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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作家】李心怡 | 楚微微

 聚力阅读 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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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楚微微

作者:李心怡

1

李逢来电话时,我正在看一本小说。

“嗨,猪头,听出我是谁了吗?”

手机里面乱糟糟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国度挤进来,有点儿变形。我说是李逢吧。对方哈哈大笑:正是朕!爱卿,你猜我和谁在一块儿呢?我说不知道。对方开始狂笑:和你媳妇儿。我说胡扯什么。同时,话筒的四周发出隐秘而清晰的笑声,节制的非常暧昧,这个其实很陌生的声音终于转低——故意压低:猪头,你媳妇儿把我伺候得很舒服嘛。

在耳朵被一片轰笑声包裹时,我才想起来:除了叫钱青之外,我还有一个绰号,叫做驴。而猪头,是一个叫蔡波的人。

李逢显然喝多了,很亢奋,他又说了两句莫名其秒的话,就被人夺去了手机。一个姑娘的声音急促得简直有点儿轻佻:喂,你好。我是楚微微......

楚微微之后是一秒钟的空白,然后,另一个姑娘说:对不起,对方已挂机。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00:00。

我忍不住骂了声“靠”——送给前两天卖我手机那孙子。可随后就惭愧了,黑色的阿拉伯数字跳起脚地变成00:01。

都是李逢搞的。

此刻,我终于把来电显示里的李逢和能回忆起来的李逢合而为一:高三(六)班,我们共同待了三年的大班房的班头,拥有当时男生中最颠峰的绰号:畜(xu)牲。

这个突如其来的回忆让我有了很陌生的温馨,虽然,刚才李逢的声音让我同样陌生。没办法,但也没什么,就像我在这所城市居住了近十年,还是挺陌生。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又想起了蔡波。我和猪头的联系还多些,去年刚见了一次。而我们三个,还有好几个同学,同居于一所城市很久了。

我关了手机,合上小说,又闭上眼睛,才把险些泛起的小悲凉压了下去。我不太乐意地意识到,这很带些感怀伤时,还有点儿类似追忆似水年华,为此,我感到羞愧和无奈,不能自制地想起胡坤走时,很温柔很认真的话:钱青,你未老先衰。

她说得那么行云流水,我一时竟找不到强颜欢笑的理由,只得先于一切地承认:她再不离开,也许——就只能我走。而我宁可把这当成必然结局,也不愿对她留下的这段话产生记忆。“钱青你未老先衰”——这是起首也算总结。这段话让我着实能回忆起一段生活,尤其是这段生活里,我参与其中。不只是痛楚,更多仿佛不真切的空白感,让我不得不承认,对自己感到陌生,会由衷地让我觉得脆弱和不堪,比一段不得善终的爱情更让人崩溃。

疼痛让人清醒。现在我可以确定,刚才那个电话应该是打给蔡波的,可我记得去年蔡波身边被介绍为女朋友的姑娘好像姓李,又好像姓刘,反正不叫楚微微。当然,也没有任何明确地佐证说,楚微微就是李逢嘴里猪头的媳妇。生活还是挺线性的,语言也很吊诡,所以,不明就理和真相不白是让人想不起追究的常态,把一切可疑的迹象抛诸脑后也许就是未老先衰......现在,我总靠这些乱七八糟,又无不矫情的想法催眠,挺管用的。

楚微微就是今天的一粒安眠药,我睡着了,她也就消失了。

2

我发了三天烧。

真是很久没这样高烧过了。平时,我只偶尔有个感冒胃疼腿抽筋什么的,抽屉里的感康三九胃泰还有巨能钙还是胡坤留下的。她告诉我:饭后吃,睡一觉就好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胡坤像我妈(我妈死了十几年了),就想把最后一张银联卡的密码告诉她。

烧是半夜退的。睁眼之前我就清醒了,可睁眼之后我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的神经中枢给烧坏了。

“你是谁!”

她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虚弱地放下刚才弹跳了半下的后背:“还没走呢?”

“切,真没良心。”她不乐意了。这时,我恍惚记起是有个人影总在我眼前晃,可我以为是做梦,以为是梦中我妈没死胡坤没走。

“喝水吗?”她把一个插了吸管的杯子端到我枕头边儿,我莫名又顺从地喝了下去。

接着,她给我塞体温表,用温热的毛巾擦我的脸。我终于忍不住了:小楚同志,你一直在这儿?

