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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富屯溪》(14)

 阳光海情 2020-06-27

云蒙

母亲最终还是相信了我的话并且在犹豫不决好几天后,同意了我去云蒙山把父亲思温的坟起回来。她坐在她的房子里的木椅上一字一句地说得很认真,天井上空芦喳的鸣叫声弯曲着渗进她的话句里,你叫上思泯和镐子跟你一起去云蒙山,那边除了鬼子还有刘黑七,可不太平,当心着点没错,再一个去云蒙山除了走沂城还有一条近道。

起大雾的那天,我在喜房里跟她说爷爷临咽气前的嘱托时,她将信将疑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来回睃了好几遍,后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了我的房子。我想这几天的犹豫不决让她消除了对我将信将疑的目光,也换来了她坐在木椅里一番近似唠唠叨叨的话。

母亲说的云蒙山那边的境况让我提心吊胆起来,富屯溪的西边不远还有一条从遥远的北方山区逶迤而来的大河,富屯溪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九曲回肠之后向南淹没在它的烟波浩渺之中。孔子东临时曾驻足喟叹它的豪壮之势,后来在他的著述里就有了这条河的名字:沭河。我用反切法查过案头上那本厚厚的康熙字典,里面对沭字的解释只有这一条河,别的派不上用场,我把这个字咀嚼着坐在几摞无法卒读的古书面前陷入了温暖的泥沼之中,想入非非。

要不是我一直盘算着去云蒙山时路过沂城去风琴店给爽子买她朝思暮想的风琴,我甚至想让家在沭河以西的镐子去打听母亲说的那条近道的走法了。爽子在睡梦里都在咕哝着风琴,在一个深夜里她好像做了恶梦一样紧紧地抱住我,汗津津的身子和额头像水蛭的吸盘贴着我,我几乎淹没在她高大丰满颀长弯曲的拥抱里,在她颤栗惊恐的觳觫中,我仿佛看见无法排遣恼羞的王老先生在如豆的灯光里,把一筲冰凉的井水愤愤地泼在了爽子的风琴上。

给爷爷上完了百日坟的第二天,母亲一大早就把足够路上用的和给爽子买一架风琴的钢洋用白布裹成三个包,缠在我和思泯、镐子的腰里,她往后脑勺抚了抚耷拉在额前的几根头发说,还是走沂城吧,虽说远了点,可路上人多少了担心。马车让镐子赶着,我和小叔思泯坐在车上用苇席搭起的蓬子里,在母亲、爽子、秧子还有小未的目光里离开了家门走上了长坝,过膝的苫草划拉着车子散发出了香油油的膻味儿,唰啦啦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明亮的河道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镐子回头看看我,我说咋了,我把头露出蓬外时才看到车停在了学堂门口,王老先生抱着一摞古书坐在门膀的一块白石头上,啜泣不已。我走下马车来到他的面前鞠了一躬,他好像认不出我了。都死了。他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他们都死了。他将那些古书举在我的面前,上面的暄纸上写着两行字,我看了,我知道伙夫端午和他的儿子都死了,他儿子溺水后他也投了水。

我看见王老先生干枯的脸上汹涌着泪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晶莹闪烁。我的眼睛好像让这闪烁着晶莹的一道尖亮的光线攫伤了,很长时间里我都看到王老先生浑身散发着尖亮的光线。您可以再找一个给您做饭的伙夫。我说。您用不着这样伤心。他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好像没听懂。还有那么些学生和你作伴,您不会孤单的。

他摇了摇头,又小声哭泣起来。我放在那摞古书上一些钢洋,晃了晃他的肩膀说,爽子会来看您的,您快回书房吧,您的学生快来学堂了,让他们看见您这个样子多不好。我后来的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他耸了耸肩点着头抱着那摞古书站了起来。他颤巍巍的背影,让我在钻进马车蓬子里时陡然升起一股股酸楚,这酸楚像不知从何处掳来的力量足可以把我击伤,我绻坐在车蓬子里很大一会儿没有愣怔过来。

