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鱼网吟哦 小时候,家里经常在早晨烙煎饼结束后,由母亲炒一道喷香的菜,名字叫辣椒炒碎鲜鱼。原料之一的碎鲜鱼是父亲趁母亲和姐姐、哥哥推磨时,拉上我去村西的鸡龙河里用旋网扣的。父亲除了爱书法,还爱鱼网和捕鱼,他的鱼网大多是上等的,尼龙丝或尼龙线编织,很结实的样子,再大的鱼,一旦入网再也冲不出去。 他甩旋网的手法不知是和谁学的,从手里甩出去既快又圆,想捕哪片水里的鱼,只要甩出去,网就很准确地扣在那片水面上。这个活,有时在早晨进行,有时也在晚上。他见我在天井里就喊上我,不在他就自己单独干,将鱼篓斜背在肩上,手里拎着网,走在巷道或胡同里,跨过堰堤,来到石拱桥上,河道里吹过来河水的微涩的腥气,他翕动几下鼻翼,像是闻到母亲炒的那道菜的香气一样陶醉。 他听见桥上桥下的水里有鲢子鱼跳出水面的声音,那根上了捕鱼瘾的神经就禁不住地颤动起来,他将尼龙线网放在桥东头的石台上,网拱上的铁脚子在那石头上碰撞得声声可水脆响,然后他将那根黑色的缰绳打了个和结套在右手脖上,很熟练地绾了几绾那网,泛着白光的网很快就像件艺术品地展开在他两手里。 捕鱼瘾捉弄着他,让他连在桥上乘凉的村人也顾不得招呼一声,就走进了桥北面草水连接的芦苇荡里,有时我在后边紧跟着,芦苇在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唰啦啦地响个不停,苇叶在温柔地割着脸蛋,有些奇痒爬了出来。 我打开手电筒,一束暗红的光线照在脚下面的泥塘里,一股股黑色的稀泥在脚丫子缝中急速地渗透出来,掩过脚趾和脚面,我觉得整个脚都掉进泥窝里去了。我听见父亲的嘴里迎着河道吹过来的风在咕囔着什么,文刍刍地颤动着风中那微涩的腥气,像是对大学论语或诗经名句的吟哦。 这时父亲在前面好像瞅准了鱼的行踪,弯着腰往前急走了几步,将网往身子后一趔甩手便撒了出去,在夜色留下的微光里,我看见那网像离弦的箭,呈椭圆状哐的一声扣在河心,砸起一片水花。待网完全沉入水中后,父亲站在芦苇边的水里停了一会儿,好像在判断网扣的位置是否准确,然后将套在他右手腕上的黑色缰绳拉了拉,那绳子就露出了水面。 他开始安心收网,缰绳一圈圈地绾在他的手里,不时还用右手的食指弹几弹那缰绳,靠近他手部的缰绳上溅出了一些水星,落在我的胳膊和脸颊上,河水也被牵动着漾起一圈圈的纹路,静静地向岸边的芦苇荡里延伸过去,最后又消失在芦苇浸入水下已泛黑了的那几节的青苔上。 白色的网在缰绳的牵制下扇子一样地露出水面,网影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父亲收网的速度极慢,当他的手攥着网衣时,他甚至还停停顿顿,那样子好像生怕已进入网里的鱼因收网急切而跑掉了。 不多会儿跟网而来的涟漪没湿了我的脚面,父亲小心翼翼地看着渐渐露出水面的网拱,然后扭过头对我说,打开手电筒。我听了父亲的命令,连忙把手电开关上在包险的那道挡上,生怕因我不小心没按好开关弄断了电,父亲的眼睛失去光的指引而将进网的鱼放跑了。 我一向认为父亲的眼睛有特异的功能,就是村里的老人常说的懂鱼路,能够看清水下鱼群的动向,因为在我跟着他拿鱼篓时,他撒下的每一次网从没空过,每次回到家里,我手里的鱼篓都沉掂掂的。我还有一个猜想,他的吟哦是不是唱给鱼儿的催眠曲,水下的鱼听到他的声音就向他这边围拢过来。 他的这个爱好,直到我参加工作第二年,还在瘾头上。说不好有多少只尼龙旋网在他手里用毁了,有一次他到我办公室说,手头上的旋网出了不少洞,不能用了,得换一个。我说,好,我给你买一个。于是就有了他六十五岁后的那只新旋网,到手后就爱不释手,一连用了几天,又来我这里说,这网还行。 