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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生林|父 亲

 西宁的表情 2020-06-28

父   亲

文 | 祁生林 

父亲不是农民,他脸上没有纵横交错的沟壑,如果有人将父亲的像画下来,定然没有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样沧桑,那样震憾人心。

但父亲与农民有着割扯不断的关系,他只是一名小干部,用现在的叫法,就是公务员。父亲原来在县委机关工作,因为家人都在农村,就调到了与家乡邻近的乡镇,并在乡镇工作了大半辈子。

父亲去世后不久,即将高中毕业的我也成了一名乡镇干部,有点巧合的是,我被分配到父亲生前所在的乡镇工作,并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直到后来考上了干部脱产进修中专班,才离开了那里。

那乡镇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许多农民得知我是身世后,都当面对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这样的话,我当时至少听过一千遍。

当我下乡包队时,有些农民在刮宫引产、缴粮纳款等最不乐意配合的事上,因了父亲的缘故,都主动地照顾我,配合我,迁就我,不让我太为难,有人甚至特意把我请到自己家中去吃猪肠、搅团、凉面什么的,然后就跟我聊父亲的好,谈父亲对他们的小恩惠,当然大恩惠以父亲一个小公务员的身份,难免力有不逮。由此我知道,父亲在乡里是很得人心的,我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父亲写得一笔好字,不论钢笔字,还是毛笔字,都写得潇洒俊逸,很能体现方块字无以伦比的美感来。有次我下乡住在一户农民家,男主人从加了锁的炕柜里翻出自己保存了十多年的结婚证,指着上面填写的字对我说,这结婚证就是当年你父亲给开的,瞧这字写得多漂亮,不像有些人字写得狗爬猪拱一样,把好好的结婚证都写遭踏了,不仅冲淡了喜气,而且让人心里添堵,咋看咋别扭。听了他的话,我很为自己汗颜,因为我的字就写得像狗爬。

这个乡镇有些农户家的照壁、门格上,至今还保留着父亲当年敬录的毛主席语录等“墨宝”。当年该乡下属机关单位及邻近村农家大门上贴的春联,几乎都是父亲的手笔,许多人家都以能贴上父亲写的春联为荣。我知道写春联对父亲来说,其实是一件苦差事,不仅费力劳神,还要贴上烟茶、墨汁、纸张等,但父亲却乐此不疲。

除了特别嗜烟,父亲没有其他嗜好。但父亲的烟瘾却很大,每天都要抽两包,因为手头紧,当时乡镇干部抽的“黄金叶”、“三门峡”、“飞马”、“大前门”,父亲都抽不起,就改抽九分钱一盒的“沙河”。后来父亲未届天命之年而英年早逝,我不知道与嗜烟有没有直接关系,但烟对父亲的戗害是显而易见的,父亲后来咳得很厉害,一咳起来好半天都止不住,脸憋得通红,弯腰抚胸的,显得痛苦不堪。但咳罢了,父亲又照抽不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香烟熏得焦黄焦黄的,但父亲仍是嗜烟如命,我至今不明白父亲是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还是烟瘾太重了,实在戒不了。

父亲也很爱书,那年头可读的书本来就很少,加之父亲不爱读小说之类的“闲书”,因此可供选择的书更是寥寥无几。我记得父亲最爱读的书是范文澜编著的《中国通史》,厚厚的十几本,全压在枕头下,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本上都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段,有的还有眉批,读书札记也有十几本,都写在那种缎面的精装日记本上,保存的相当完整。父亲去逝后我在整理遗物时,将它们拿到父亲的坟前火化了,现在想起来挺可惜的,说不定那上面有父亲思想的结晶,至少能窥见父亲当时的所思所想。除了范文澜,父亲还比较喜欢郭沫若,《十批判书》、《甲骨文研究》、《李白与杜甫》之类的都读。在古籍中,父亲最喜欢的是《诗经》、《庄子》和《论衡》,如果有兴致,就会摇头晃脑地对着孩子们吟诵起来,“苍苍蒹葭,白露为霜……”由于父亲的嗓音很浑厚,虽然用方言诵读,但抑仰顿措,听起来别有韵味。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或者说父亲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深,从我记事起至到父亲逝世,他似乎从未对我说过一名关爱的话。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有天早晨我闹肚子,过了上学的时间都不起床,父亲以为我想逃学,连着催了好几次,都不见有动静,就来到床前询问我哪儿痛,并将他粗大的手伸进被子里,在我肚子上面轻轻地抚起来,脸上也布满了关切之情。为之我很感动,父亲走后用被子蒙着头哭了好半天,我知道父亲其实是疼我的,只不过他把这种疼爱装在心里,不轻易表露出来罢了。我至今不明白,像父亲这样一个不善于表露感情的人,和群众的关系咋就处得那样好。