在沭河桥西头,镐子在检查哨所前停下了马车,他点着头和从哨所里走出来的歪戴帽子斜背枪的士兵耳语了几句,马车就又在路上飞快地行驶,镐子坐在车把处挥着鞭子有些得意说,那个歪帽子兵他认识,以前每次回家他都要经过这个哨所。天还没晌就看见沂城了。马车在石头桥上颠颠簸簸地爬行,又在过一条比沭河还宽阔的一条河,我记起了,爷爷振祥送我去沂城读书时在大雨里过的就是这条河,爷爷说沂城就在这条河边上。

石头桥上的行人很多,都在心事重重地匆匆着,马车穿行在他们闪出的缝隙里,小叔思泯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和我好像没有能说到一起的话,我睁开眯着的眼睃了他好多次,总是找不到话茬。他的右手从没离开腰际,开始我以为那是为了腰间的盘缠,车行至石头桥中间我翻了个身,脊梁正碰了他的腰间,我感到除了盘缠包外还有个硬硬的东西硌了我一下,他的手猛地抚了上去。这惹起了我的好奇,我说,小叔,你弄了个什么玩艺儿当个宝贝掖藏着。他说,没什么。思泯冷冰冰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对母亲安排给他的这趟云蒙山之行没有多大的兴趣。

石头桥在渐近的城门边消失后,这条和沭河一样烟波浩渺的大河就让马车甩在了后边。我们在城门边小心翼翼,思泯摸着腰间的那个硬硬的东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进城的人群依然缩着头像水流一样弯曲着涌进城门,马车夹在人群中间轻易地来到了城里,沂城街道上的阳光和乡下一样灿烂生动,两旁的饭铺子里响彻着不停的叫卖声,我舒了口气,思泯的眉宇间也舒展开了不少,他动了动绻缩着的身子,一股鸡肉糁的香味热乎乎地飘进了车棚子里,我和他几乎同时嗅了嗅鼻子,我说,镐子,天晌了,咱也到沂城了,喝顿糁解解饿吧。

说话间,镐子把马车在一家饭铺子跟前停了下来。铺子的伙计看见来了客人自然是喜上眉梢,乐颠乐颠地献了不少的殷勤,我们在桌子边坐了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糁就端了上来。铺子伙计和一个戴瓜皮帽子的老头在高声阔谈刚过去不久的沂城之战,在我问去云蒙山的路时,他显得犹犹豫豫,好像在有意隐藏什么东西。镐子喝完糁走出铺外解下马车上的一个白布袋子用手撑着展开放在马嘴下边,我知道那是镐子在家里拌好的马料,马把头伸进袋子里甩着尾巴欢快地嚼食着。

思泯喝糁用嘴唇在碗边转着弄出了忒儿喽忒儿喽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那年爷爷送我来沂城读书时也在这条街上喝糁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阵凄楚的涟猗。喝完糁,我们不敢在铺子里逗留,镐子看我和思泯在车棚子里坐稳后就扬起了鞭子,马蹄敲击着红石板发出了均匀的嗒嗒声,车边不时掠过急驶而过的人力车,上面坐着穿旗袍的女人并紧两条修长的腿,把一抹肉白闪进芦苇棚内晃悠着我的眼睛。

在银雀山路的盛德风琴店,我向那个纪老板问了些风琴的价格,虽然纪老板很热情,可我全然没有了与他周旋的情绪,饭铺伙计的神情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只是草草缴了一架德国产的小鹰牌风琴的定金就匆匆了事。我坐在棚内把路指点给镐子,马车顺着西门出了沂城。我记得从西门出沂城后去云蒙山的路,因为那个和他的羊在猪圈里跟着鬼子炮弹的剧烈爆炸一起飞上天的汉子,领着我和爽子在那个冰冷的早晨从西门跑出来掉了魂似地窜到云蒙山套里。

