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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记忆】刘国林 | 斗狼散记(十四)

 聚力阅读 2020-06-28

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北大荒记忆系列
 第十四辑

威虎山遇险

1969年,我刚出校门,就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生产队在威虎山上建个人参点儿,有二十垧地人参园子,各生产队都抽调五个人在人参园子劳动,我和李大耳朵都在抽调之列。因我俩年纪最小,又刚出校门,大队长便安排我俩给人参点的人做饭。

我和李大耳朵是邻居,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刚到威虎山,又受曲波《林海雪原》精彩描写的诱惑,对威虎山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一天,李大耳朵对我说:“你小子明天敢跟我钻一趟山吗?”面对他的挑战,伤了我的自尊,二话未说,便拍着胸脯应战:“上刀山,下火海,谁要是眨巴一下眼睛,谁就是孬种,钻趟山算什么?”

第二天早上,李大耳朵找了两条蔴袋,说要带我进山采秋蘑。所谓秋蘑,当地人叫元蘑,是一种秋后才生出来的蘑菇,只有腐朽的椴木上才生这种蘑菇,没有虫窟,味道极鲜,敢和猴头蘑媲美。我俩想得倒美,想多采些秋蘑,等冬天下山时回家来个山鸡炖秋蘑,招待城里的同学们,不撑冒他们的眼珠子才怪呢!

为防意外,我俩各带一把厨房用的剔骨刀,还带上李大耳朵的保镖——狼种。刚进威虎山时,狼种就是李大耳朵的保镖了,现在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是我们刚来人参点儿时,一个老猎人为答谢李大耳朵的救命之恩,把掏狼窝弄到的狼崽子作为礼物送给他的。我知道,掏狼窝是最危险的差事,那个老猎人掏狼窝时把母狼逼急了,扑上来和他拼命,亏得李大耳曲眼疾手快,照准母狼的腹部就是一刀,才救了老猎人的一条命。说来也怪,这个小狼种就像跟李大耳朵有缘份似的,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形影不离,成了他的跟屁虫。李大耳朵嫌叫“跟屁虫”不雅,称保镖才对。

寒露时节的威虎山已经是初冬了。李大耳朵有多次钻山的经验,特意备了两件雨衣和背包带,穿上雨衣不但能防寒,能防树枝刮人。越往林子里走越山高林密,李大耳朵瞧瞧远处的威虎山,估算着少说也走二十里路了。我俩抛开小路,向原始林海的深处钻去。这个季节的秋蘑已经很少了,因为潮湿的雨季已过。我俩各拾一个木棍儿,就像小鬼子探雷似的低头在树下寻找。那年月没有表,也不知是几点儿了。当我俩越来越感觉到林中发黑时,突然,豆粒大的雨点劈头盖脑的砸了下来。打得密林里一片沙沙声。李大耳朵抬头望望天,连称不好,得赶快撤!可此时我俩已慌不择路,左突右冲,就是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气温急骤下降,我们穿着雨衣仍冻得上下牙打颤。李大耳朵领着我一阵疾走,不但没找到来时的路,却越走越觉得林子越密,天越黑。雨不但没停,竟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时狂风怒吼,大雪纷飞。

我俩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山沟,眼前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株很粗的枯树,不知是哪年哪月枯死的,树下好像还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李大耳朵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说这里好像是黑瞎子沟。突然,狼种不安地朝那株老枯树狂叫起来。我俩仔细一看,糟了!一只黑熊正笨手笨脚地从树洞里往出爬,原来那个枯树洞是它的窝!跑是来不及了,我俩只好抽出剔骨刀,慌忙应战。狼种回头瞅瞅李大耳朵,见我俩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好迎上前去大声狂叫,想给黑熊来个下马威。李大耳朵瞪大了眼珠子,咬着牙命令我:“豁出去了,扔掉蔴袋,准备战斗!”此时的黑熊与狼种还在僵持着,狼种与黑熊相比,个头显得那么渺小,我担心它肯定不是黑瞎子的对手,因为狼种是在人的饲养下长大的,年龄又小,对付黑瞎子它毫无经验。但是我的猜测完全错了,狼种骨子里流的是狼的血,关键时刻它勇敢地迎上去了。

