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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血日•1941》(3)

 阳光海情 2020-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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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战斗的前奏还是一场战斗,起因正是愈演愈烈的抗粮抗捐斗争。秋后的一天,小梁家的汉奸队在沭河东岸的大白常村开会,渊子崖村的林照岭、林崇义去听会。会上,汉奸队向渊子崖要米、面、猪、鸡、酒和手提款一千块大洋。林照岭回来告诉林如意时,他正在劈一棵树墩子当烧火柴,梁化轩的要求让他十分恼火,他把劈斧往树墩子上狠狠地一剁,一块木头柈子就飞出老远,不给!他的话斩钉截铁,中午的阳光把他的脸庞涂抹得紫红紫红。汉奸队知道后,把林崇义扣下当作人质,同时威逼刘庄村的一个人送来条子,扬言再要是不给,就血洗渊子崖。林如意立即让林照岭写了个回条,“肉、鸡、面、钱都准备好了,请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刘庄村的人把回条送给梁化轩后,果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过了三天,恼羞成怒的梁化轩亲自带队,用一百五十多个汉奸,把渊子崖包围了。

就在这三天里,渊子崖人昼夜备战。林如意把刘庄村的来人打发走后,就料定梁化轩会来报复,与副村长林风商量时,林风说是否向区公所的冯区长报告,他说,就凭梁马仔那几条破枪,靠咱们完全可以把他们打趴下。接下来林端午在村子里把锣一敲,村民就整个儿地动了,男女老少一闻召唤便走出各自的家门,迅速集结在村西家庙前的空地里,听完林如意的训话,便行动起来。在渊子崖,召之即来是一种传统,抑或是一种习惯,是渊子崖人的脾气,为了村子,渊子崖人是不惜做出最奋不顾身的勇敢行为来的。想来这也是渊子崖人引以自豪,同时也是那个年月很少受匪患侵袭的重要原因。一俟明白了要干什么,渊子崖便成了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值得一提的是,林如意的训话是很具说服力和煽动性的,这个说一不二的二十浪当岁的青年,说到做到行动起来就更不含糊。他说梁化轩说不定这几天就会杀过来,所以提前做好准备是刻不容缓的,同时他不还赞扬了宁死不屈的林崇义,在被梁化轩的汉奸队折磨至死也没有向汉奸低头。现在看来,林如意那时提到林崇义的用意很清楚,他很明白,那时让村民嫉恶如仇、奋勇抗敌才是最重要的,而任何疑虑都只会有害无益。台下的村民让他的话激发得斗志昂扬,群情义奋。林如意因此更加理直气壮振奋起来,并立即调动村民开始实施他的指挥。

对于战事,林如意经历过了不少,但并不如何懂得,好在和梁化轩较量并不是头一次,说实在的,梁化轩的汉奸之所以管渊子崖叫“老硬”,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怵他的,害怕他站在坚固的围墙上,把五子炮指挥得铁砂如雨,耙齿横飞。随着林如意的一声令下,村子就马上热闹了起来,如同影视里某个敌后根据地准备着进行反扫荡的场面,其中的情形不难想见。村民们在村子里来回穿梭,老少上阵,抬木头搬门板将青石头码上围墙架子,抑或磨刀霍霍,忙得不可开跤。其中离林如意家不远的一个胡同里有个铁匠铺,整夜通红一片叮叮当当地敲打不绝,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将一些大刀长茅重新加钢淬火,又将无数的破鼎罐烂铁锅一应生熔化成水,倒制出成吨的铁砂。一些人找来生锈的犁口,用锤子敲碎,还把废耙齿从耙上拔掉,用筐子集中起来,用以装灌“生铁牛”和“五子炮”的弹膛子,一些妇女去老屋的墙角和附近的小岭上刮来成筐的硝土,抬回来交给林端午他们掺和碾碎的木炭焙制火药。

