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河北作家】苗志军 | 铁匠骆驼哥

 聚力阅读 2020-06-28

■ 

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铁匠骆驼哥

作者:苗志军

骆驼,是我大姨家表哥,他是铁匠。

大姨生了五个孩子,两头是闺女,挨肩儿仨儿子,老大叫骆驼,老二叫大象,老三叫虎儿。

我没见过姨父,不知长什么样儿。他是被日本子用刺刀挑死在家门口的。据说,他抓起一条板凳和鬼子拼命时,鬼子的脑袋和老榆木板凳都烂了。他倒下时像一堵墙,瞪出的眼珠子是对大铃铛。

大姨大高个儿,大脸盘儿,硬身板儿。三个儿子个个都虎实,大个子,圆脑门儿,瓷实得像碌碡。

我没问过大姨,为什么给仨表哥起了这些猛兽儿名字,因为溺爱,喊着好玩儿?还是盼孩子像那野兽般好养活,或是为了长大欺得住农活儿,抑或想以群狼窝狗的威猛再不受外来之气?

但是,随着三个虎羔子渐大成人,大姨对给孩子起这些名字,着实后悔了。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守寡无助的大姨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大姨才认定,让骆驼学铁匠,让虎儿当白铁匠,用大小铁锤消化他们的蛮力,收敛他们不羁的野性。

大姨家是滹沱河边儿的一个小村。骆驼哥大我十多岁,我们表兄弟能拉家常时,他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爹了。不惑之年的他,大脸脑,红脸膛,浓眉毛,大眼睛,蒜鼻子,大嘴巴,厚嘴唇。尤其那下嘴唇,厚厚的下垂着,和那关公脸天生配套,笑起来虽憨厚,却透着一股力量。

记得小时候和哥赶大集,去了骆驼哥的工厂,他在烘炉前面,是抡大锤的徒弟,

烘炉旁一座铁砧,师徒俩里外站着,师傅一手小锤一手铁钳,徒弟两手执大锤。师徒的对话,完全用锤子代替。当师傅把冒着火星的锻坯夹上铁砧,交流便开始了。小锤点哪,大锤砸哪,分毫不偏;小锤抡高下重,大锤则高起猛落,小锤力道再增,大锤就抡圆狠砸。小锤弱了下来,大锤跟着舒缓,小锤空敲砧边儿,大锤立放脚下。大锤用探求的眼神儿盯小锤找补锻件细节。

那时没电气焊,钢铁家把什儿的粘接,都由烘炉烧到熔点用锤子粘和在一起。

午饭后,骆驼哥递来一缸子茶,唠起当铁匠历史。

是源于二弟大象的一次打架。

那年,骆驼十七岁,大象十六岁,虎子十四岁。深冬的街上,南墙根一伙人儿抬杠儿玩儿,大象和一个小伙儿抬急了,俩人动起手儿来,大象吃了亏。突然,红眼的大象抄起粪筐里的粪叉子,双手合力向小伙子一只脚猛戳下去,五根半尺长的利齿,穿透脚掌和鞋底,把一只脚牢牢钉在地上。一扭身,大象向村外跑了。

一跑便没了踪影,大姨哭了三天三夜。望着身边这俩儿时刻想兑命的主儿,不单是怵着抹平祸端,也为老大老三捏把汗,谁知道这些虎羔子们,那天把天捅个大窟窿!

深夜油灯下,大姨哭出了主意:老大交给邻村的老铁匠,老三稍小,交给转折亲的老白铁匠作义子。哪个不从,以死相逼。

骆驼哥抡大锤到第三天,胳膊肿了。从腕到臂,粗了一圈儿。锤一上手,不只肉疼,筋骨扯得髓都疼。师傅小锤抡圆了,大锤跟不上劲。师傅黑他一眼,小锤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气呼呼走了。骆驼哥一怔,驴劲来了,大锤当啷摔下,也转身跑回家。

当他黑着脸把被窝卷扔在炕上,大姨一看,便哭了起来,找东西打他。他转身跑出了院子。

据说,姨父是车把式,训牲畜有邪招儿。大姨一个妇道人家,仅恍惚懂得,小儿马蛋子,轻活儿是压不住的,捣蛋若出圈儿,会经常惹麻烦出来。大姨不想前功尽弃。

儿子缓口气回来,娘正在草棚子流泪,房梁上垂个绳套。儿子噗通跪下,抱着娘腿痛哭起来。把娘拥进屋内,两眼瞪出火星子,屁话没有,把刚放的被窝卷儿抡到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年之后,我去表哥处外调,还是那座烘炉边儿,骆驼哥站烘炉里面,敲着小锤,当师傅了。他温顺的眼神并没看我,紧盯从炉膛夹出的火星四溅的钢坯,两块迅速对接,小锤单击坐实,空敲一下,大锤随着节奏吭哧起来。那大小锤不同的音高,和那轻重缓急的节奏,自成一种旋律,合奏出一首力道铿锵大乐。看得出来,这是锻造一个耕地的犁铧,骆驼哥的手艺,算得上出神入化了。