冲上来的是只母熊,它与狼种僵持了几分钟后,认为从个头的优势上看肯定是能战胜狼种,所以黑熊主动发起进攻,向狼种扑来。狼种一闪身避开势头,回头倒咬住黑熊的尾巴。黑熊认为机会来了,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后猛地一坐,这是熊制服对手的杀手锏,一扑二坐三撕咬,一般的小型动物都难躲过这三招。有经验的猎人也最怕黑瞎子这三招,总得千方百计地躲过。狼种知道有危险,松开口向外敏捷地一跳,逃脱致命的一击,黑熊坐了个空,摔了个后滚翻。

这样几个回合,双方很难分出胜负,可以看出狼种有些性急,又显得力不从心,李大耳朵瞪着眼睛想帮它一把,却找不到机会。

这时又听到山沟有一声狂吼,我与李大耳朵抬头一看,不好,一只更大的黑熊狂奔过来。就在我与李大耳朵分神的当儿,眼前的这只母熊见有机可乘,顺势向我咬来。李大耳朵见状来不及多想,一手将我推倒,反身迎了上去。但母熊这时已咬住李大耳朵的雨衣。也就在同时,狼种像箭一样向母熊扑来,一口咬住母熊的尾巴。要不是狼种咬住母熊的尾巴,李大耳朵必被扑倒无疑。

关键时刻李大耳朵没有慌乱。只见他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脱掉雨衣向黑熊的头蒙去。我见狼种咬住黑熊的尾巴不松口,母熊的肛门完全暴露在外边,便灵机一动,半跪着举起剔骨刀向黑熊的肛门捅了进去,接着又狠狠地转一圈儿才抽出刀来,紧接着一投腥臭的血随着刀喷了出来。黑熊痛得嗷嗷怪叫,但它的头被雨衣包着,想咬不成,想罢不忍,只能瞎子似地挥掌乱抓乱挠。李大耳朵见我得手,也来了章程,双臂用力将黑熊的头翻转向上,单手持刀,一刀向黑熊的脖下扎去。要知道,李大耳朵是杀猪宰羊的行家,那一刀下去肯定没有黑熊的好!此时的黑熊已前后受伤,且伤到要害处,它虽然拼命挣扎,但力度却渐渐减小,显然它已是力不从心了。只一会儿,它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动了。

就在我俩刚想松一口气,只感觉脑后一阵疾风袭来,比倒地的这只熊大得多的另一只黑熊闪电般扑了过来。来势凶猛地它越过我和狼种,一下子将李大耳朵扑倒了,用尖利的前掌将李大耳朵按住,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喉管咬去。

生死攸关时刻,只见狼种闪电般地一跃而起,一口咬住公熊的耳朵,死命地向后拖。它本想将公熊也带倒,解救出主人,可是那公熊太重,加上目睹爱妻惨死,它是来拼命的。它的耳朵被狼种咬掉了,鲜血模糊了一只眼睛。李大耳朵趁机一脚踢开公熊,一个鲤鱼打挺想站起来。但他的左脚被公熊咬过,只听他哎呀一声尖叫,再也没有爬起来。我知道李大耳朵肯定是受伤了,翻身就给公熊一刀。公熊松开李大耳朵,又故伎重演,猛地向后一坐,我本能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躲过致使地一击。公熊一屁股坐空,四脚朝天。狼种瞅准机会向公熊扑去,一口咬住公熊的生殖器,将它的生殖器咬了下来。鲜血喷溅。但公熊趁势用两只前掌狠命地一拍,狼种躲避不及,狂叫一声跳出圈外。此时的公熊疯狂至极,站起来又返身扑向李大耳朵,眼瞅着要将那小山似的身躯压在李大耳朵的身上。要真是压上,必定凶多吉少。我持刀向公熊扑去,这时我头上好像有一阵风掠过。原来是狼种再次目睹主人有危险,便不顾一切地冒死向公熊庞大的身躯撞过去。就在公熊倒地的一瞬间,李大耳朵拖着伤腿闪电般地骑在公熊的身上,像杀猪一样一刀插进公熊的喉管。我也抓住时机用身子压住公熊的两条后腿,使它动弹不得。趁势在公熊的肚子上又补了一刀,然后向下用力一拉,狼种见状也扑上去用利爪掏出公熊的肠子,越拉越长。公熊前后三次受伤,浑身不停地抽搐着,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和李大耳朵还有狼种也终于倒在雪地上,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我有些发冷,强打精神问李大耳朵:“你感觉怎么样?”他勉强地活动一下胳膊腿说:“咱得赶紧走,争取在天黑前钻出原始森林,否则就更麻烦了!”说着,他想爬起来,却一个趔趄又摔倒了,看来他伤得不轻。我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为他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便扶着他向林外走去。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身后留下我俩歪歪斜斜的脚印。李大耳朵实在走不动了,他不但腿上有伤,两肩也被那公熊抓伤,浑身发抖地喘着粗气。我说:“来,我背你走!”说着,便背起他一步步地摸索着向前走。可没走多远,我也背不动了,就放下他想歇一会儿。要知道我也差不多一天水米没进口了,加上李大耳朵的体重比我还重,我哪能背得动?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嗥叫,听起来让人心惊胆颤。