作为这三天不寻常的景象之一,村子里的公鸡在晚上都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没到时辰便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此时的婴孩也不能按时入睡,不时从梦中醒来啼哭不止,而所有的狗却出奇地安静,两个晚上没有吠叫一声。等到一切就绪的时候,第三个白天也来了。村里的人所做的最后天件事是埋锅做饭,饱餐一顿,然后村子就彻底静了下来,在晨光里静悄悄的一片沉寂,这时的渊子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着高大围墙的村子了,而是一个严阵以待的坚固的防寨,一个对于梁化轩来说不花点力气付出点代价将难以攻克的堡垒。

梁化轩率众汉奸淌过沭河在大白常村爬上岸后,杀向渊子崖的这天上午是阴天,太阳没来得及露脸就给布幔似的云层严实地遮住了。这种让人多少会感到有些憋闷的黑白色天气,好像正符合林如意的心情,他让自卫队员快速地爬上前几天扎起来的北围墙和西围墙的架子,各就各位,严阵以待,自己站在围墙西门的炮楼上,把沉甸甸的棉袄一脱,穿着粗洋布白褂子背后别着把鬼头刀,看着围墙西面和北面的架子上蹲站着准备厮杀的村自卫队员,有人提枪爬上了墙头,这种高昂的斗志让他感到满意。林如意的脸上爬满了紧张和严肃后的静寂,此时他可能没有想得太多,他的一门心思就是等着梁化轩的汉奸队的到来。

战斗是在八九点钟之间打起来的。在此之前,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梁化轩让汉奸在距西围墙半里之外的菜园地里停了下来,没有马上发动攻击。本来按照这帮汉奸的习性,他们见了存心洗劫的村子总是按奈不住的,会在枪声大作里一窝蜂地扑上前去,痛快淋漓地完成他们杀人放火的勾当。这当然不是走了十多里地累乏了的缘故。也许是渊子崖紧闭的围子大门和不同寻常的寂静,引起了梁化轩的警觉,这想来是有可能的,因为到这个时候渊子崖不可能沉浸在一片甜蜜的睡梦里而没有醒来,也不可能人都逃光了而成了一座空寨,这在梁化轩是清楚的,凭他多年为匪的经验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他冷眼站在半里外的菜地里甚至感到了村里人的呼吸。梁化轩已看出村里人有所防备是无疑的,至于他是否知道村里人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忙活了几个昼夜就不得而知了。但从后来的战事看,他显然是对渊子崖人的抵抗能力估计不足,而做为一个怒气冲冲前来发泄愤怒的人,这只能说明他对渊子崖已有的实情缺乏了解,没有把这个村子放在眼里。

当他决定不虚此行而拔出身上斜挂的匣子枪时,众汉奸便一哄而起冲了过来。最初一刻汉奸们在噼噼砰砰的枪声里气势汹汹,射出的子弹打在围墙上在铮铮地响起来时,又冒出了一股股白烟,自卫队员们不得不把头压低来躲过嗖嗖飞过墙头的子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等得太久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他们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汉奸在羊肠道和菜园地里开枪前行,同时手指勾上了扳机,“生铁牛”和五子炮上火信子也霍霍地燃烧着。村里人很明白,他们用的武器射程极其有限,只得等着敌人走近了,才能施展威力。于是他们沉住了气,认为只要到了近处,汉奸就有本事也使不出来了。这一刻不久就到来了。汉奸冲到了西围墙下面,副队长模样的一个家伙对着西炮楼高声尖叫,赶快交出所要的东西,慢一点就进攻围子,杀你个鸡犬不留。他的话音未落,林如意就猛然大喝一声打呀,顿时墙上枪声大作,跟着倾泻而下的则是雨点般的枪弹,所谓枪弹不过是从“生铁牛”和五子炮的弹膛子里吐出去的一些碎锅片子、旧耙齿和黄豆一样的铁砂,耙齿可以洞穿身躯,铁砂的威力是一炮一大片,不死亦伤,汉奸队被打得抱头鼠窜。