西门外的路变得坎坎坷坷,马车上下起伏着颠簸不已。阳光在西斜,芦苇棚子里渗进了一层尘土,在思泯和我的衣服褶皱里和鼻孔耳朵眼里都能感觉到黄色细尘颗粒的存在。思泯动了动身子,那黄色的粉尘便荡漾在棚子里的空气中,我抬手抠了抠鼻眼,一块已经黑干了的鼻涕渣掉在手掌里时,天色便如期地黑了下来,只一霎就像一张黑色的网罩满了周围的物什。

马车停在了云蒙山的前怀,土路弯曲着在黑暗中泛着苍白像条白色的飘带地向前延伸开去,一爿村落黑魆魆地呈现在眼前。镐子刚跳下马车,前面路边的树林子里就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思泯倏地昂起头,警觉地去摸腰间的那个硬东西,镐子吓得迅速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马刚要抬蹄树林子里就响起了一个人的断喝,妈拉个巴子的,哪里来的毛小子,这么不懂规矩!棚子里面的思泯像条泥鳅往棚子后边的出口退缩,眨眼间就钻出了棚子,无声息地贴在了马车下边的路面上,趁车动的当儿他老鼠一样地滚进路边的沟里,我在惊厥的同时感到小叔思泯在这紧要的关头金壳脱蝉一样隐去了,是他长年在外浑身炼就的这身功夫使然。

镐子和马车被从树林子里窜出来的一群黑影子逮了个正着,我让一个黑影子像两把铁钳一样的手从芦苇棚子里扯了出来摔在地上,干什么的!黑影子的声音像闷雷炸响在我的头顶。我已经筛起糠来的身子顺着口腔吐出了一连串的颤抖,俺是河东的人家,来云蒙山走亲戚的,俺可是良民啊。那闷雷又变成了哑鸭鸣叫般的笑声,抓的就是你这样的良民。

说着一个手势划出来,众黑影子唿啦涌上来揪住我和镐子一阵拳脚,我的眼前直泛金星不一会儿就晕厥了过去。我觉得我的身子在飘忽着被人架着走了很远,然后又被摔在一个寺庙样的院子里。那个闷雷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当家的,今儿个和弟兄截了两个外快,还真个有钱的主儿。我和镐子仰躺在冰凉的地上,我用阴影里的那只手摸了摸腰间,还哪里有什么白布盘缠。我眯着眼睛,看见从掌着灯的屋子里走出了个肥胖矮粗木桶般圆溜的男人,满脸横肉上长着一个短而齐的鼻子和与鼻子不协调的宽大的粘鱼嘴,肉丸的脑瓜上一双小眼睛眨巴着晶亮的光,短腿短胳膊短手指活像一只王八。

莫非这人就是母亲说的刘黑七?今天点儿背,落到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的手里。沂城饭铺子里那个阔谈沂城之战的伙计犹犹豫豫的神情映在我的眼前,我感到了这神情里隐藏着的东西了。倒霉的味儿从腑脏嗝了上来,在口腔中旋了几旋,弄得我一阵反胃。

忽听手像铁钳样的黑影子说,大当家的,我看不可能炸出油水了,不如把他们顺(杀)掉算了。王八样的男人眨着小眼睛摆了下手说,不,把他们先关起来,等明天放走一个回家拿钱来赎另一个。黑影子点头哈腰地竖趣大拇指又发出了一阵哑鸭鸣叫般的声音,继而一个手势划在了黑暗中,众黑影子抓起我和镐子往外转了几排房子像两件珍宝似地锁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房子里。镐子像是被打得厉害,趴在地上一大会儿没动身也没说话。

