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十三钗》到《扶桑》，严歌苓笔下的妓女形象魅力何在

从古至今，妓女一直处于社会的边缘，成为卑贱肮脏的代名词。而在文学作品中，因妓女特殊的社会位置，从她们身上往往能够反映出深刻的社会现实和世道人心，于是作家们或批判，或揭露，或怜悯，塑造了许许多多经典的妓女形象。作为当代著名的女性作家，严歌苓的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形象鲜明、性格各异的女性形象，其中妓女这一形象更是具有独特的魅力，让读者印象深刻，为之着迷。

一、被颠覆的妓女形象

一般提到妓女，出现在脑海的大多是穿着花哨、打扮夸张，靠在栏杆上不知羞耻地大声揽客的形象，她们以色侍人，用身体换取物质利益，举止大多浪荡轻浮，让人嗤之以鼻。而严歌苓笔下的妓女却颠覆了传统认知中的妓女形象。她们极具中国女子的东方美特征，或平实简单，或才貌双全，高贵如大家小姐。

扶桑出场时二十岁，穿着猩红大缎，"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淫荡眼神"。她能让人在触碰的刹那就能感到她的平实和真切，"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她有着真实的中国女子的发髻、二寸八的标准三寸金莲，连衣服上也布满盘根错节的纽扣，这些极具东方女性特征的魅力让嫖客们对她十分痴迷。

她与别的妓女都不同，总是痴痴地带着笑，对各色各样的嫖客一视同仁，她用自己的身子给予这些同样处于受人欺凌地位的同乡人安慰，让他们感到快乐，以一具剔空了精神、道德等所谓的人类文明之后纯粹的肉体去接纳他们、包容他们。即便遭遇最惨的轮奸，她也没有叫骂，"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身体"。她记不住每个客人的名字，又或许是故意没记住，"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份仅为他而生的温柔。"

《金陵十三钗》中，一开始，在叙述者书娟的眼里，妓女全是"不要脸的骚婊子"。她的同学们也讨厌这一群闯入生活的女人，因为饼干、乘汤、厕所等事件与十四个女子发生冲突。赵玉墨是窑姐中"挂头牌的"，与装扮浓艳，满口粗话的红菱等人不同，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在做行酒令时古典诗词信手拈来让众人自愧不如。虽然遭遇家庭不幸沦为娼妓，但她心气极高，没有成为一个只会操肉色营生的妓女，而是苦学技艺，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重获自由，改变命运。她刚出场时，挺着脊背跪着说出"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这样的话来，让人觉得这个妓女真的不一样。这大约也是最后她成了唯一幸存者的原因。

二、拯救与被拯救

扶桑原本是茶户的第四个女儿，自小与广东的少爷定了亲，然而少爷出洋淘金再没回来，扶桑14岁那年被婆家逼着与红毛公鸡拜了堂，又过几年，被人贩子骗上了出洋的船。

她的一生遭遇太多不幸。被卖到异国他乡，沦为供各类人发泄欲望的性工具，五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即使在经期也要连着接待十几个男人，甚至最后被二三十个男人当街轮奸，其中还包括她唯一喜欢的人克里斯。对这一切蹂躏和摧残，她麻木对待，没有反抗，甚至欣然接受。

面对在读者看来是如此难堪的困难，扶桑本应是需要拯救的人，克里斯就想成为救赎她的那个人，所以他一次次寻找她。然而在扶桑身上，我们看到的却是她对别人的救赎。

扶桑身上具有地母一般的包容性，她的美与苦难和救赎并存。

刚被拐上船时，人拐子想劝她想开，好好吃饭别寻死，然而扶桑却干脆地把粥喝得干干净净，将人拐子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唯一不闹绝食的。一个又一个"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被扔进大海，扶桑却在船上吃了就睡，最后活了下来。

她不会像"前辈"们一样叫卖，即使被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也始终安静，等待第一个客人时还会有小小的期待。因为叫错客人名字，总是被拍卖。第三次被卖时，连偷扒贩卖窑姐的阿丁都认为她大约有点痴，因为她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

"她对自己生命中的受难没有抵触，只有迎合。她生命中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脱，便是逃脱生命。"

克里斯在经历那次窗外的"天险飞渡"时，扶桑正在接待一个"拖一条发辫"，有"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的男人，一个让人厌恶的男人，可是因为扶桑，克里斯却感到一种美丽的和谐，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没有挣扎痛苦的痕迹，只有"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快乐"。她将这种欢乐传递给那与她来自同一国度的中国苦劳力，与她一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着的中国人，也传播给了克里斯。