梁化轩一看不好便用盒子枪顶着汉奸不让后退,同时向炮楼上喊,林如意,过去你抗粮不缴,现在又向皇协军开炮,真是罪该万死,若再抵抗,老子的二十响可不认人。林如意站在炮楼里对着枪眼喊,对不起,俺一切都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送。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下来,接着十分气愤地高喊,你们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梁化轩一听这话,气急败坏地朝汉奸高喊,有种的跟我来,爬墙攻寨!他边说边向围墙上打了一梭子子弹,汉奸们又一拥而上。只是这次已经学乖,不再肆无忌惮地往前冲,而是在放着枪的当儿闪回着前行,以便能够成功地躲开土炮的射击面,而且一度逼到了围墙脚。无奈渊子崖人居高临下又有所凭借,当十几门五子炮叫嚣起来时,射出来的碎犁片、旧耙齿犹如几千把飞刀漫天横飞,在最终潜入泥地插进树干而停止飞行时,也很有一些钻进了汉奸的体内。因此他们便即刻趴下了,被打死的倒下了,没死的却不敢动弹。狂叫声已经熄灭,稍后在自卫队员惊讶的目光和刺耳的嘲笑里,汉奸队在菜园子地里抛下几十具尸首,按来路退回,最后消失在大白常村西的沭河河道里。

6

队伍走上了杨树夹道的马车路,粗壮的杨树像长颈鹿的脖子向空气里猛窜,周身缀满了像眼睛一样的层次分明的枝杈疤痕,好似夹道列队的人群,从北往南一字排开地向他们投来迷惑的目光,刚从云彩里露出脸来的太阳照耀在脸上,林如意和凡荣、庆平还有正在行进的队伍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暗,这是他们在鬼子的挟持下,由王横思的汉奸队带路南下的第四天了,一路经过了三义口、岫务、洙边、三界首,之间鬼子和汉奸遇到的抵抗几乎是微乎其微,虽然他们所到之处都是饱吃饱喝还有花姑娘陪伴,稍遇不从便烧杀抢三光。林如意随着队伍慢慢行走在这条由西北偏向东南方向的马车道上,寒风仍然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剜在伤口里,腰上三天前在土龙头往南走时,被军曹踢的那一硬头皮靴还在了隐隐作痛。脊背伤口处的棉袄让鬼子的刺刀撕开的口子,在凛冽的西北风中飘荡着浸透了紫色血迹的布幔和棉絮。他从这不断往东南漫延的马车道的形状和王横思不断向鬼子军曹报告的村镇的名字里,感觉到队伍正在向他熟悉的那个地方走。

那个地方是青口,一个黄海岸边的小渔村。说是熟悉,其实林如意没去过,只是从他父亲的嘴里听到的。他的父亲,因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村人都叫他林老七。年幼时是一个巧言令词的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青口盐贷吸引了他,于是这条马车道和马车道旁的每个村落都是他耳熟能祥的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日子,周围村里的人一般没敢出门贩货,但林老七敢。他在路上也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但每次凭他的豪言壮语花言巧语都能够化险为夷。他开始贩盐家里没有牲口,就用勾担挑,一次挑两个布袋子,百儿八十斤的,走五六天回到家里,再去集上换回大把的袁大头。

从那个时候起,这条路上的强人就都知道,有一个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盐贩子林老七在这条路上走着,一遇到他就恭敬地让过去。可是有一次,真是让他荡气回肠,绝处逢友。那是麦子黄熟前,他从青口往回走,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除了挑着两担盐,还在前边盐袋子上绑了一盆花。他挑着盐袋子从卖花的那个青年人前面经过时,两眼就闪射着馋辣辣的火光,那是棵桂花,挺直的躯干,鲜绿欲滴的叶片,婆娑伸展着的枝杈,让他不自主地放下了挑子,当他问这花的价钱时,那青年的开价让他着实难受了一番,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他还是毅然决然掏出几乎值一袋子盐的袁大头买了下来。