我费了好大的劲爬过去晃了晃他的身子,他动了一下,接着又是几下,他醒过来了。我压低了声音说,镐子。这是在哪里呀?他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没有了记忆,我说,咱们遇上刘黑七那个活阎王了。镐子惊厥地啊一声,这声音在黑暗里顺着窗棂钻出了屋子,外面响起了马仔警觉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慌乱杂沓。

我把镐子扶到一堆稻草个子边,摊开草个子让他躺在上面。五更时,忽然外边响起了咯的一声,这声音像婴孩呛奶般迅速截断,门上的铁锁在一阵沉闷的响声里打开,随着门的敞开闪进了个人影,这个人影在黑暗里迅速向我和镐子接近,并发出了几乎滞在嗓眼里的一个字音,耩儿。是思泯。

我心头蓦地一振,浑身也来了劲,忍着疼痛一把拎起镐子说,思泯来救咱了,将就着点,快跑。思泯和我架着镐子飞也似地逃离了那个寺庙,外面的空气有些微凉,星星在眨着眼睛,我没想到就这么容易脱出了虎口,我暗暗佩服小叔的功夫了不的。他说,马车还停在那条路上。我和思泯大气不敢喘一口地将镐子抱上马车,思泯挥起鞭子,白马好像感知到了主人的遭遇,沿着来时的路撒开蹄子拚命地向云蒙山套里跑去。

心碎

小叔思泯驾车更加老到,马车在星星撒下的微弱的光泽里慌不择路地一口气跑出了老远,镐子躺在车棚子里颠颠簸簸一直都在昏昏大睡,我在庆幸那个手如铁钳般的黑影听了刘黑七那个活阎王贪婪钱财的话没把我和镐子给顺了,得意于刘黑七那个老儿的神机妙算让功夫高手思泯很机智地给破开了。

马车从寺庙门前跑开有一袋烟的功夫时,我听见后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枪声划开了沉浸在黑暗中的云蒙山套的寂静,炒豆一样地响彻在马车的周围,直到晨光曦微才稀稀落落地消失在被马车撂在后边的山套里。思泯挥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炸响,大白马在晨光沐浴的山道上跑得更欢快了,他不敢让马车在山道上有稍微的停顿,久经世面的思泯看来很明白,刘黑七的马仔队随时都有追赶上来的可能。

云蒙山山峦层叠,在越来越热烈的光线里,山道两旁树木的枝叶散发着蓬勃的绿色,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两侧的山峦让我无法看到远处,就像压在心槛上的石头令人有喘不动气的沉闷,我感到豇生活在这里就如同生活在井底,呈现给她的天空显得狭窄而弯曲。

我在车棚子里远远地看见了路边的那两块红石头,我和爽子跑进云蒙山套里时就是在这里遇到豇的,那时我坐在红石头上都快要渴死了,她胳膊挎的篮子里有好多还散发着热气的熟地瓜,她像是从上边的村子里回来,紫色的袄上面是块蓝头巾,她凝脂样肤色把我的记忆揪回到那个偌大的庭院里,我眼前闪烁着那个在母亲面前躲躲闪闪经常接连将杯盏失手打碎的女人,我和爽子在狼吞虎咽她的熟地瓜时认出了她是豇。

马车在那两块红石头旁拐向右边的一条更窄的路,豇的村子呈现在眼前,我和爽子离开这里去沂城时她一直把我们送到这两块红石头旁。村子的上空是一片茂密的树木枝叶,在秋天冉冉升起的阳光里闪耀着茂密的光泽。山谷在这里变得宽阔起来,近在眼前的村子让我看得心里发虚。

镐子依然没有醒来的样子,他均匀的呼吸似乎在诉说着他梦里的幻象。路两旁的田地里疯长着泛出了狂野颜色的黄豆棵子和已经爬满沟的地瓜秧子,我把头探出来说,小叔,昨晚的那个土匪哨兵是怎样被你撂倒的?思泯牵了牵缰绳笑着说,在还没到沂城时的车棚子里你不是问过我把什么东西当宝贝掖藏着吗?对呀。我说。到现在还是个迷呢。