楚微微眨巴着眼睛——我发现,这是她开动脑筋的前奏。

“嗯哪。”

“这是为什么呢?”

她乐了。可我真没半点儿逗她乐的意思。

她指指当书房设计的那间储藏室:说好了,那间归我住。

我说:不可能。我没想过出租这事儿。

她说:现在想也行。不过,还是别想了,想也没用。

我说:凭什么。

她说:你真矫情。谁还能吃了你。

我说:不方便。我一个人住惯了。你一个姑娘家,就算我忍着不吃你,人家也以为我吃过你。

她抿了嘴:哥,你当帮帮我。我现在住那地儿真不老好的。

我不出大汗了,开始冒虚汗。

这丫头确实伶俐,我懒得再多说,任她摆布。还是挺舒服的,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的。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地醒一会儿,再睡过去。断断续续地,我听见楚微微在我的三居室来回溜达,还哼曲儿。

她真的搬了进来。

后来经她的提示和我的记忆,确定她真正入住的时间,是那天下午。我给她开的门。

“即使你不发烧,脑子也跟进水似的。”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地总结。

我不置可否。

说实话,我还真不烦她。就算她的降临无厘头了些,也属于没显真身前的小狐狸精,招人着呢。再说,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她会对我有什么企图。最后那张银联卡我还是主动给了胡坤,给得万念俱灰。所以,我想不出她有对我打家劫舍的理由。没财没舍劫,那就是劫色呗?想到这儿,我在心里嘿嘿了几声,自己都觉得淫荡。安全套还剩下一盒半,估计没过保质期,怕什么?

我怕的是,明天销假上班。

也用不着做什么忍辱负重的思想准备,老万的招数我清楚——自然,他对我更清楚。既然劳心者治人,那就让他劳动吧操心吧权术吧攀登吧。谁让我出局了呢。

兴致索然中。

“不高兴了?你可真够情绪化的。”她说。

我伸个懒腰:“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炭兮造化为工。”

“有话好好说,泛酸顶什么用。”她指挥了半天,起先以为是电视的毛病,后来才发现是没装有线,这才死心塌地的把遥控摔在沙发上。

“嗨,嗨,这不是公物,是私产,坏了要赔偿滴。”

“说得没错,我表同意。不过,”她两眼眨巴眨巴的:“我有名有姓,不叫嗨嗨。”

我说:你这丫头嘴还挺厉害,典型的客大欺主。

她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哪敢欺负你。

我说: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也跟我透个实底儿,真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别的?还是你练过什么绝技服过什么丹药?对了,不会是带什么任务吧。那肯定是找错人了,我政治坚定经济清白为人懦弱从不惹祸。

她鼓掌:说得真好啊,字字珠玑。

我挥挥手:别给我灌迷汤,直接回答提问。

她想了想: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那你觉得我是哪样的人?

她说:好人呗。

   我说: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觉得你有些消极,遇到不顺了?

她就是个人精。

她又问:情场还是职场?

我说:你要是没事儿干到天涯上八去,我这儿没什么绯闻和奇迹。

她说:这就是你阴暗了。有事儿憋在心里多不好。

我说:我不像你。我是成年人,有自我消化的能力。

她说:成年人也是人,也有倾诉的权利。

我说:我只讲欲望不讲权力,尤其夜深沉时,你要不要试试?

她白我一眼:还想上演《午夜牛郎》?

我给气乐了:楚微微同学,我惹不起你,先闪了。

她挺可爱的冲我摆摆手:不送。

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我发现自己心情好多了,甚至还称得上愉快。

3

事实证明,老万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厮不光能与鬼子副总沆瀣一气地保主顾拉大户,还颇为溜光水滑地把销售部的小资(中层以下)们领导得群魔乱舞——开例会时,这被表彰为“用恰当的‘公司语言’贯彻自己意图的能力。”

