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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记忆】刘国林 | 斗狼散记(十二)

 聚力阅读 2020-06-28

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北大荒记忆系列
 第十二辑

吓 狼

解放初期,家乡是一个开荒点儿,四周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子。那时的狼特多,动不动就进村叼羊赶猪,甚至连小孩儿也不放过。没办法,家乡人只好在村子的四周设陷阱,在山上埋地枪,并专门抽出四个枪法好的猎手组成狩猎组上山猎狼,可效果都不大。这里的狼似乎比别处的狼智商更高,更狡猾,从来就没有一只狼落进陷阱,反而常常把村里人落入陷阱或踏上地枪,自食恶果。

“独臂王”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猎手。在一次猎狼时被狼咬伤,锯掉了一只胳膊,乡亲们都称他是“独臂王”。这天,“独臂王”独自一人进山了,一整天也没听到枪响。到了傍晚,他怀里揣着几只狼崽子下山了。“独臂王”搞的什么鬼把戏?家乡人见了都撇嘴。狩猎组每次上山都能猎杀到三五只狼,“独臂王”原来就是这点儿能耐呀!再说,动了狼崽子会把山上的群狼引下山来的,今夜谁也别想睡好觉啦!听了乡亲们的风言风语,“独臂王”却毫不在乎,哼着小曲不厌其烦地摆弄着那几只狼崽子,一副成竹在胸的得意样子。

果然不出家乡人所料,天刚一擦黑,山上近百匹狼几乎全下来了。它们呈不规则的散兵队形,不紧不慢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把村子团团围住。家乡人把所有武器都拿出来,分布在村子的四周严阵以待。不知何时,“独臂王”却擅离指挥位置,背起盛狼子的背篓,爬上村东头的房顶,但见他拔出“腰别子”突然朝天打了一枪。这一枪响如同晴天霹雳,所有的狼和所有的人都纷纷惊恐地朝这边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扭头向房下看了看,如果此时有一挺机关枪多好,用它向狼群扫射,那才叫过瘾呢。房下所有的狼都抬头看“独臂王”的一举一动,不免露出脖子底下的那簇白毛。此时要是射中狼脖子底下的那簇白毛,那是它的死穴,当即就会亡命身亡的,可没有“独臂王”的命令,谁也不能开枪。

见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来了,“独臂王”便把“腰别子”往腰间一插,反臂往背篓里一抓,抓出一只狼崽子,握紧狼崽子的脖子提在手中。那狼崽子生下来还不到半个月,只会眯着眼睛尖叫。在“独臂王”的手中挣扎着的狼崽子如同玩物一般,“独臂王”越掐越紧,狼崽子也越叫越欢,引逗得地上的群狼纷纷仰头长啸,如同群狼嗥月一般。“独臂王”松一下紧一下地掐着狼崽子的脖子,狼崽子也紧一声慢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尖叫。可也别说,竟能叫出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来。地上的群狼也随着狼崽子叫声的节奏变化而变化,如咽如泣,此起彼伏,有一种渗入人心的恐怖。随着狼崽子有气无力的叫声,群狼终于按奈不住愤怒的情绪了,纷纷前爪着地,身子下伏,脖子上的毛纷纷竖立而起,冲锋前的气氛一触即发!

突然,“独臂王”把手中尖叫着的小狼崽子猛地往空中一抛,接着闪电般地从腰中拔出“腰别子”,抬手啪啪就是两枪。空中,并没有落下狼崽子被打烂的尸体。这个“独臂王”用一只手从抛狼、拔枪、射击,到把“腰别子”复插回腰间,几个动作在瞬间一气呵成。就在他把“腰别子”插回腰间的时候,抛向空中的狼崽子正好又回到他空出的手掌!显然,“独臂王”那两声枪响都没有打中狼崽子。虽然他的枪法玩儿得快如闪电,为什么准头子却如此之差?