他用右手扒了扒盖在腰上的褂角,在裤腰带上挂着个黄灿灿的牛皮刀鞘,一把匕首插在里头。看到了吧,就是这个玩艺钻进了那个土匪的喉咙。他得意地说,五年前用它还赢来了你的婶婶小未呢。思泯的话又吊起了我的胃口,我只听说小未是外乡人,可从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在我迫切要求思泯讲出他的这段饶有幸味的故事时,马车已来到了豇的村子西头。思泯回过头说,你路熟,车你来驾吧。我见不便马上问他就忍下了瘾头接过鞭子,马车在围子门口经过把门人的简单盘问就进了村子。

我忍住伤疼凭着来时的记忆挥鞭走在村子的街道上,两旁的树木聚拢过来,把街道遮成了密匝匝的荫蘙,马车轮经过的地方碾起了些落叶,在村东头的一个光秃着门楼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放下鞭子走上跟前去拍门鼻子,开门的是个颤巍巍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绾在脑后,像个线团儿站在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豇的母亲,可我还是说,这是豇的家吗?她一时懵懂地说,是啊,你们是哪儿来的?我说,我是思温的儿子,从河东家里来想把他的坟起回去。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噢,想起来了,是耩儿吧。我点着头说,豇呢,她到哪里去了?老妇人说,进来再说吧。我说,我还有个兄弟在路上让土匪给截了打得厉害,正昏在马车上。她说,那赶快抬进来。我和思泯把镐子从车棚子里抬出来,老妇人开了堂屋的门,这正是我和爽子住了一个多月的豇的家,里面的家俱都还是那样熟悉。老妇人让我和思泯把镐子抬到靠东山墙的一张木床上,镐子躺在床上时哼了一声,老妇人倒了一碗开水端过来,用匙子舀了往镐子嘴里倒。

一匙接一匙,镐子的嘴唇动了起来,老妇人看着镐子身上的伤说,他伤得不轻,他醒过来了,他是让哪里的土匪打成这样的?刘黑七,我们在云蒙山前怀遇上了他的贴墙子(探子)。我看着思泯说,多亏了小叔长了个心眼,要不俺是来不了这里的。老妇人听了眼泪在眶里打起转来,她浑身颤抖着说,豇也遭在了这帮土匪手里。我一惊连忙说,她出事了?

老妇人说,是啊,可怜我那闺女。说着她已是老泪纵横:端午节那天早晨,豇她去村子中央的水井汲水,刚把水筲提上井台时迎面来了两个骑马的土匪,这两个土匪是刚抢劫了莱芜撤回云蒙山驻扎在村里的刘黑七马仔队的人,其中一个见豇年轻便起歹意,一把把她从井台上扯起来放在马背上就往马仔窝里跑。

另一个土匪把豇的筲和扁担掼在地上,水筲歪倒在地上,水淌了一地。两个土匪把豇掳走了后,一个叫栓柱的村人跑到我家里告诉了我。我挣扎着起来拄着棍子来到土匪窝门前要我的女儿豇,看门的土匪推搡着不让进,不多会儿一个肥胖矮粗木桶般圆溜长着粘鱼嘴短腿短手指的土匪从里边走出来。我猜这可能是刘黑七,就用木棍指着他说,刘黑七,你还我闺女。那个土匪睁着一双王八样的小眼睛发出了一阵瘆人的笑声,一脚把我踢下门前的台阶,麦子黄熟前他们席卷南去。

我听着老妇人的话心都碎了,慈眉善目的豇,年轻俊秀的豇,给了我母亲一样关心的豇,在她心爱的人让鬼子的炮弹皮崩乱了脑袋后,又陷入了刘黑七这个活阎王的魔掌,她在马仔窝里是多么的无助啊,她能想到我现在已来到她的家里了吗?我和小叔思泯围坐在老妇人跟前唏嘘不已。