在没有完全服气之前,我先形成一股怨气。

现在,明规则里,老万不但有额外两个月的经理奖金,若干天的经理假,手机费也没有上限了,直接晋级实报实销。

就看王珍花助理的笑靥吧,真他妈专业,整个一“温良恭俭让”。她先前怎么说来着:瞧瞧老万,脸能掐出油汤来,我稍微多吃点儿就不能瞅他。现在呢,明显我成了牛奶面包,不能看了。

爱看不看吧。没准儿她是伺机报复,女人专记这方面的仇,可我这方面挑食,对纯肉欲没胃口。

让我心烦的是,我被调整到售后组。售后那边儿待遇不错,但比较麻烦。按公司规定,每件设备售后要收取卖出价格5%的安装费,而大多数客户则以为,这部分费用已包含在买入价里。单解释工作就让人相当郁闷。只是,上头的命令,压力再大,也不得不从。

回到家我就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就此睡过去多好,无牵无挂,四大皆空。

直到吸顶光倏得打了几个颤,嚣张的寒光扑射,我才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

楚微微回来了。

她穿了件黑色束腰裙,称着嫩白的肤色,白雪公主似的。

“几点啊,就睡了。”她麻利地换着拖鞋。这个家一多半都成她的了,除了我那间卧室,余下的空间遍布她实施的“美化绿化清洁化”三结合工程。但看在她勤劳不赊房租还时不时接济我熟食的份上,我任她殖民。

“等你等困了。”

“你啥时候变得那么有良心?”

“一直有,没表现。”

她蹲在沙发前,歪着头看我两秒钟,然后站起来:快洗手去,看我带什么来了?

一份生煎,一份腊鸡腿,还有一份山药鸡蓉粥。

我吃得稀哩哗啦,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真够自恋。”她吃了一点儿就不吃了,“别人送的。”

“谁啊?你追求者?怎么现在不兴送花送首饰啦?”

“少管,吃你的呗。”

我想想也是,就吞了最后一口粥,还意犹未尽地刮了两下。

楚微微笑起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以前?我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了她。

她十指交叉,手背托起下巴。

“那时候,你不太爱说话,但挺开朗的。”她声音有点儿飘,像细雨打在泥土里,散出好闻的旧味道。

“你读了好多书,还会写诗。你们比着赛地吹牛,可最后谁也吹不过你,他们抹不开,就说你有理想。”

“你脾气好,不过发作起来也真够狠。有次不知为了什么,抄着簸箕打破了一男生的头。”

“还有,”她咽了口唾沫:“你成绩好。据说狂得总要造福人类,改造社会。”

 “嗯。现在我就想让别人快把我改造了。”在没脸红前,我赶紧问她:“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她一时没回过神来:“钱青,那时候你特别带劲。”

我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个,小楚同志啊,你不是那什么吧。”

她眨巴两下眼,开始不好意思:“什么什么呀,听我堂哥说的呗。”

我也不敢再问或再耍贫。更不想。

楚微微又问我:你是不是遇到事了?说出来听听。

我真就说了,一五一十的。

她听得很认真,待我倾诉完毕,才开口:

“你觉不觉得自己在逃避什么?”

没等我“啊?”她接着说:“什么叫职场,通俗说法就是战场加江湖。据我听到的,你好像一直处于防守等待状态,这在竞争甚至角逐的时候明显等同于不进则退。 ”

“SWOT分析你肯定知道的。不过光知道顶什么用,关键是你得运用。”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的一本正经的。把刚才似是而非的暧昧气氛一扫而光。

我兴致索然地推开泡沫盒子,沮丧的发现,此刻,她更像个男人。

那么,我想要什么?或许她替我骂几句势利鬼白眼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会比较舒服?总比她跃跃欲试的优势、劣势、机会和威胁的分析有意思吧。

我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漂亮姑娘,忽然觉得很陌生。

还好,她识趣地闭上嘴,并动手把桌子收拾干净。

我摸了半天,却连个烟头也没找着。真是,胡坤走之后我就狠心戒了烟。那时,已没人嫌它有毒有味费钱不卫生,但我和自己较劲似的戒了,可现在,我想抽一支。

“这么晚了哪儿去?”她问。

我抓着一大串钥匙晃了晃,她立直腰身,定定地看住了我。

我只好说:“买包烟。”

“钱青——”