乡亲们都被“独臂王”搞糊涂了。正不明白他之所以之时,却见他嗖地从房顶上跳下来,背着狼崽子径直大步流星地向狼群走去。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俗话说,好汉难抵一群狼啊!“独臂王”的枪法就算是又快又准,又能打死几只狼?若是群狼一拥而上,把他撕咬成一堆白骨根本用不了三分钟!怪就怪在“独臂王”的艺高胆大,连群狼都被他吓晕了,看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群狼竟不由自主地为他闪开一条通道。只见“独臂王”一直走到狼群后面,来到一只周身全是白毛的老狼面前,双目如炬地紧盯着老狼那双眼,那从容不迫的气概可能把老狼也吓破胆儿了,竟哆哆嗦嗦地倒退着,边退边滴滴嗒嗒地啦啦尿。——只有它认为死到临头时才会吓成这个样子的。这时,“独臂王”却停住了脚步,双眼依旧盯着老狼,双方似在叫劲儿,又似在斗智。停了足有一分钟,“独臂王”才缓缓地卸下背篓,连同所有的狼崽子一起放在那老狼面前。老狼终于读懂了“独臂王”的良苦用心,浑身也不哆嗦了。瞬间恢复了王者之风的常态,如同“独臂王”驯养的看家犬似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护送到“独臂王”回到乡亲们的中间才停住脚步。看到这一幕,我真的被眼前的神奇的场面惊呆了:有道是双方开战,不斩来使,连凶狠残暴的恶狼竟也懂这游戏规则?真是不可思议!

人和狼就这样讲和了。那老狼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转头向山里跑去,群狼先目送着他们的大王远去,才不约而山地跑到背篓前,有几只母狼低头叼着狼崽子先撤退,群狼跟在它们的后边也纷纷逃遁了。从那以后,山上的群狼再也没有袭击过家乡的牲畜,即使在偶然的机会中相遇,狼群都会主动地避开,人和狼就这样和谐共处的生活着。直到“独臂王”前些日子要搬到市里的儿子那儿时,才告诉乡亲们斗狼的决窍——“擒贼先擒王,斗狼也是这样。我之所以把狼崽子高高地抛在高中,然后砰砰地放两枪,可枪响过后又把狼崽子接住。这都是杀鸡给猴看呢,先把狼群给震住了,然后我才敢斗胆会狼王,用眼神吓退狼王的威风,让它俯首贴耳地听我的指挥!其实,狼也和人是一样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它们知道,若再和人作对,人就会毫不客气地掏它们的狼窝,把它们赶尽杀绝的!”

单耳狗

单耳狗一出生就是一个耳朵,怎么看也不顺眼。它刚出生十来天便被狼叼走,在狼窝里吃狼奶长大的。老根叔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他的单耳狗的。老根叔是个好猎手,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他的。自从他养的母狗被狼咬死后,他就发誓要消灭附近山中所有的狼。那天,老根叔打死一只母狼时,在洞里发现了几只正在嬉戏的小狼崽儿。这些小狼崽儿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见到老根叔惊慌地退到了洞的尽头,瞪着惊恐的眼睛缩在一起瑟瑟发抖。老根叔将小狼崽儿一个接一个地摔死。当他去捉最后一个狼崽时,那小家伙竟冷不防咬了他一口,眼里放着狼特有的凶光。老根叔擒起它正要往地上摔时,突然发现它一只耳朵,端详了好半天,才认出是自家母狗生的单耳狗。

山爷听老辈猎手们说,他们打猪时曾发现过狼孩儿,浑向长满了毛,赤身裸体地与狼呆在一起,像狼一样用四肢爬行,还像狼一样嗥叫。老根叔想,母狼连人的婴儿都能养着,自己的单耳狗被母狼养活也就不足为怪了。

自从老根叔把单耳狗带回家,它就不吃也不喝,一见到老根叔就啮牙咧嘴地咆哮。它清楚地记得,它的伙伴儿就死在这个人的手上,因而它本能地对老根叔怀有一种敌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凄楚的狼嗥,单耳狗就开始活跃起来了,它兴奋地呜咽着,急切地用爪子挠门,但折腾了大半夜,除了在门上留下一些零乱的爪痕外,还是无可奈何地哀鸣。后来,它的呜咽声变成了小声的抽泣,后来连抽泣声也停止了。在天快要亮的时候,它才沉沉地睡去。

