在一起的样子。在夜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我想念梦境的开始,脾气也最好,从来不急躁,温情恬适。我的两笔生意很快就要做成了,到那时会有笔收入,该有多少呢,每个给二十五万,也得有五十万。用这笔收入做什么呢?我早就有买座别墅的打算,将来让做了新娘的林夕住进去。月海花园我去看过了,座落在沿海公路穿过度假区的东边,能傍海听涛。去看的起因是港城日报上那几天拚了命的广告,那里的别墅与广告词说的有些距离,但也还算新颖别致,紧靠海边且有排柳树掩映的那座我是看好的,那有二百平米面积吧,还有车库。一进门就是一间大客厅,那里可以放很多的电器、家俱和牛皮沙发,往里对面是餐厅、卫生间,左侧是个佣人住的卧室,卧室的对面是上楼的楼梯,二楼的卧室足足有三个,走廊曲里拐弯,如入荣国府般的豪华。选中间的那个作为主卧室,头上的那个作书房,另一个就作为以后用了,给孩子什么的。

花园里的空气又新鲜又温和,啊,离开这里回到房间里该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在这样的夜晚沿着小径走在花园的清幽里遐想是多么好的事哇,沉思爱人,想念情人,眺望宁静的夜晚,沉思遐想,在洁净的夜晚,沉思有可能得到纯洁的爱情,想念有可能不被玷污的情人,设想将来居住的别墅里面的摆设。在宁静舒适的夜晚沉思遐想,美不胜言。夜色浓厚,夜色越来越浓,我一个人漫步到鹅卵石小径上了,在那片竹林边,我停下来了。时间快到了,你该走到凌云大厦了吧,我们将来就不用这样了,将来我们在临海的别墅里,在那间大客厅的黄金色牛皮沙发上或二楼上中间的卧室的榻榻米上,亲亲热热,看柳影听海涛,再有CD音乐作伴,班得瑞的那张《春日无限好》,邈绵的乐曲,空灵飘渺。

你随着音乐坐在硕大的玻璃窗前,窗外是柳枝摇曳的蓝色大海,你在看冲向岸边的雪浪花,巨大的鹅卵石群隙里旋起一浪又一浪丈余高的雪浪花。在这幻动的景色里,在这恬静的爱情中,乐曲显得格外镇定,开始竭力抑制情欲,平稳细弱的声调逐渐上升,不断追求,变得越来越高昂,对情欲的追求也越来越强烈。海天一线的风光,经过阿尔卑斯山溶雪洗涤的乐曲,在你的心目中,重复的,交错的,平稳的上升总是伴随着遥远的遐思,空灵飘渺的乐曲以简明的节奏慢慢升高,穿过二楼卧室、楼梯和客厅,透过透明清澈的空气,在明媚的阳光里旋转升腾,细弱的调子吟出高昂而柔和的音质。爱情突然出现,你的三度曲线扭动起伏,缕缕发丝在白嫩的肩膀上飘动,你拨开窗帘,向外眺望,客厅里的牛皮沙发是多么舒适,白色的四壁和镜子反照着热烈的光线。

我双手抓起她的手臂,她闭着眼睛;我轻轻拉开她的双臂,她听任摆布。我热爱的林夕,可亲的人儿,她整个身子都躺在了柔软的牛皮沙发上了,灵巧的头颅下垫着一只红色丝绸的棉垫,瞧她的胸脯,她的乳房,瞧她的双臂,她那玉笋似的双手,瞧她的脖颈儿,以及玉白皮肤上散乱的黑色发丝,瞧她那苗条的腰部,紧紧地裹在米色的丝缎里,瞧她纤白的脚面,匀称的脚趾,红润的脚跟,凸起的脚踝,多么可爱。连衣裙的上部随着平稳而均匀的呼吸,慢慢地一起一伏,一鼓鼓地带动着纽扣儿颤抖,一束阳光照在她左边的乳房上,光线犹如波纹潋滟荡漾,女人的生命在运动,在她两乳不停地运动中生存。她的身体,尽管纹丝不动,却像平静的湖面,难以觉察地在波动。圆润的双臂,起伏的胸脯,玉白的脖子,苗条的腰身,凸起的臀部,构成三度曲线,含蓄雅致,加上放松的玉肤以及渐近的体香,更是美不胜收。年轻的脸蛋儿在休息,微开的双唇间透出一阵阵美妙的气息。

