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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一朵莲

 西宁的表情 2020-06-28


多年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
作者|一朵莲 

珍藏着大姐一张一九七五年的彩色照片——那个年代典型的斜侧半身照,穿军装,戴军帽,杏眼,鼻梁挺直,朱唇轻启。

一九七五年,大姐二十一岁,我一岁。

我刚冒芽,大姐已经长成芳华绝代的美人。我和这个美人,足足有二十年时光的距离。

婴幼儿时期,可能见过大姐,全记得大姐是在六岁,她带四岁的外甥来探亲。

外甥虎头虎脑的,小脚丫很肥,自己的小皮鞋不爱穿,总穿我的大红条绒布鞋,然后憨憨地给我说:娘娘,俺长大给你买皮鞋穿!

大姐回来时正值秋收,院子里晒满刚刚碾好的麦草,一次,我不知为啥,赌气把一块石头扔到麦草上面,死活不肯搬走。大姐二话不说,就拿把叉扬(用来叉草的农用工具,木头长柄,头部为铁器,一般分五叉或者七叉)过来叉我,我是个人,她不可能叉我肉里,我自然不怕的!谁知,大姐用叉扬把我抬起来,扔沙包一样给扔到廊檐台上,太不给我这个小霸王面子了!

十岁时,大姐又回来探亲,这次,她把我带到了柴达木,后又带到敦煌,让我见了不少世面。

在柴达木,我第一次见到了野牦牛,我的妈,那牛头大如农村人的背篼,眼睛像铜铃。成群的野牦牛每天晃悠在荒草丛生的戈壁滩,清晨上学偶尔能看到一两头溜进大院觅食,心惊胆战地和这以暴脾气著名的庞然大物擦身而过之时,油然感激它的假装没看到之恩。

冬天的柴达木很暴虐。家家户户的门帘窗帘都是用两三寸厚的帆布做成,白天卷上去拿棍子支起来,晚上放下来,不然,夜风起,玻璃都会被刮烂。

有一次,大姐忘了收回晒在外面的衣服,天亮都成碎布条了,像藏地的经幡呼啦啦地飘,我和外甥们好一顿笑,大姐绷着脸藏着笑,挨个儿点我们脑门:还笑!还笑!

那一年,正流行香港电视剧《霍元甲》、《陈真》、还有《大西洋底来的人》,电影有武打片《南拳王》、黄梅戏《五女拜寿》等。电影院门口的黑板上,每天有粉笔字预告。

我们学电影里的造型,给四岁的外甥女做各种武打行头,还给她佩挂一把木头削成的宝剑,外甥女长得粉雕玉琢,一身侠女打扮更是英姿飒爽!

大姐身材高挑挺拔,面容精致,神情清淡,常戴雪白的帽子,穿一身雪白的套装,或者宝蓝的套装,是苍茫戈壁滩上的一朵花。

她是巧妇,常可以看到里屋火墙上烘着熬制的盐巴,和盐煮向日葵花生。在柴达木,买盐是不合理的,因为本地就产盐。但真正动手熬制盐巴的人家很少,因为这很费工夫的,大姐不怕费工夫,她认为亲手熬制比较放心。

也是在柴达木,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整只螃蟹,掀开蟹壳,里面的东西像发酵的面团,毫无食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准不准确,因为再也没有吃过。

去敦煌后,零食一下丰富了起来,满街有杏干,桃干,葡萄干,风沙又大,吃的不卫生,我很快得了急性阑尾炎。

上课时,我恍惚看到一个人在教室外面招手,就糊里糊涂出去了,然后开始呕吐,我给老师说:刚才有人叫我呢,老师说没看到啊,然后我一个人回家了。一夜呕吐,天亮后,大姐送我去医院。上楼梯时,大姐背着我,她穿的是当年非常流行的滑雪衫,咖啡色,有腰带。我伏在大姐背上尽力不让自己下滑,可滑雪衫太滑了,每隔几秒钟,大姐就把我往上凑一下,肚子就抽着疼一次。

手术后,住了楼房的缘故,从柴达木带过去的几只鸡陆续被宰了,大姐每次都是半只给大家红烧,半只给我清炖。母亲来接我时,我已经给喂的白白胖胖。

现在回忆,我和大姐最亲密的接触是她背我上楼梯的那几分钟,之前,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和她有二十岁差距而生疏,以后,又因为二十岁的差距而有代沟。

再一次和大姐见面,我已经二十岁了,大姐四十岁。

二十岁的我,走路如风,每次出门,把大姐远远丢在后面,然后回头睥睨她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走到我跟前。

大姐依然挺拔。在月牙泉拍的一张照片里,夕阳晚霞,沙漠有一种流金溢彩的美,大姐长腿长裤,提着鞋子,光脚走在细软的沙子上,像一幅油画!