早上,老根叔拿只破碗给单耳狗舀了半碗水,放在它的嘴边,虽然它的毛发仍不由自主地竖着,但它还是迫不及待地把水喝了下去。喝完水后,老根叔又递给它一条山兔腿,它嗖地一声张嘴接住了,掉头跑到屋角里狼吞虎咽地撕咬着,吃得满香。但这并不能说单耳狗被驯服了。它时时刻刻想着大山里的家,想着和它朝夕相处的伙伴儿,总想找机会返回大山里。在它半岁多的时候,终于成功地逃离了老根叔的家。但一个星期后它又不得不回来了。回来时瘦得皮包骨头,可能它一星期都没吃到东西了。它太小了,还没学会捕猎。那天早上老根叔开门时发现了它,它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门口,一动也不动。老根叔以为它活不成了,但它的命真够大的,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秋天到来时单耳狗已经满一岁了,出落得和成年狗一般大小了,但它还有没长结实,身瘦腿长,灵活但不够强壮。但与那些普通的猎狗相比,它的捕食技巧几乎不需要学习,扑咬猎物的时候,它的本能告诉它要找最柔软的咽部下口,因为这个地方是猎物最致命的要害部位。它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树丛中穿行的一个影子,步伐轻松,无声无息,神速得很。也就是那年秋,老根叔患上了鼠疫流行病,躺在炕上整整两天没吃东西。那年秋天第一场大雪来得早,他又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狼嗥,而这声音已有些日子不曾有了。老根叔想,看来狼没有死绝,我却要先死在这儿了。想到这里,忙呼唤单耳狗,却没有回音。老根叔知道,单耳狗并没有真正被驯服,它只是很善于伪装罢了。

天快亮的时候 老根叔醒了。他感觉黑暗中有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胸口,还有一股腥臊的热气直往脸上喷。老根叔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谁叫自己当初引狼入室呢?但什么也没发生。老根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他想坐起来,这时他的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只身上还有一丝热气的山兔。老根叔知道这是单耳狗孝敬他的猎物,便挣扎着起身下床,将那山兔剥了皮,连同一大把红辣椒煮了满满一锅兔肉。吃了两碗热腾腾的兔肉后,老根叔出了一身透汗,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自从那天夜里听到狼嗥声后,老根叔每晚都留神地听着,但狼嗥声却再也不曾想起。他又想,可能是那晚自己病得太重,出现幻觉了吧?这山里应该没有狼了。

转眼春天来了。单耳狗也长至成年了。它浑身的毛稠密闪亮,从脖子到双肩的鬃毛即使在平静状态下也是半竖着,每动一下都似乎要耸立起来。一天清晨,老根叔推开房门时见单耳狗正蹲在前面的树林边,差点误认为它就是一只狼呢。虽然老根叔的病好了,但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甚至连紧跑几步都感觉到上喘了。再说山里已没有狼了,老根叔想,是狼咬死了他的猎狗,他又消灭了狼群,这回双方也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于是,老根叔决定不想呆在山里了,他准备带着单耳狗回到山下的村里去住。

单耳狗一出现在村里,马上引发一场骚乱。大约是它长得太像狼了,也大约是它身上有一种荒野的气息,村里的狗见了它夹着尾巴扭头就跑,后来见它并没追上来,就站在远处不停地朝它吠叫,再后来吠叫的狗越聚越多,又仗着狗多势重将它团团围住,冲着它狂吠。单耳狗却视而不见,站在中间一直没有动。终于,狗群中胆子最大的竟直朝它扑来了,这时单耳狗佯装败走,却突然杀个“回马枪”,那狗就被撞翻在地。正当它准备直取那狗的咽喉时,它听到老根叔的喝斥,于是就放开了那狗,又向先前那样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那狗呜咽着逃走了,而群狗再也不敢轻易进攻。后来村人纷纷唤走了自己的狗,其余的狗见势不妙也悄悄退下去了,却没忘了远远地冲它吠上几声。