你纹丝不动,是那样的秀丽,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娇艳。昭阳路上的那条灯河,在影影绰绰的夜色中缓缓流动,邈绵的乐声在渐渐远去,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边,夜风在吹拂着竹林,唰啦啦的响声是不是你脚步声的前奏,夜色明朗,我的心房在随着你的车轮的滚动而颤动,看万物成行而逝,在你到来时,在你站在我的面前时,我该怎样说,是说生日过得好吧,还是说在这美妙的夜晚生日愉快,还是说选在生辰时刻谋面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吗。唉,真是不好说出口。时间到了,久候的时刻。是什么声音,是你的车铃在响吗,不是;是草丛里的蜾蜾在叫吗,不是。那是什么,噢,是我兜里的手机在响,那种滴嗒的声响,啥时响不行,偏在这个时候响。我掀开手机盖,荧光屏上绿荧荧的光随着滴嗒声在一个劲地闪烁,屏上显示的号码,那号码是怎么连贯的,怎么不对劲啊,是林夕的手机号啊,嘀嗒声在响,仿佛是她在叫唤。喂,我的心提到了胆边。里面的她在说,对不起,去不成了,明天再给你细说,啊。

手机在我耳边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里边响起了嘟嘟的声音。鹅卵石的小径蜿蜒着伸向昭阳路,灰白的天色,成团的树木,夜静得令人悲伤,花园里一些古怪的东西在黑暗中蠕蠕而动,寂静中的竹林沙沙作响,对面昭阳路边的高大的芙蓉树板结成黑色的团团,居民区,楼群像在无限延伸,没有点灯的窗户和点着灯的窗户都是陌生人的窗户,我形单影只,独自沿着小径默默地向昭阳路走。我走着,前边,凌云大厦,霓虹仍在孜孜不倦,舞曲还在响彻,大排档,羊肉串,烟熏火燎;右边,昭阳路的一段,一片光亮,红黄杂错的灯火掩映出车流如水,人行道上的奔走的行人似乎融化在万簌俱寂的街道里。

一只肉乎乎的大手拍了我的肩膀,我蓦地一怔,是胖子司机小孙,近搂把粗的身材穿着欲裂的白色背心和黑色裤叉,在小径的一边似乎是嘿嘿地狞笑。我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他撒谎地说,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星星。我说,我也睡不着,这里真安静,好像是世界的边缘。他听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远远的夜空,黑眼球这时候好像变得有些发蓝了。清新的夜间景色,花园里的树木井然有序,小径曲折蜿蜒,周围,蠕动的黑点,缠绵的话语不绝,大理石广场上的孩子和小狗在嬉戏,凌云大厦厚厚的阴影倒映过来,一幢楼上宽敞的房间,席梦思床,椅子,桌子,白色的墙壁,情欲发作的人跪在床上,可怜的人儿在下面喘气,呻吟。

   喏,脚下有个水泥块在晃动,我和小孙自由自在地走,昭阳花园的西面,昭阳路,树荫落在柏油路上的投影随风波动,一阵短暂的凉风吹过,干燥发白的人行道亮晶晶的,一群年轻姑娘,挺拔,修长,苗条,举止迷人,撒下一路香气,青春鸟灯光还在闪烁,年轻苗条的理发师正在忙碌,不进去了,那宽敞明亮的房间。生活区,拐进阴影里面的甬道,青草的油香裹挟着一阵轻微的响声,悦耳的响声,是谁家的房里传出的钢琴声,侧耳细听,噢,理查德·克莱德曼的《何日君再来》,乐声清脆,何日君再来?楼梯,小孙开门,他到家了,我继续上台阶,何日你再来,林夕,我可爱的姑娘,哎呀呀,你这恼人的姑娘。

    作者:刘乃玉,19678月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个男人的二十四小时》、长篇小说《七十二堂号》,曾获日照文艺奖、日照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黄金书屋第二届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组二等奖、新浪网第二届华文原创文学大奖赛优秀长篇小说奖,曾主持编写《日照青年作家方阵》、《日照青年文学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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