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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作家】张立国 | 我在故乡四月的梦中

 聚力阅读 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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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我在故乡四月的梦中

作者:张立国


四月,正是梦多的时候。梦多的时候,总让人收不住心,一睡,梦就来了。

这一夜,梦婆婆这叫多啊,一个接一个地来敲我的门,然后,坐在我的旁边,絮絮叨叨地开始给我讲那离奇古怪的故事。

故乡在我四月的睡梦中,总也醒不来。

随着一声红鸟的求偶声,村庄的上空便有了甜美婉转的歌声,村子里悠然自得地开始了一切事务。有冠毛的雄鸟,登上了绿了的枝头上,与求偶的雌鸟紧紧地偎在一起。它们垂着抖动的小翅膀,仰着小脑袋并对儿唱着。调皮的麻雀看着情侣的红鸟眼热,冲它们说了一些俏皮话,话儿一出口,便掀起了一阵难以想象的叫嚷。

四月的村庄是好,因为有了鸟儿的歌唱,牲口棚里,马儿开始了低声嘶鸣,驴子停止了贪嚼草料的响声,不服气地昂起了长长的头颅,可着嗓门子“昂儿、昂儿“地叫起来,小牛犊也在栏里哞哞叫唤,母牛在一旁迎合着它。鸡群抓刨着泥土咯咯地叫着,然后,津津有味地去啄食小草的嫩尖和土中泛活了的虫蚁。狗儿们也在为醒来的村庄吠上几声。

不知何时,睡了一冬的蜂儿早已醒来,发现了我家闲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它们贪婪地钻到那淡白色的娇弱的花簇中,仿佛周边再没有其它的花一般;似乎它们已忘掉了篱笆上紫红色的牵牛花,更忘了开得正旺的细碎乳白色的枣花与木棉花。每年的四月里,充满了暖洋洋的春意,它深深地钻进我的心里,就像蜂儿钻进槐花的花心中去一般,以至觉得心里是甜蜜蜜的。

四月里,过冬的柿子早已吃光了,大枣也剩不了多少。那时,虽地里有活,贪吃的我,总爱跟着疾飞得像一条线也似的蜂群,去找那满贮着琥珀色的蜂蜜的窝。认为找到一个满贮蜂蜜的窝,要比锄草有价值得多,地里的活耽搁一天再干也不碍事。这是我为找蜂窝没把活干完而不受母亲责怪想好的搪塞理由。

金色的太阳,把沟边的树影子投进垄沟里,筛漏下条条缕缕的光点,在浇晨园的人们那宽圆的肩膀上涂抹着。垄沟好似用它翠绿色的、枝叶茂盛的双手,捧着这泓清溪,哗啦啦地流动着直入菜园。

我家的院后便是村里的菜园子,四周密密地长满了柳树和灰皮的槐树。菜园的左端,有一眼水井,井上架着一个老式的水车。记得我孩童的过去,一个脊背有些驼的老头子,一手挥动着一条柳枝儿,轰赶着那头总想耍滑偷懒的毛驴,一手拄着铁锨,准备堵挡随时要往垄沟外边跑的清泉水。他是我家姨嫂的父亲,一个战争年代活下来的伤残人。那时,我常常在凉快而幽暗的树荫下走向这浇园的垄沟边,望着这泓清冽的溪流,一阵突发的愉快感觉攫住了我。每每这时,我便卷起了裤腿,光着肮脏的脚丫子,一步步走进了那泓浅浅的清溪。玩兴十足的我,上上下下地涉着水,细泥沙从我的脚趾缝中软绵绵地挤出来,盖上了我瘦削的脚踝。水是那样地冷。一瞬间,皮肤就像火灼一般。然后,清溪冲过我精瘦的小腿,发出淙淙的响声,使我感到通体舒畅。

菜园里,藤蔓缠在架上,黄色、白色、紫色、红色的黄瓜、丝瓜、豆角花开得很盛,架下有着绿绿的小葱和各种青菜,还有正在开花的西红柿秧棵,茂盛的遮没了菜园子的围栏,使垦地充满了花与青绿的芳香。阳光灿烂下,有红鸟在歌唱着。由于经不起菜园子斑斓的诱惑,我常常双手一撑,纵身跳过了围栏。或许看园的狗早已看到了我跳越栅栏的身影,待我的双脚一落地,便泼列地吠叫着向我跑来。这是我姨嫂娘家的一条狗,平素里,我和它相处得很好,少不了喂它些残肴碎骨什么的;但我总好骂它是一个糟糕的家伙,除了追赶和狂吠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长处了。当我喝叱它时,狗儿认出了我,止住了泼列,不再吠叫了,并向我乞怜似的摇起它的短尾巴来。

四月的故乡让树木罩绿了,沟坎让青草盖绿了,被切成一条条一块块的大地,让鲜嫩的麦苗染绿了。故乡在四月里,翠绿的叶子羽毛般地覆盖着大地,一切都绿得那么深沉和生动。而我,也像被繁茂的草木绿色了心脏,不由得伸开双臂,使它们与肩头齐平,开始在原地打转,越转越快,直到那狂喜的热流转成漩涡。当我感到自己就要爆炸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扫帚草丛中了。大地带着我一起旋转起来,我睁开眼,蔚蓝色的四月的天空和棉花似的白云也在旋转。快意的我感觉自己一下子与大地、树木和天空白云浑然交织成一体。