大约是村里的狗见识到了单耳狗的厉害,以后它每次遇上村里的狗,那些狗都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它也不追赶,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类动物是猎杀不得的,但是不想与它们为伍,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与它们似乎有着某种关系。比较而言,单耳狗仍旧怀念以前的生活,在那里它可以尽情的奔跑,有时还会叼回一些小动物给老根叔吃。那年月,人们饭都吃不饱,肉更是一年都难得吃上一回,于是村里人都很羡慕老根养了一条好狗。

自从下山后,老根叔便一直给村里放牛。放牛时单耳狗就在一旁的草丛中趴着,有时候也会钻进山里整日整夜不回来,不过老根叔也没在意,倒也习惯了。转眼又一年过去了,这天傍晚老根叔刚赶牛进圈,村里人就慌慌张张跑来说,这山里又有狼了。老根叔却不信,你不会是看错吧?把我的单耳狗当成狼了吧?那人说不会的,你的单耳狗我又是不认识,那狼比单耳狗大,毛色也要稍深一些。老根叔还是不信,那人就硬拉了他到山里去看,说那狼当时正在小河边吃山鸡,一定留下了脚印。果然老根叔在小河边发现了狼踪和狼的粪便,并且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没吃完的山鸡。老根叔终于相信这山里又有狼了。他回家拿出两副锈迹斑斑的狼夹子,下在那山鸡的附近,老根叔知道那狼肯定还会来吃山鸡的。

夜里,老根叔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这山里怎么又会有狼了呢?半夜时分他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嗥叫,便想大约是那狼踩上了夹子。第二天刚蒙蒙亮,老根叔就背着猎枪进山了,老远就见到那狼夹子夹住一条狼。细瞧,那是一条怀了崽子的母狼。老根叔端起猎枪慢慢地朝那母狼瞄准,正准备扣动扳击时,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中蹿出一条狼,竟直朝他扑来。老根叔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扑倒在地,猎枪也被摔到两米开外。但那狼却又跳开了,这时老根叔也看清了,刚才袭击他的并不是什么狼,而是他的单耳狗。而此时的单耳狗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呜呜地叫着,身子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尾巴竟还笨拙地摇了两下,这是老根叔见它第一次摇尾巴。老根叔怒从心头起,口里骂道:“畜生!反了你了呢!”边骂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单耳狗砸去,但单耳狗轻轻一跳就躲开了。这时老根叔有些后怕了,如果它再次扑过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这样想着便去拾地上的枪,但单耳狗显然知道枪的厉害,它纵身一跳抢先叼起那杆枪,又扭头跑开了。

虽然老根叔急得火冒三丈,但他并没有再去追。老根叔知道,他一追单耳狗就又会跑的,这样不但追不上,反而会激发它身上潜伏的野性,而一旦它使起性子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老根叔选择了原地不动,用严厉的眼神逼视着单耳狗。这一招果然见效,单耳狗渐渐低下了头,终于放下了那杆枪。老根叔用亲切的语气唤道:“单耳狗,我的宝贝,快过来!”单耳狗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过来,而是径直走向那母狼身边,嗅着母狼的鼻子,低声呜咽着。这时老根叔终于明白了,怪不得这些日子单耳狗往山上跑得格外勤,有时一连好几天不归家,原来它一直和这母狼在一起!老根叔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枪,再一次瞄准了那母狼,但单耳狗却挡在母狼的前面。老根叔没有开枪,他怕伤了单耳狗,毕竟它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即使刚才它扑倒过自己,但它的本意也并非置自己于死地的。

终于,老根叔扔掉了手中的猎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径直朝那母狼走去,在单耳狗紧张的注视下打开了狼夹子,老根叔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竟会亲手放走一条狼!母狼脱离了险境,发出一阵呜咽声,眼里也似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也就是那么一阵子,母狼朝老根叔点点头,终于一瘸一拐地朝山林里跑去。单耳狗迟疑了一下,朝老根叔又笨拙地摇了摇尾巴,也跟着母狼往山林里去了。之后,老根叔再也没见到他的单耳狗回来……