扶桑身上原始母性真谛救赎了一批又一批中国苦劳力，"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她"诚心诚意得像脚下的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她，在她上面播种收获。"

谈到拯救，不得不提另一个人——大勇，这个扶桑一直在等、在寻找的老公。他年少时出洋淘金便再未归家，在唐人区欠下众多血债：赌马舞弊，倒卖人口，杀人害命。扶桑的悲惨命运也有他的推动。但是看似无恶不作的大勇内心始终有个柔软的地方，即他远在故乡的妻子，他会想象妻子在家为他操持家务的样子，妻子就是他的救赎是他心中的光明。而慢慢地当他知道扶桑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时，他不敢相认，却慢慢转了性子。最后为了捍卫扶桑的名誉与牛肉商大打出手，被警察抓住并查出他之前所犯下的罪行，最终被宣判绞刑。而扶桑其实也早就知道大勇便是她的丈夫，她是为了寻他才被拐卖的。但她选择缄默，不想让他自责。面对大勇的刑罚和克里斯的爱，她选择割断被克里斯紧握的头发，披着嫁衣走向刑场，让大勇揭了她的红盖头，然后捧着他的骨灰，忍耐着漫长的余生。

面对克里斯，扶桑是有内心波动的，她爱他。而扶桑对克里斯的宽恕，成就了克里斯一生的正直。当克里斯看到隐藏在扶桑发髻里的纽扣时，他知道原来扶桑一直都知道他也参与了轮奸她的暴行，他痛哭，她搂着他跪下来，在泪水中他看到扶桑的形象，"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扶桑》中的扶桑类似一个圣母形象，包容、坚强，《金陵十三钗》中以赵玉墨为代表的妓女则勇敢美丽而善良。妓女的生活状态，就像赵玉墨说的，"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风情万种的妓女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却被男人以及自己的女性同胞贴上了下贱肮脏的标签，这一切不堪使妓女们一步步走向堕落放荡，即使是国难当头之时也仍上演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荒唐闹剧。

她们一开始的出场的确不大光彩，爬墙、撒泼耍赖使尽浑身解数躲进教堂，想要求得一席之地。神父心底的仁慈以及仆人的助攻，让她们成功留在教堂避难。妓女们本来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情怀，即使是避难教堂也没有收敛她们的放荡，但她们却宁愿躲在狭小脏乱的地下室也不愿去伺候日本人。最后，豆蔻为了让临死的小兵王浦生听一曲完整的琵琶，冒着危险回秦淮河拿琵琶弦，无奈迷路被丧心病狂的日军轮奸致死。而当日军为了满足兽性让女学生们去为庆贺圣诞献唱时，为了救那些鄙夷唾弃她们的女学生，剩下的十三个秦淮河妓女挺身而出，她们成了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学生"，代替那些真正的女学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尽管命运让她们承担了太多不幸，可是当灾难降临时，严歌苓笔下的妓女并不是只想着保全自身，她们那悲天悯人的地母情怀在此时映射出人性的夺目光彩。她们用生命保护了唱诗班少女的纯真与生命，打破了传统的婊子无情的世俗偏见，她们拯救了纯洁的少女们，同时实现了自我生命的救赎和灵魂的升华。严歌苓抓住了在南京大屠杀这种极致状态下妓女所展现出的人性闪光与复苏的一面，挖掘出饱受世俗诟病与唾骂的妓女们深藏于人性中的善良与闪光点，表达了人性在一种极致状态下的温暖和高尚。

小说的最后，女学生们被成功解救，而十三个慷慨赴难的妓女，两个企图反抗被当场杀害，其余十一个被享用后发放到慰安所，因为逃跑、染病、自杀相继死去，只留下一个赵玉墨因为才貌出众侥幸逃脱，却也面目全非。

严歌苓笔下的妓女，没有传统印象中妓女矫揉造作的姿态、让人发腻的妆容和为己为利不惜一切的德行，她们或许简单却坚忍，如扶桑；或许放荡肆意却敢爱敢恨，甚至为爱牺牲，如豆蔻；又或者高贵大方，才貌双绝，懂得爱与感恩，如赵玉墨。她们在现实中原本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却在苦难灾难中拯救了别人。严歌苓用她的细腻的文字，刻画出了原本被世俗不齿的卑贱女性包容、善良、勇敢、坚毅的一面，揭示了女性、人性所具有的丰富内涵，让人为之震撼，为之着迷。（一往文学作者：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