嗯。我心不在焉地走到门口,伸手拧保险锁。

两条柳枝般柔软的胳膊毫无预兆地抢先环住了我的腰,让眼前我自己的胳膊僵成了一道凝固的破折号。

“我爱你。”她不能免俗地把半边儿脸贴在我的背上。

这随之而来的告白让我一下子清醒,却没有勇气让自己的胳膊不僵硬,因为我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动作。

如果这是神话,我应该飘飘欲仙;如果是言情剧,接下来她理应气贯长虹的进一步表白;而如果这是玩笑——放在这样的夜里,绝对和调情一个属性。

她不说话,我不敢动,这一分钟过得闷热和艰难。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不爷们,抑或不像个男人,就缓缓的抽回那只胳膊,用指尖点点她的手。刚想说句什么,她却在后面短促地笑了一声,紧接着放开了我。

我莫名其秒地转过头,又吓了一跳。

她糊了一脸的眼泪,暴雨梨花一样。 

“你,你......”

她对我惊骇等闲视之,自顾自地找了张面巾纸擦干眼泪,还擤了擤鼻涕。

“你什么你?你就是个笨蛋。”然后,她的眼圈儿又红了,却柔情无限地瞥了我一眼。我的心都凉了,我曾无数次见过胡坤这般模样,无数次把她抱在怀里。可是——

她低了头,纤细的脚趾死死按住拖鞋,以至于个个和猫似的弓了起来。

我不能不说话了,可说什么呢?

于是,我只好说:

“算了,不出去了。咱们睡吧。不是,那个,我先去睡了。”

“好,晚安。”她的声音那么乖巧平静,让我蓦得升出一股感激。真的,这是她今天晚上最让我感激的一句话。

4

人有否极泰来,也有祸不单行。至于隶属哪条,权看运气。

我不敢说自己运气好——能好到哪儿去?十几岁上我妈就死了,癌症。当时我爸一手夹烟,一手搂我,像是枯萎了。可没过多久,他就娶了我后妈,幸福照样像花儿开放。我姥姥用巴掌抹眼泪:有后妈就有后爹,青呀,谁敢欺负你,告诉姥姥,我和他们拼了。

当时我傻,听得热血沸腾,回家就造我后妈的反,当着我爸。结果被我爸一巴掌抡到后脑勺,就此清醒过来。

好在我后妈还算个厚道人,有了弟弟之后,对我也不薄。不幸中的万幸。

大学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这个城市,跳了两次糟,五年前进了这家实力雄厚的外企。

刚开始,我对胡坤说:咱结婚吧。她不同意,总觉得还小。到后来,她对我说:咱结婚吧。我不同意,总觉得麻烦。

胡坤是我学妹,我俩在一个文学社团里认识。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我就追过她一个。我俩同居七年,她走了一年。

胡坤走后,我大病了一场,差点儿没要了小命。人都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这话在我看来并不准确——起码放我身上不是这样,也许是我没真死也就不能再生,总之,我的生活状态就是一个中心——活着,两个基本点——升职或者辞职,其余的,一片虚幻幻的苍白,对我不构成真实的意义,虽然那可能都是极具真实的事情。

楚微微包含在这片虚幻或者苍白里。

看得出,从那晚之后,她奋力想挑破我们之间的障碍。其实,哪有什么障碍,我带点儿冷酷和微微的叹喟想:这年头的障碍不在于爱不爱,只在于想不想。而我清楚,她最较劲的就是爱不爱——像某个时间坐标系上的我。

她的努力让我有时会涌起点儿小小的心酸。这姑娘并不简单,她再没和我提过和感情有关的任何话题,也没腻腻歪歪的搞些小暗示小反扑什么的。只是,她对我的温情开始明目张胆,而看我的眼光又可用明亮和仁慈来形容。不能说她对我的生活起居有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嫌疑,也不是对我的事业人生有多大的启示和提升意义,她就是用那种放松的亲切来对待我,用不含较量和获取的姿态来面对我,我们的关系。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个有趣的人——这点可以抛开性别来给予肯定,如果加诸性别这个要素,她无疑是个很难得的姑娘。我的心酸也是因她的难得而引起。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装孙子,在欺负人,可我无能为力。甚至,我安于这种现状,且,我有我强大的理由:爱情关系上本就没什么平等可言。是她在暗恋我,很多年。