锻件褪尽了红色,他温和地向我一笑,把身后的凳子用脚拨拉给我,吩咐大锤倒水。我摆手谢过。他刚要张嘴说什么,走过来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条锈铁,来鉴定是铁是钢。骆驼哥叫他扔在地上,老人随意一扔,砖地上“当啷”一声。骆驼哥问他想做什么,老人说做个刨山药的四齿撅头。表哥告诉他,这是块硬钢,钢号大,做四齿,易折断。

我不觉惊叹,骆驼哥能牛到这般程度?

骆驼哥告诉我,师傅号钢脉的本事,传他了。拿片条铁随便扔砖地上,就这当啷一声,闭着眼睛也知道是铁是钢,如果是铁,还能断定生铁熟铁、灰口铁黄口铁马口铁。知道可不可锻造,能不能粘合。

骆驼哥打制的锄头镰刀,都是地道的夹钢货,钢被铁夹中间作刃,这刀刃锋利保盼儿,还容易磨,且铁护钢刃,不蹦口子。

多大的刀头铺多厚条钢,也有讲究,钢多了,打制完延展不够薄,磨刀费劲,钢铺少了,延展断裂,有刃无钢,刀刃钝卷,好看不中用。

还有淬火,什么钢锻什么件儿,怎么淬火,都有秘笈。是冷水淬,盐水淬,油淬,一下淬成,还是蜻蜓点水般逗淬,这要讲个辩证,表哥淬出的镰刀,刮胡子贼快。

骆驼哥的手艺,方圆百里之内,不输王麻子和刘一摸。商店里,人们都挑他打制的物件儿,可苦于没有记号。

再次见骆驼哥,他已过天命之年。清明节我骑摩托车驮娘去舅家给姥姥上坟,说骆驼哥和大姨也去。

骆驼哥推一辆小虹车,一边铺被子坐了大姨,一边装个饽饽篮子和三个土坯。见到我们,骆驼哥笑了,这铁塔似的汉子,笑得那么呆萌。

我问大姨,为什么不坐自行车,大姨说坐不惯。骆驼哥以顺从眼神儿笑望大姨,慢悠悠地说着饶阳话:“她渊艺(愿意)坐受馍(什么)车,就坐受馍车呗!她得(dei)说了算呀……”“渊”和最后的“她”字拉得老长,柔软又亲和。

我想起了二舅的嗔诉:去年收麦在劲头儿上,骆驼哥急着拉麦个子,大姨说梦到大舅病了,要停下拉麦子,坐牛车看大舅去。骆驼哥说派孩子去看看,大姨不肯,只好依老娘轰牛车跑到舅家。结果,大舅下地割麦子去了。

上坟给姥姥烧完纸,大家吃饺子,聊起跑到天津的大象哥,和给师傅当义子的虎儿哥。骆驼哥告诉我,象哥是天津高级锻工,虎哥赶集串巷换桶底壶底,日子都过得比他好。骆驼哥还透露,他已退休了,二儿子接了班。我劝他自己开烘炉,别迷失半辈子的金贵手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这一行也快走到头儿了,即便还行,也不去砸同行弟兄饭碗的。

此刻,倚着被摞半躺着的骆驼哥,眼神儿那么安闲与祥和,似乎年轻时虎气逼人的气场不是他的。是岁月锈蚀了他的钢性,还是随着顽铁把自己锻造了,或是生活打磨了他原本的锋利?我捉摸不透。

炕头上幸福的大姨安静如水,使我想起了骆驼哥淬火池里安静的那汪水。那是一汪来自村边苦井的水。假设池里面换做滹沱河甚至金水河的圣泉水,有了好钢,能否淬出个天上闪亮的星座呢? 

作者简介

苗志军,河北献县人,现居迪拜。毕业于河北师大中文系,早年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后为公务员,退职后转行企业管理。爱好写作,钟情乡土文化。作品散见省内外报刊或网络平台。

平台合作

聚力阅读结盟龙杰传媒(一路听天下),让阅读产生价值,让写作获得尊严。平台开放征集中长篇小说、进行作品的有声化制作及推广,欢迎作家朋友联系我平台洽谈合作事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