他挑着捆有桂花树的盐袋子脚底如风,星夜兼程,到了饭时也只在店铺停留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因为他知道,这两袋子盐在麦收前上市能得一把上好的钢洋。当他在午夜汗流浃背地走过黑林街不远的马车道上时,一个不知那路的强人手持大刀把他拦在了路中间,他放下挑子刚要故技重演,那个贼人就截住了他的话喝道,少来你那套把戏,快把钱留下。林老七一愣神,他马上断定这是个熟悉他的人。就在这个当儿,那人把刀在闪烁着一串串白光碧影里,逼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把头一歪心里咕囔了一句,这回没辙了。

他为了性命乖乖地往外掏钱时,那个强人笑了说,人家都称你林老七能说会道行侠仗义是条汉子,让人服气,今晚怎么这么窝囊。他一听也舒了口气,原来是白天和他一道在饭铺吃饭的那个从连云港回来的同乡人,因羡慕他在这条路上的名声,故意设下了这戏幕试他一试。同乡人放下刀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家是张家埠子,在连云港做书画生意,回家时就走这条道,所以也知道了你的名声。张家埠子,林老七是知道的,他的大姐,就嫁到了那个村里。他擦了擦汗挑起挑子和同乡人继续往前走,当他们走到渊子崖村时,就熟稔得如同兄弟难分难舍了。

在家里,林老七张罗了一桌酒菜,和张家埠子的同乡人好好地喝了几盅。面红耳热时,同乡人看着林老七的妻子怀孕将近十月的肚子,对他说,我家的那口子也是这个模样了,咱们两家有姻缘,孩子出生时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们就结为情家如何?林老七一拍桌子说,那敢情好。送走同乡人后,他就把那颗桂花从盆里移栽到天井的中央,在宽阔的坑里,培上了上好的熟土,然后每天都要浇上一遍水。等林如意出生了不到仨月,张家埠子的那个女人就生下了葵子。这时的桂花树承受了雨露滋润,作着鹅黄般的骨朵,舒展着嫩绿的腰身,八月来临了,林如意躺在桂花树下的摇篮里,鼻翼翕动着,桂花香气熏陶着他,林老七瞅着儿子绽开的笑靥,心花怒放。

马车路向东南蜿蜒着,愈远愈窄,两边的杨树光秃秃地在林如意视线的最远处,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点点,与铁青色穹窿上变幻莫测的乌云连结在一起,呈现出了冬日里肃杀凄冷的情景。走近了一个村子,马车道右边的埂上插着一块用来指示村名的木板,上面黑墨汁涂抹的方框里的两个黑字映入林如意的眼帘,他虽然不认得字可凭感觉和那字的形状,也能猜出这村子的名字就是当年他父亲和他丈人结识并成为好朋友的那个黑林。走进了村子,果然就是黑林,他是从王横思向军曹报告时听到的,但不是他认为的村子,而是一个店铺林立、商号满街的镇子。街上已没有了人,铺子紧锁,大概是这里的人听到了鬼子来了的风声,而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林如意被反捆着胳膊,在轧轧而行的队伍里让升上头顶的太阳照耀着,街两旁光秃秃的槐树和大门紧闭的店铺,使曾经热闹的街头萧索寂寥,他心头泛起了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情漪。

    刚走上街中心的一座木头桥,林如意在木桥的摇摇晃晃里,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两声尖厉的枪响,只见庆平飞也似地跳下木桥,黑胡指挥官的子弹跟上了他。他的身体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像一块石头坠进了河水,在“膨”的一声闷响里,砸得水面冲起了激烈的水柱,在阳光里闪烁着金黄的星花。随后鲜红的血涌上水面,在湍流里跟着他的尸体染遍了河道。林如意的心在猛地攥缩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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