四月里,太阳照耀着清水流荡的河面,河面上好像撒了一层敲得粉碎的玻璃碴儿,跳动着闪光。我趴在河畔芦苇丛生的沙滩上,沉湎在那河水流动的魔法中。有时,我用手在沙滩上稍微挖几下,掏出一个可以容纳我自己的肩膀和臀部的沙窝来。然后,伸出一条手臂,将头枕在上面,自在地躺在了那里。一道温暖的、淡淡的阳光,像一幅光亮斑驳的被子覆盖在我的身上。我沐浴在阳光和细沙里,懒洋洋地观察着缓缓流动的河面。流动的水声是律动的催眠曲。有时,我的眼睑随着波动的水流而微微颤动。

灶膛里的秫秸正在熄灭下去。母亲收拾完饭后的桌子,便把煮好的猪食,加上些泔水,然后,用手指试了试,觉得不冷不热的烫不坏猪,就舀了几瓢倒在猪食槽里,紧接着把圈门打开。猪儿们出栏后,很识趣地走向食槽,各自找好自己的位子,把头一低,便大口大口地吞着吃,鼻子出气出得也特别响,有时嗓子里还发出快意的声音,像是在赞美母亲的手艺。

“吃吧,好好吃吧!”母亲看着被自己喂得滚圆的猪儿们,心里喜滋滋的,嘴里不住地鼓励着它们多吃。猪儿们好像知道母亲的心思,它们哽哽地回答着;母亲又给它们添了两瓢稠的,它们又是一顿猛吞。看到猪儿们那可着命的吃相,母亲总是自言自语地对它们说:“还是嚼细点,别撑坏了肚子。你看你们的肚子多大了,还不注意保护自己,傻家伙!”母亲虽这样说,可心里却乐。

喂完猪,母亲把猪食槽洗干净,把煮猪食的锅也洗干净。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见猪儿们一个个地卧在窝里休息着,自己也就坐在一条青石上,微合着眼睛,任小风轻轻地摆弄自己的头发,享受着疲劳时休息的快乐。

外面的天气是晴朗的。有风。我家院子里从屋前台阶到院子栅门的走道,两旁虽然有木条作护边,但杂草还是从板条上面或下面蔓延过来,甚至在这条小径两旁的孤挺花丛中,杂草也厚颜无耻地滋长起来。院子里不久就需要锄草了。栅栏旁的那几棵桑树,花已开败,挂上了幼小的青色的桑葚果。日子里母亲宠爱的那只母鸡咯咯地从那板条钉成的鸡棚里召唤它的小鸡。小弟玩闹,从地上抄起一只黄乎乎的小绒球,抓住它偎在自己的脸颊上。小鸡在他耳畔叽叽地尖叫,小弟也乐得欢叫了起来。母亲见状,生怕小弟不知道深浅,把小鸡摆弄成病,便央告着他把小鸡快快放下,小弟虽不舍,但终没有抵过母亲的央告,放开了它。受了惊吓的小鸡,急忙钻进那肥胖的母鸡翅膀下避难。

被母亲一吆喝下地去干活,我就觉得自己没有了童年。母亲狂热地对付着整个春季的农活,因为天气条件好,而全年的收获又有赖于目前的成绩。麦子是去年入冬播下去的,到了四月,浇过水后便长了起来。四月里的播种主要是棉花、玉米、红薯之类的作物。播种需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种完玉米和棉花,又紧接着种红薯。棉籽是随意播成一行行的,过些时候还要用锄头间苗,使各棵之间保持一尺间距。

        早上有露水。田野呈玫瑰色,在遥远多雾的地方,又转为紫色。晨鸟发出了一阵阵悦耳的啼鸣。这正是播种的好时侯。每到播种一个作物品种时,我都是跟在母亲的身后,撒着那些细小光滑的种子,并对新种的作物很好奇,没完没了地向母亲提问题。我家的那条小狗,在吃完早晨的食物后,便跟我们一同到垦地里来了。在我们的劳作中,它撒着欢,在垦地里快步地来回跑着。它那尖尖的四蹄,深深地陷入柔软而潮湿的泥土中,但种子埋得那样深,足以使它造成不了危害。

或许是商量好了的,在四月里的播种的日子里,故乡总好下雨。那耕过的黄褐色的土地像是在轻轻滚动,用它那柔软的胸脯在迎接着届时到来的雨水。然而,一场细细的雨水显然就要浇灌种好的作物种子,使它们在迅速抽芽的时候,孕育着它们的萌动。一见微风转向东南,母亲便督促我们加紧速度播种,直到要播种的那块地种完,才允许我们在地坎上歇了下来。歇息下来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满意的心情,回头看了一遍又一遍刚刚种完的那块垦地,眼光里露出一种渴望的神情。很快地,细细的雨丝落了下来。

我的情绪也随着飘落的雨丝生动起来。

的确,四月使我发昏。春天使我晕眩。而在故乡的四月里,我更像贪了杯似地醉了,睡得很沉,被梦婆婆纠缠着,无法醒来……因此,终我一生,每逢四月,大地一片嫩绿,春雨的香味滞留舌尖之时,头脑像是在太阳、空气和灰濛濛的细雨酿成的烈性美酒中飘浮,往事就像一个旧的创伤,在我的心中悸动。而一件我已记不太清楚的儿时的什么事情,也会使我苦苦地发作起怀乡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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