写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我大姐没有上过一天的学,但她聪明绝顶,能认好多字,小时候我们的作业还是她签名。她沉默安静,却不刻板,聆听人说话时,总努起嘴巴,像是回味对方说的话,然后再给出一两句非常实用的建议或者意见。大姐是威严的,理性的,智慧的,站在人群总有说不上的强大气场,有一次接见外宾,金发碧眼的男士们争相和她握手,她不卑不亢,仪态卓然。

母亲回忆大姐,说大姐每次抱着腿坐在炕上时,因为腿长,膝盖就顶在下巴上。大姐四十岁后开始生病,非常慵懒,躺比坐多,我们见不到她抱着腿时的模样。

九十年代末,我跟着父母和大姐在敦煌会合,大姐爱吃搅团,常拿来燕麦面或者豌豆面,让母亲打搅团,我就挖苦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麻烦老妈妈,自己不会做啊?大姐笑笑不吭气。斋月到后期,大姐不封斋,我又无情地教育她,大姐只说饿了心很慌,再不做其他解释。有一次大姐住院,我送饭晚了,她边吃边掉泪,为了让她吃到美味的猫耳朵多花了些时间而已,不至于饿到哭吧?——我颇为自己叫屈!我不知道那个时间,大姐和我们的永诀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她的身体承受不了饥饿和劳累,她下意识地黏父母,黏姊妹,她给别人说她的小妹从不肯挽着她的胳膊走路,我听到后不以为然,因为年轻,因为自己健康有活力,想不到大姐的热望,想不到为亲人做一些改变。

零二年冬的一天,我去大姐家,她坐在厨房的圆桌前包饺子,留我吃饺子,我说不吃了,我明天给你送包子来。第二天下午,我刚把包子放到蒸锅里,街上忽然传来救护车刺耳的呜呜声,心无来由地痉挛起来,生疼生疼的,紧接着电话响了,大姐被送到医院急救,我到时,医生在做电击心脏复苏,一会儿宣布放弃抢救。那一刻我无助极了,眼睁睁看着大姐被人抬下抢救台,抬到车上,送到父母的家。十五岁出嫁的女儿,漂泊异乡三十三年后,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父母身边,由白发苍苍的父母亲手打理,送到了异乡的墓园,那些日子父母的心碎了吧?我看到年长大姐十六岁的父亲一夜间走路像风里的老树,不分昼夜地诵念古兰经,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去七八公里外的公墓给大姐上坟。

大姐逝去,我才反应过来,那个和我既陌生又熟悉的亲人永远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一针一线给我织毛衣,再也挽不到她的胳膊和她一起走路,我被人误会时,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小妹的人品我保证!……父亲说等大家返乡时,迁大姐的坟回家,敦煌多风沙,地貌变化大,必须立碑做记号,我在和父亲一起做的水泥墓碑上刻上了我现在的名字,以及大姐的生卒年月,我把最深的忏悔和思念刻到名字里用余生书写千万遍!父亲故去多年,不知道再有没有人去探望过大姐的坟墓,多想去看看大姐,在她的坟头跟她说说话,给她说说这些年自己走过的路,受过的委屈……

现在,我活到了大姐当年的年龄,也活成了大姐当年的模样。

我开始穿平底鞋,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走路,开始渴望亲情陪伴,开始咽下一些话,开始对一些事力不从心,开始怀旧回忆,开始肚子一饿就心慌,在街头想起某人就流泪……

一六年,在西安大雁塔拍的一张照片里,我侧身凝望镜头的神态像极了二十一岁的大姐,昨日在专卖店门口拍的一张全身照,又完全是大姐在月牙泉夕阳下的翻版。

生命是岁月的一个轮回,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会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愿余生能守住心中风景几处,尽享生命清欢几许,因为,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活着。

     二零一八年七月十二日

作者简介 

 一朵莲 回族,青海化隆人,一个和孩子们一起享受成长的母亲,一个看透生活本质、依然热爱生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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