这件事是李逢告诉我的。

李逢主动给我打电话,也许是没喝酒的缘故,他的声音重新有了熟悉:老钱,你再不滚出来,我就给你报失踪人口去了。我说:不敢。李班长的指示,洒家随时候着呢。他骂一声操,说:老怪火锅,我喊上蔡波,咱们聚聚。

我有两三年没见到过李逢,他胖了一些,但还是一脸坏笑。他重重锤了我一拳,让我吸着空调冒出来的冷气骂了他一声:你个畜牲。

等到蔡波来了,我们正好开第二瓶啤酒,也正好赶上李逢说我们原来班主任再嫁的八卦。

“她当寡妇是我预料中的。不是我刻薄,她那副苦巴巴的样子多像啊。可我没想到,她居然不能从一而终,还找一画家当老伴。唉,真上当啊,想当年她拆散我脆弱初恋时,多正义凛然,要不是我从小见过狗的纯洁性行为,真就险些以为,纯粹的革命同志关系才是世间男女情感正确发展的王道。”

“咱班主任再嫁能挤兑出你这些变态言论?快别意在言外了,我们都知道你这是公报私仇。怎么了,又见着马萍萍了?”蔡波捞了一筷子腰花,起劲地嚼着。马萍萍是李逢的初恋。

李逢半真半假地苦着脸:没见着。要见着就不发这纯情的牢骚了。哥们儿现在也算万花丛中过了,就剩她这片叶子没事还能沾沾心。

我们哈哈笑了一通,又狂干了一箱啤酒。

李逢东拉西扯,间或倒些苦水,什么中层不好做,媳妇和爸妈合不来,做业务压力很大。我和蔡波一块儿诱供他搞客户时有没有搞过小姐,他喝得晕乎乎的,但紧咬牙关说没有,我们就不停地灌他,也不停地灌自己。

忽然,李逢问我:那个谁,楚微微找着你没有?

我莫然其秒地有点儿心跳,但脸上若无其事:你把她支我那儿去的吧?回头给我楚天霸的号,怎么也得跟他说道说道。

“说什么?”蔡波木着脸问我。

李逢摆摆手:“得啦,兄弟们。别为女人搞过不去。”

我说:这是什么话,不明白。

李逢看我一眼,笑笑:我说钱青。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忘了。楚微微可是猪头这些年的心上人。可她就是喜欢你,从小就喜欢,这我们都知道。

“他丫装孙子呢。”蔡波继续木着脸。

我有点儿抹不开,刚竖起眉毛,李逢又摆摆手:都别说了,听我的。

“刚开始,我还真没认出她来,她比原来漂亮多了。她说她叫楚微微,我才想起猪头对她的那点儿心思。她跟我打听你——这姑娘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这些年就惦记你呢。我给你俩都打了电话。猪头立马赶了过去。你的地址也是他给的”

我看蔡波一眼。他不理我,埋头苦吃。

李逢叹息一声:“她也算咱们小妹妹了,老钱,实在整不到一块儿,想个办法让她死心得了。”

我想我喝多了,但又想这么点儿酒还不至于,但脑子里涨满似是而非,半梦半醒。我开始不可救药地矫情,觉得生活真像个大骗局,可他们都比我清醒。

我骂了句脏话,丹田开始往外涌恶气:管我屁事。她跟天外飞仙似的飞到我那儿。合着都是你们设计的,我庙小,容不了那么大尊神仙,你们谁爱容谁容,别他妈跟我这儿来劲。我还不知跟哪儿拜佛去呢。

我们一准喝多了。

反正,蔡波突然翻了脸,给了我下巴一拳,半道被李逢挡一下,力度变得很轻。我说,有种你再打。

我们没再打,继续喝酒。

喝到后来,以冷静著称的蔡波哭了,念念叨叨往日和今日情思,主题就是死磕楚微微。然后痛骂我孙子混蛋,好像我真的多辜负了谁似的。我冷眼看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李逢叼根烟,手里把玩着最新款的ZIPPO。火锅里的肉和菜煮成了一锅糊糊,不停地翻动却始终沸腾不起来,眼看就要干锅,服务员过来加了些汤,