 狼妈妈

那是一个下大霜的清早,老根哥习惯性地早起,他幸福地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新婚妻子,心里高兴得很,因为妻子昨夜在耳边悄悄告诉他:她有了……

老根哥来到猪圈旁,突然,“呜呜”的低叫声把他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一只毛发蓬乱、皮毛干枯的小狼崽子正趴在猪食盆边舔猪食。事实上,猪食盆里根本没有什么食了。狼崽子看到老根哥突然走近,吓得赶紧后退,瑟瑟发抖地发出“呜呜”求饶声。老根哥慢慢蹲下身子看了它好一阵子,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收留这只可怜的狼崽子吧,这兵慌马乱的年月,狼崽子也是一条命啊。这样想着,他试探着用手去摸狼崽子,它只惊慌地颤了一下,竟不逃避,依然舔着猪食盆。老根哥大着胆子把它捧了起来,它试图挣扎,但还是让老根哥抱了起来。

老根哥抱着狼崽子来到灶屋时,妻子已在灶房里烧水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丈夫怀里的狼崽子,问道:“咦,哪里来的?”“捡的。”“狼崽子都能捡?你逗人。”“真的。你看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捡的?你可怜它就收养它吧。”就这样,狼崽子在老根哥家里安顿下来。在不知不觉中,它一天天强壮起来。但时间一长,老根哥发现狼崽子的秘密——它每天深夜都会往九龙沟里跑一趟,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在一个有月亮地儿的夜晚,老根哥远远地跟着狼崽子向九龙沟走去。在沟边的一个土坡旁,老根哥发现狼崽子一边低沉地呜咽一边拼命地用四爪刨土,并把刨好的松土往一起堆。看了许久,狼崽子一直重复着这个程序。

老根哥终于忍不住了,慢慢地走了过去。狼崽子看见主人后,傻傻地坐在地上不动了,但满眼的悲伤与哀求,像一个犯了错了孩子。老根哥终于看清了那个土堆,他吓了一跳,土堆里埋着一个人,但没有完全埋严,还露着死者的头、破衣服和伸出脚趾头的鞋。看着狼崽子悲伤的表情,老根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心头猛地一颤,泪水不由得滚落下来。他慢慢地蹲下,捧起狼崽子的脸亲了又亲,然后大步地往家里走去。战乱年月,死人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这狼崽子的情感举动让老根哥很是震撼和感动。他激动地对妻子说:“这是一只世间难寻的狼崽子,你知道它每夜外出干什么去了?是去掩埋原来的主人的尸体去了!”“啊?有这种事?”妻子吃惊地不敢相信。“这么重情感的狼崽子,咱俩今后要好好待它。”老根哥边说边拿把铁锹往外走,妻子不解的问:“你还干啥去?”“我去帮它把那尸体埋了。”老根哥在尸体旁挖了个坑,把那尸体掩埋了。当最后一锹泥土将尸体完全盖住时,狼崽子就伏在土堆上默默地流泪。看到这情景,老根哥的泪水也禁不住地往下流,他坐在锹把儿上,陪着狼崽子一直坐到天明。

随着狼崽子的不断长大,老根哥两口子对它疼爱不已。每次打量它时,就像父母打量一天比一天懂事的孩子,眼里充满了疼爱与关怀。在老根哥两口子的精心照料下,狼崽子长得渐渐成了“狼姑娘”了,失踪几天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它也快要做母亲了。这年秋天,山外传来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乡亲们争相传递着这一特大喜讯。母狼已经怀孕四个月,所以在老根哥妻子要生孩子的前几天,母狼一下子生了四个毛绒绒、胖嘟嘟的小生命。那天,老根哥陪着妻子坐在堂屋里,喜滋滋地看着母狼生下的四个宝宝,幸福无比地对妻子说:“天下终于太平了,这四个狼宝宝地该和咱要出生的宝宝一样,比咱幸福了!”当天下午,他妻子就叫起了肚子痛,要生了!老根哥立即跑到十里外的山下请来接生婆。匆匆地赶回家时,妻子已经生了,只见孩子在炕上哇哇地哭,身上裹了件老根哥的一件棉袄,他妻子幸福地靠在孩子身边正等着他给孩子起名字呢。