镐子醒过来已是下午,我和思泯刚吃完老妇人做的饭,阳光落在东山墙上不多会就滑在镐子躺的床上,一大块斜边形的阳光刚巧罩着镐子的脸,还是老妇人先看到的,她起身往外走时看见镐子睁开了眼睛在打量屋笆上的景致。他歪了歪头看见了我和思泯说,这是在哪?我欣喜地说,在豇家。我指着老妇人说,这是她的母亲。老妇人的目光在躲避着他,他肯定又要问豇去哪儿了。

晚上老妇人把我和思泯安排在我和爽子同房的那间屋子里住宿,思泯把马车拴好后走进这间房子里随手把门关上,他说,这里不宜久留,明天上午就把哥哥的坟给起了,赶快往回走,往回走也不能走来时的路了,刘黑七的马仔说不定还在那条路上设卡等着咱。思泯的话让我想走了来之前母亲说的那条近路,我说,还有条近路通往富屯溪。

思泯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说,来时你母亲给我说过了。我在暗暗佩服小叔的机智,我怎么就没想过问问母亲呢?说着话头就拉到了小未身上,他说出了五年前用那把匕首赢小未的饶有幸味的故事。他从青口回家在武阳街的马仔阎思顺那里中午喝酒,酒至半酣时小未端着菜盘子走了进来,他被低着头往桌子上放盘子的小未的身段吸引住了,一时忘记了跟阎思顺碰杯。阎思顺那个马仔眼立时看出了门道,笑着说,人家都说你思泯刀点功很赢人,阎某人今天要见识见识。他指着红了脸的小未说,在她的头上放一只萝卜,让她站在百步开外的石台上,你甩出的刀若是把那萝卜削两半,她就归你了。

思泯说到这里时眉飞色舞,他说他在百步以外的小未的惊恐万状里甩出了腰里的那把匕首,正好将小未头上的萝卜揽腰切断,阎思顺登时直了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好在一片啧啧声里把小未让他领走了。原来,小未是阎马仔刚从河西的村子抢过来的,正准备做他的第四房姨太太。我听着思泯的故事,渐渐进入了梦乡。

天亮时,思泯就起床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大会儿才回来,我正在穿衣服,他说,赶快叫上豇的母亲去坟地。豇的母亲早就起床了,我推开她的门时,她正给镐子喝水。

我和思泯扒拉着路边的蒿草在豇的母亲的指点下很快就到了岚峨山脚下,鞋子和裤角早就让露水打湿了,在那棵柏树下边找到了思温的坟,思泯上前在坟的正面跪下连磕了三个头,接着就开始掘坟,很快父亲思温的棺材露了出来,尸体已经高度腐朽,我掩面不敢去看父亲的样子,思泯拿出了个白布袋子走进去用一根木棍扒拉着,一会儿走了上来指着凸囊囊的袋子说,就带这些吧。

然后他很快用掘开的鲜土把坟又填了起来对豇的母亲说,让他的一半留在这里吧,好盼着豇早日回来。豇的母亲看着柏树下面坟头连结的鲜土堆,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一脸,在冉冉升起的阳光里晶莹闪烁。

镐子能站起来走路了,思泯在豇的母亲门前把马车套好,我握着豇的母亲的手说,您老一定得好好过,等着豇回来。我说着把昨晚思泯给我的钱袋子拿出来捅出了一大半,钢洋滚出来的碰撞声在撕扯着我的悲悯,我说,这些钱留给您,本来可以多给您一些的,我和镐子的盘缠全让马仔给掳去了。

豇的母亲推脱着,我说,您就收下吧,我会常来看您的。出了门,我和镐子上了马车,思泯一挥鞭子,马车就在豇的母亲的目光里离开了村子,一路经过了垛庄、青驼、石牌、界湖、十里堡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地方,躲躲闪闪地往富屯溪逃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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