直到他患病去世,那只网被他很工整地绾在一起,一直挂在他的那间房屋的迎面墙上。 7、回光返照 父亲一辈子好喝酒,不能喝酒了,是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六年,也就是1995年。那年春上我刚搬了新家,是单位里建的楼房,我跟妻子商量说,让父亲来住些日子。父亲来到我的新家,每顿我都还陪他喝几杯的,那时我看他的脸色不好,要他以后少喝酒,他不当回事地说,就是眼睛看不清楚,别的还好。 可能是父亲在城里住不习惯,他在我家里住了十多天,就嚷着要回去,说家里的汪里泡了腊条,半个多月了,得编起筐来,时间再长就不能编了。他回家后就是麦收时节,到了暑天,他打来电话说,身子越来越弱,胸部有时疼痛,让我回家陪他到医院看看。 还没等我回家,哥哥就陪他去了县医院,做了CT检查,医生悄悄地跟哥哥说,你父亲肝部有阴影,可能是癌变的病灶。哥哥吃惊地打电话告诉了我,等父亲再次来到我家里时,他就不能喝酒了,但还是想喝,可间歇性的胸部疼痛让他举起杯来,只能再次放下。 妻子就说,别喝了,等病治好了,再喝吧。父亲点着头,有些无奈。在市医院,做了增强CT检查,医生问我父亲说,平时喝酒吗?父亲点了头。医生避开父亲,有些抑郁地跟我说,但愿我看错了,是癌症。这无疑晴天劈雳,我们一家都处在惊恐之中。怎么也不相信,行了一辈子好的父亲会得这样的病。 接下来,疼痛就伴随着了父亲,在我家里住了些日子,每每到了深夜,疼痛袭来,他为了不打扰我和妻子,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第二天看他时,见床沿上的漆都让他给攥掉了不少。妻子红着眼圈说,大大,您疼就喊几声吧。可父亲笑了笑说,没什么,吃了药松散多了。 不到二十天后,他执意要回家。当我送他回家的那天早晨,他的左脚迈出门槛,右脚再迈出时,我的心猛地被这一时刻撅住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想父亲可能再也不能迈进我的这个家门了。 回到家里,父亲躺倒前,拖着虚弱的身子,忍受着疼痛的袭击,先是去了村前的那片松树林里转了一圈,过了几天,又去了村后堰堤西侧的那片杨树林里转了一圈。这是后来邻居家的三奶奶给我说的。我想村前的那片松树林里,有老祖辈的坟在那里,村后的那片杨树林里,有奶奶、大奶奶和母亲的坟在那里,他艰难地去了这两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身体的状况,到了什么程度,自己是最清楚的了。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来日不多,先到两个树林里自己亲人的坟上走一圈,也算是对自己心愿的一个慰藉,若地下的亲人有知,也能听到他心里的絮语。父亲去世后,家里人包括邻居三奶奶,都把父亲村前村后地转了两圈的行为,叫作“回光返照”。 8、遗产之争 父亲去世后留下的最大遗产,是村里的两位排房。在返盖老屋时,他给村委登记的户主是哥哥和我,而把自己置之脑后。那时家里贫寒,父亲思前想后,硬是把老爷爷那辈积攒下来的那罐洋钱,从天井西南角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刨了出来,到镇子上变卖了,才盖起了八间瓦房。 父亲的丧事花去的费用,留下了一个账目,弟兄俩一家一半,那时我在单位里集资建宿舍楼,因凑足规定的钱额,我借遍了亲朋好友,岳父还帮着贷款,拆了东墙补西墙。我给哥哥说我临时拿不出这“一半”,想把父亲给我留下的房子,让他先住着,住多久都行,反正我也不回来住,只是年节或家里有事时才回来。 