老根哥一看,是个带把儿的男孩!喜得他想翻几个跟头。他当即给孩子起名为“喜子”,还喜滋滋地对接生婆说:“我的好日子都是您操心来的,我在这山里也没什么亲人,我想让儿子认你做奶奶,行吗?”见生婆愉快地点着头,老根哥又继续说:“我一定要到山外砍一块大猪肉谢谢你,再把四邻的乡亲们都通知来喝喜酒,庆贺这太平年月给咱带来的好日子!”第二天,刚蒙蒙亮,老根哥就起来了,正准备下山去砍猪肉办置些酒席,不想被一伙人把房前屋后围个水泄不通。来人不是来贺喜的,而是刚拉起竿子的土匪,匪首正是“座山雕”。他面无表情地对老根哥说:“国民政府马上要和共匪开战了,根据上面的命令,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老根哥当时腿就吓哆嗦了,嘴也不好使了:“钱……没有……粮……还在……在地里啊!”“你想抗拒政府的命令是不是?给我搜!”“座山雕”手一挥,一群人冲进屋里翻箱倒柜,但确实没有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座山雕”的手又往门前的庄稼地一指:“把地里的庄稼给我搜了!”一群人又立刻冲进苞米地,不管青的黄的,乱砍乱掰起来,田地里立刻一片狼藉。这都是老根哥的心血啊,他发疯了,抓起一根扁担扑向一个家伙,一扁担扫过去,那家伙只哼了一声就倒了。众匪被老根哥给震住了,眼光齐刷刷地瞅“座山雕”。此时的“座山雕”鼻子都气歪了,拔出手枪抵在老根哥的脑门儿上:“还反了你呢,给我绑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老根哥五花大绑起来了。

这时,接生婆冲了出来边哭冲向“座山雕”:“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娘和你拼了!”说着,伸手就往“座山雕”的脸上抓。“座山雕”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接生婆的小腹上,接生婆像根草似的倒下了,也被五花大绑起来。不大一会儿,匪徒把老根哥家的肥猪赶了出来,那头黄牛也被牵走了。老根哥和接生婆被众匪押着往山下走去。没走多远,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老根儿,我也跟你去!”老根哥回头一看,只见妻子衣履不整地抱着婴儿冲出房门,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襁褓里的婴儿滚出老远。老根哥满眼是泪,一步一回头,他拼命地往出挣,想跑回去拉妻子,却被众匪揪着头发拽走了,只有那母狼站在家门口望着他悲嘁地叫着。

老根哥回到家时,见妻子直挺挺地僵死在一块踏脚石上,她撞石自杀了。天哪!老根哥泪如雨下,牛吼般地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连环回响着。这时,他突然想到刚出生的儿子,“我的儿子呢?”随着他的问话,母狼沉沉地在房里叫了一声,老根哥连滚带爬地冲进房里。啊,儿子还躺在炕上,母狼正侧着身子蜷在一旁,丰满的乳头正含在儿子的嘴中呢。老根哥冷静下来,默默地走出门外,在屋后挖了个坑,然后卸下几块门板,把妻子的尸体裹在中间,草草地葬了。他一整天没吃没喝,在妻子新坟上瘫坐了好一阵子,月光铺地时,他来到屋前的苞米地,随手捡起一穗嫩苞米,就着泪水大吃大嚼起来。这时,母狼无声无自息地来到他身边,一一衔起散落的苞米往箩筐里丢。他和它就这样一直捡到天亮,还好,竟捡了七八担苞米。