蔡波说:“我就不知道哪儿不如你,她当初就说你重感情,现在还这么说,可你怎么对她啊。你连记都不记得她。”

“我应该怎么对她?她不稀罕你我就得接收她啊。”

那句话我没说:“这些年你身边走马灯似的换多少个了?就凭这,鬼才信你的真情。”

蔡波说:“没错。她说得没错。我身边是没断过人,那是我理智,我知道她不会喜欢我。可我就是忘不了她。”

“对一个男人来讲,这表达也够情深意切了。”李逢吐了烟圈,幽幽地煽情。我瞪他一眼,眼圈居然红了。

于是,我们接着喝酒。

我不敢告诉蔡波,有关楚微微的一切,我多少记起来了。关于她对我的感情,我心里也清楚,可我既不愿和她好,也不愿让她走。

我在心里说:兄弟,兄弟。

5

老万把我叫到办公室。闲扯了几句,然后亲身走过去拉上百叶窗。

我意识有什么事了。

“现在上海北区办事处有个行政主管的空缺,愿去吗?”老万单刀直入。

我没说话。老万扔给我一包打开的软中华,向后一倚——这个位子他已经坐稳了。

我不能给脸不要脸。于是,我拿了根烟,自己点上。

“那这边儿呢?”

“注意黄小帅了吗?”他胸有成竹地看着我。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

“就是没事儿老说自己清华MBA的小伙子?”

“分管财务的副总裁是他老子。”

我沉默了。

然后,我笑笑,嘲弄地说:据说他连个正经大学都没上过。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沉不住气。

还好老万没理我。他说,回去想想吧。

我走到门口,转过身说:谢谢你。

老万愣一下,脸上有些不自然,但很快添上一句:好好想想。

这一瞬间,我愿意相信自己不再憎恨他。

回到家,楚微微没在。

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最近,我越来越感到压力,对她的。

我没法说服自己再装下去,她破釜沉舟般的冷静和沉着,很容易被误会成死心塌地,但离她越近,你就会感到她平和的态度里写满了强有力的“拿下”二字。

我不自觉地拿她和胡坤做对比。胡坤很能和我闹,尤其最后一年,和我对打起来简直是歇斯底里,她要爱情要婚姻要房子要车还要钻石戒指,可要得再多,我也没有被占领的感觉,烦是烦,但觉得她是女人,需要我让着她,惯着她。

楚微微呢?她貌似什么也不要,可我常常有着被她逼到死角的感觉。这种感觉太陌生,太强劲,可必须承认,我心里很乱,这辈子,我没为女人心里这么乱过。

至于老万的提议,让我很有些悲凉,却又带着平静和踏实:如果去上海那边名义上是升职,但个人发展空间甚微;留下来的话,也是凶多吉少,困难重重——楚微微说过什么来着?绝境逢生,困境提升。

我想我三十三岁了,目前为止混得确实比较惨淡。我还想李逢,原来贼兮兮的坏笑里灌满的是小机灵,现在沟壑重重——他比我显老多了。蔡波呢?他博士毕业在大学里做行政,比我还爱抖辛酸。还有——还有胡坤。我一直有她的消息。

她是为了结婚才离开我的。大洋彼岸,她说她挺幸福,还怀了孕,可就是忘不了我,又说让我早点儿成个家。这些短信QQ留言,我一个也没回。

“钱青,你未老先衰。你又善良又软弱,也没有什么斗争精神,如果你是个八旗,肯定特别抢手,可你一介布衣,还总是躲不了清高和正直,我没说这是缺点,但这不能带给我安全感。你知道安全感对女人来说多重要吗?你知道,你就是不给我,你就爱缩在自己的壳里搞脆弱。哪怕你想当坏人,我都跟着你作恶了,可你呢?你当不了,也不想当。老老实实做好人呢?估计连人都难做吧。反正,我不打算跟着你往下沉。”

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

我躺在床上,想东想西,最后想到胡坤离去时的这段话。她总结得还算准确,那时她早就不爱写诗看小说了,她整天想的是,既爱我,也爱LV,因此上痛苦万分。她嫁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大款富二代,是个孔雀男版的潜力股,身高不足166。但是,胡坤的意思很明显,他积极奋斗,前景乐观,不具备没完没了的虚无和逃避。