父亲对待别人很友善,但对待家人却极严格。他长期在公社担任秘书工作,手头也还多少有一点小权力,在当时,一些乡村干部甚至生产小队长,都能依仗权力让自己的子女亲属跳出“农门”。只要父亲愿意,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及子女搞几张招工招干的指标,自然不在话下,但父亲硬是顶住家庭内的压力,从未给自己的家人谋过私利,不仅如此,他还两次主动将调工资的指标让给了别人。记得二姐当时为了找工作的事,多次跟父亲闹,父亲被逼无奈,就在县农机厂为二姐找了个临时工,但二姐在农机厂只干了一年多一点,就又让父亲叫回家参加了集体劳动。直到今天,父亲的兄弟姐妹和儿女们都在乡下务农,只有我作为侥幸的“另类”,靠顶替父亲的班成了“公家的人”,算是父亲身后硕果仅存的唯一“吃皇粮”者。

父亲是个孝子,在一个有着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里,他一直忍辱负重,模范地尽着一个长子和长兄的义务。由于弟弟弟媳都在家里务农,且因年龄的关系,孩子都比较少,而我们却有五个兄弟姐妹,只有母亲一个人劳动,因此父亲在弟弟弟媳面前总有一种负疚感,认为是他拖累了兄弟们,为之每领到薪水,除了留下必要的伙食费和烟资外,将其余的钱全部交给爷爷补贴家用,自己连衣服都很少做,直到衣服破的实在不能将就时,才勉强做一件。逢节假日,只要单位上无事,父亲都会回家帮着家里人干活。年关时,家里准备全家人过年的衣物,面对扯回的布料,父亲总是让弟弟弟媳及其孩子们先挑,挑剩下的才归母亲和我们兄妹,对此我们兄妹心里很感不平,但父亲硬是不让我们说,我们也就无可奈何。

记得那时候家里的口粮总是不够吃,为此父亲经常为全家人的生计煎熬,自己工资的一大半,不是给生产队交了口粮钱,就是买了返销粮。没有返销粮指标时,父亲就打听着从有存粮的社员家去买。作为一名乡镇干部,跑到自己属下的农民家中去买口粮,这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件很尴尬的事,我想父亲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但在当时全家人经常为缺吃发愁的情况下,父亲不得不这样做。

我和弟弟读小学时,每天的中午饭便到父亲那儿去吃。因为那里有白面馒头,这对平时连粗面杂粮都吃不饱的孩童来说,无疑是种天大的诱惑。但父亲当时的口粮标准只有28斤,勉强刚够他一个人吃,平白增加了两张嘴以后,其拮据就可想而知了。但我和弟弟因年幼,不知为父亲着想,每天中午都到父亲那里照吃不误,这样父亲每天就只能吃两顿饭,大约是经常饿着肚子的。

我读高二时,叔叔们都已分家另过了,父亲又患了严重的胃病,人显得黑瘦黑瘦的。有次家里又缺口粮,父亲就从生产队借了一头毛驴,到公社粮管所买口粮。买好了口粮以后,父亲因有事到学校来找我,我见父亲赶着头毛驴,驴身上又搭着口粮袋,觉得父亲一名堂堂的国家干部,赶着头毛驴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加之担心家中缺粮的事让同学们知道了讥笑,便对父亲表现得很冷淡。父亲大约也猜着了我的心事,匆匆地说过了要说的话,便赶着驴踽踽地走了。谁知那头驴欺生,走着走着,就屁股一扭将布袋掀在了地上,父亲抱着软溜溜的布口袋,想竭力把布袋重新搭到驴背上,但由于驴子又踢又跳地不配合,父亲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成功,反倒累得自己满头大汗,瘫坐在地上气喘嘘嘘。看着父亲病弱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我的泪水禁不住扑嗦嗦地流了下来,一瞬间忘记了一切,猛冲过去对着驴子狠踢了几脚,帮父亲把布袋搭在了驴背上。就在这之后不久,父亲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父亲的葬礼上,他生前曾工作过的那个乡镇的二十几位农民,联合送来了一幅挽联:“不见吟吟微笑倍觉冬寒;曾闻煦煦温言犹忆春暖”,横批为“好人安在”。因为父亲是在冬季去世的,所以对联有“冬寒”云云。读着对联上的话,我想父亲是无憾的,作为一名普通人,能得到人们如此的评价,是可以含笑九泉的。

愿父亲安息。 

作者简介:祁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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