太阳快出来时,老根哥又犯愁了。这些苞米放在家里不放心,不知道“座山雕”匪帮什么时候还回来抢劫的。母狼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咬着老根哥的裤管儿往外跑。老根哥随着母狼跑了一段路,又来到埋葬母狼旧主人那个沟里。老根哥大惑不解,母狼跳过旧主人的坟堆,纵上一道沟坎儿,回头对老根哥叫了一声,就钻进林子里。老根哥跟进林子,没走二十米远,见前面一堵岩壁挡住去路,壁下有一米见方的一个岩洞。他随母狼钻进岩洞,里面竟是一个挺大的洞厅。在最里边的角落里,还有一只碗和两件破衣裳。母狼嗅了嗅那两样东西,眼睛又湿了。老根哥明白了,这是它原来主人曾经的藏身之所,这是用来藏粮食是最好不过的了。老根哥立即找来几个蔴袋,把苞米棒子一袋袋装好,又一袋袋地把粮食藏进那个岩洞里。

转眼个把月过去了,四只狼崽子长大了许多,吃奶量更大了,老根哥的儿子食量也大了不少。尽管母狼想方设法觅食,让自己多吃些,但它的身子还是越来越瘦,毛发越来越干,奶水也越来越少了,老根哥的儿子经常饿得半夜啼哭。离狼崽子满月还差十来天时,老根哥突然发觉四只毛茸茸的狼崽子不见了。以前,只要他从外面回来,这四个小家伙总是欢蹦乱跳地出来迎接他,舔舔脚,蹭蹭腿,挺温暖的。小狼崽子哪去了?老根哥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迎出门来的母狼,见它木然地坐在他脚边,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的蓝天。他一切都明白了,母狼为了他儿子能吃饱奶水,竟然把自己的四个孩子都送进大山里了。可它们还没长大,能活下去吗?

半年后的一天,接生婆半夜里急匆匆地摸到老根哥家,对老根哥说:“快逃吧,这回你只怕躲不过去了。”老根哥忙问是怎么回事,接生婆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明天一早‘座山雕’来抓你进山当土匪呢!”老根哥吓得五雷轰顶:“那,我的儿子咋办呢?”“难道你还带半岁多的儿子逃命不成?就算你抱着他逃出去了,恐怕你们爷俩也得饿死在荒山野岭里。这样吧,把孩子留下来,白天母狼带他,晚上我就过来照料。就算哪天被土匪‘座山雕’发现,我一个孤寡老婆子也不怕他,我能用老命保护好我这个孙儿的!”当天夜里,老根哥炒了半袋子苞米花,抱了抱儿子,又亲了亲母狼,就泪眼淋淋地消失在夜幕中。第二天一早,“座山雕”果然把老根哥家围个水泄不通,可他找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老根哥,只看到一只母狼守着他的儿子在房里。他的儿子还在,不相信他就不回来!“座山雕”又深更半夜地来过几次,除了见母狼守在婴儿的旁边,仍没有发现老根哥的影子。从此,母狼用尾巴牵上孩子在屋前屋后走来走去;孩子把屎尿拉在身上时,母狼会把他的裤子咬下来,晒在柴草上,然后舔净孩子的屁股,再把他拽到炕上,盖上被子,等着晚上接生婆的到来。

直到一九四七年冬,杨子荣带着小分队智取威虎山,活捉了匪道“座山雕”,老根哥的家乡才得以解放。接生婆因年老体弱,那年冬也撒手西去了。好在老根可的儿子已有六岁了,人民政府想把他接走,可母狼凶巴巴地不让接,孩子也不肯离开母狼。第二年,也就是老根哥孩子七岁那年,老根哥终于从苏联那边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他儿子的身边。可七岁的孩子根本不认识他这个爹,只有母狼扑向前来,和老根哥脸贴脸地任泪水横流。

老根哥回来后,母狼一下子苍老了。其实,母狼早就老了,但老根哥的儿子让它苦苦支撑着。老根哥的回来让它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它一旦松驰下来,就燃尽了生命之灯。四天后,它死在了老根哥儿子的身边。当夜,哭得死去活动来的老根哥背个木板钉成的盒子,来到母狼旧主人的坟,把它和它的旧主人葬在了一起。

——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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