哥哥没说一句话,就同意了。后来哥哥通过辛苦劳作,赚了钱,想翻盖那两套旧房,我说行呀,把咱父亲住的那两间先留着,咱们看见了,对上一辈还有个念想。哥哥同意了,于是六间水泥砖混的平房就盖起来了,这在村里是少真的让人羡慕。 七八年前,哥哥说有钱了,想着把那两间也翻盖了,和另外六间对称起来,风水也好。我还是说,行呀。现在回家看到的,就是哥哥翻盖的这八间新房了,东边那两间,他说资金不足,房顶还没吊,门窗也是从临沂旧货市场那边买来,临时安上的。但从外边看,足够气派的了。 村里搞房屋确权时,哥哥打电话让我回来送有关证件,还得到村委办公室去照大头像。我记得第一次是先把证件发了传真,因村里没有传真机,就发到王家岔河村委那里,哥哥去那里取回来,给了村委的,最后一次,是在夏天,哥哥说他的证件都交给了村委,让我直接把证件送到县城的一间办公室就行了。 我按他说的,将证件送了过去,工作人员说,户口不在农村的,临时不能确权,不能发证。这事就算过去了。 今年正月初五,哥哥无任何征兆地去世了。在这之前,父亲留给我的那处房产的权属,成了哥哥和他家里人争执的导火索。家里人认为是我将房屋的产权也过给了他们,以村子将要拆迁房子不在他们名下拿不到赔偿款为由,在春节前后,弄得哥哥进退维谷,英雄气短。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也是惟一正确的思路。如果哥哥因这个争执搭上了性命,就太不应该了,他完全可以给我说个明白,我会很痛快地解决他遇到的这个难题。 9、无憾 我想若父亲地下有知,也会为这个争执而遗憾的,哥哥更不用说了。岔河村之于我,孩童时代的影子留在那里,青年时期的渴望和失望也留在那里,中年时期回望的目光印遍了那里。失望的时候去那里寻找希望,高兴的时候去那里待一会儿。 这个村庄和我的联系,不仅是我祖辈、父母亲和哥哥已经留在了那里,而且它早已成了我血液的一部分,我人生和命运的一部分。可在这争执里,让我经常产生岔河村是回不去了的感觉,不止是只能在记忆或梦里去寻找孩童时岔河村的模样了,更重要的是无以面对鸡龙河畔堰堤内外这般隔膜了的亲情,一种钻心的疼感和遗憾在举手投足间油然而生。 让我产生了另一种遗憾的,是父亲的书法。他以为只顾供我上学,考上大学有了饭碗,就不指望依靠他的书法绝活的流传为生,就没有传教我学他的书法技艺。他临终的前几年,将这技艺传教给了我的堂叔,日夜教授他,让二叔毛笔下的一撇一捺,都没走他的笔调,如同得到了父亲的书法的真传。 他在我家里住的那些时日,我突发奇想,想让他能给我写幅字,挂在客厅里。父亲听到我的打算后,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的请求。他让我找来毛笔、墨汁和暄纸,在我的书桌上铺开,运笔后他写出了一幅遒劲有力的草体对联: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自捺住即成名。横批是:撇捺人生。 “若”字的撇如果不撇出去,就是“苦”字;“各”字的捺笔只有收得住才是“名”字;一撇一捺即“人”字。是啊,水无两点难结冰,一撇一捺才是人,一笔写得到,一笔写失去,一笔写顺境,一笔写逆境,一笔写过去,一笔写将来。父亲不仅用一生的行为教会了我做人,最后还用这幅对联启迪我对人生的感悟,帮我走好一生。 至此,刚才说的遗憾,还算遗憾吗?对父亲,我一生无憾。 2019/07/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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