奇怪。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吧。我怎么不停地想这些以前根本不愿想不能想的事儿呢?胡坤的脸也不再是一片模糊,清晰到能回忆起她下巴上淡褐色的痣。很久以来,即便想起她,眼前也是一团浓蚀的雾,笼罩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发现她像个面具似的朝我微笑发嗔,我却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尝试着对准空气聊天。

——胡坤啊,你说我这人心里是不是有点儿犯贱?你把我甩了临走还留一篇刀刀见血的心得我呢把钱全给了你,就这样我还是不恨你,还恨自己没能把你想要的给你。

——爸爸弟弟,不是不惦记你们,可有人和你们更亲,也算放心吧。

——老万。你比我狠比我阴。可我不是傻子。这回明着是你卖我一人情,实际上你早就想斩尽杀绝地把我赶到天边眼不见心不烦了,你多疑得很对谁也不放心。可你总算念着旧情给我争了个不错的地盘。我承认,就凭这,我也对你恨不起来了。

——唉,蔡波。让我说什么好呢?李逢比咱俩都明白,所以他是班长咱们是兵.......

微微,楚微微。

咦?她的衣服呢包呢杂七杂八化妆品呢小摆设呢行李呢,怎么全他妈没了?我没记得和她说什么呀?昨天,她还用煮方便面剩的黄瓜贴脸,说争取青春五十年呢,我就是赞她要成绝代妖婆,这也没什么啊。

她也没留什么信——我是说过她的字体不堪入目,那电脑手机也信息全无呢。

靠!

我愤怒了!

她什么人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八零后就了不起就有特权那。我冲出门去找她,我要问个清楚,问问她安的什么心,我像个怨妇似的誓要讨公道。

外面没了钢筋水泥高楼大厦。灰蒙蒙的,除了平房就是胡同。我躺在房顶上,小时候养过的白鸽子又偷隔壁王二家的苞谷了,它对我咕咕咕的乱嚼,我明白是说我妈要回来检查我的作业。楚微微梳着马尾辫在房底下喊:钱青,钱青。我说你去哪儿去了以后出去要和大人打招呼知道吗?她穿那条黑裙子冷笑,跟我图你什么似的你连爱情都不敢信还能信什么?我说你是个幼稚狂。她说你不幼稚找我干嘛?我说我必须把话说清楚。她似哭非哭,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没打算求着谁赖着谁。我说我知道你比我狠,比我勇猛,我被你拿下了还不成?她说我喜欢你这些年不是为了拿下你,我就是能看出你有别人没有的好,你这傻缺知道吗明白吗?滚吧,我累了不愿单恋你这根稗草了。我刚张开空洞洞的嘴,她就不见了。我妈拽我的耳朵:起来!白天不起晚上不睡。我委屈地哭了,微微,她走了。你快拦着她, 我以后好好写作业还不行吗,呜呜呜。

“喂喂,快醒醒。”

我被一股细微的疼痛和强烈的白光刺激着醒过来。楚微微的脸悬在我眼前,她瞪着眼睛,把我耳朵上的手拿开:

“你多大啦?做梦还喊妈妈?”

我看着她,一时还分不清是梦是现实。

她笑起来:“你一准做恶梦了,你让你妈拦着谁啊?我刚一进门就让你吓一跳,以为进贼了呢。”

她愉快地跳到地板上:“快起来,我买了个砂锅,晚上咱们吃鱼头豆腐。”

趁她出去,我赶紧抹了把脸,干巴巴的,还好没真哭,但心里那股酸疼劲儿仿佛还没有消失。

微微。我喊。

微微。我又喊。

她没回音。

我说:这周咱俩回老家吧。我又攒了张卡,密码是我生日,以后改你生日。

她把头探进来:你自言自语什么?没听清。

我突然不想说了,只顾着傻笑。她莫名其秒:神经啊你。

真是神经。她见我没反应,白我一眼顺手把吸顶灯关上了:关你小禁闭。

我眼前一黑,在没被甜蜜掐住前,想起一句电影台词。

好日子来了——

作者简介

李心怡,作品见于《长城》《山西文学》等,工作于沧州市文联,现为河北省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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