李大耳朵让我放下他,火速回人参点儿搬兵。我说那是下策,等你冻死,叫野兽吃了,你让我去坐牢?我才不干呢!可是我再也背不动他了,再这样磨蹭下去,他失血过多,后果同样不堪设想。我又背着他前进不到五十米,放下他想歇一会儿,却发现李大耳朵已经昏迷了。我用力摇醒他,问他能不能让狼种独自回去叫人?此时的李大耳朵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取出笔和纸,飞快地写上“大队长,大耳朵受重伤,快随狼种救俺。地点:威虎山正北密林。”我怕一路雪地上弄湿字迹,便撕下内衣一角将纸条包好,用鞋带儿绑在狼种的腿上。看到狼种今天出色的表现,我想它一定会完成任务的,便拍拍它的头说:“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大队长,要不你的主人就没命了,你也没人管了!”狼种好像听明白了我的话,它临走前还用嘴亲一下李大耳朵的脸,那意思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就这样,成功与否,全看狼种的了。

当狼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我心里空荡荡的。再一摸李大耳朵,他浑身滚烫的,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他发高烧了。我怕他冻坏了,忙脱下雨衣铺在地上,连裹带盖地将他裹上了。这样又觉得不行,怕时间长了他还是受不了,我又到附近树下雪少的地方,拾来些茅草树叶,总算做了一个草窝,便把他放在草窝里,然后抱起他的脚,放进我的怀里。这时我才感觉到害怕,我怕李大耳朵等不到来人就停止呼吸,更怕狼种有个三长两短,难熬这个寒冷的夜晚。

狼种这一走时间显得太漫长,有时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就起来跑几步,边跑边骂这个鬼地方,骂自己不该跟李大耳朵来这里活受罪。也不知我跑了多少圈儿,终于发现远处有手电的光亮,还听到断断续续的喊声传来。我一时悲喜交加,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不是好声地应着,那声音肯定比哭还难听。我大声地回应边使劲地摇着李大耳朵:“快醒醒,有人救咱来了!”见他没啥反应,我连摇边掐他人中,谢天谢地,他总算缓过来了。当我再次站起来时,突然见一团黑影向眼前奔来。我吓得一躲,但仔细看时竟是狼种。它像一阵风似地扑到李大耳朵的跟前,带着一投热气用嘴舔他的脸。随后,大队长带着二十多人赶到了,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我俩抬到担架上急匆匆地往回赶。我突然想起狼种还没回来,便挣扎着呼唤它,可它还是没赶来。大队长走过来将我按在担架上,告诉我:“它是在与黑熊搏斗时受了伤,失血过多,再加上救主人心切,拼命地来回狂奔,已经耗尽了心血,再也站不起来了。”

李大耳朵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他时时提起狼种,可没有人告诉他真相,总是将话题岔开。直到他的伤全好了,可以外出活动了,我才将他默默地领到后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土包,里边葬着他的狼种。李大耳朵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哭得我的心也酸酸的。

一晃三十八年过去了,我与李大耳朵在时时想念威虎山那短暂的生活,想念着和我们朝夕相处的狼种。我俩下定决心去看望长眠在威虎山的狼种,如果再下去,太对不起它了。

一路穿林海爬山道,来到威虎山的当年人参点儿时,只见一排排的木刻楞依旧,只是人去物非。十年前封山育林,当年的人参点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突然,一条猛犬狂叫起来,把我俩吓了一跳。这深山老林的,怎会有猛犬出现?随着狼吠声从山上走来一个人,上前一答话,才知道他是山上的护林员。他父亲就是被李大耳朵从狼口中救出的那个猎人。老人临终前交待,要他想方设法打听到李大耳朵,报答救命之恩。可是人海茫茫,他多方寻找也没找到父亲的救命恩人。老人的儿子把我俩领到后山的狼种墓地,只是不是当年的小土包,早已修成水泥墓了。老人的儿子说,是按照老人的遗嘱十年前修的,我与李大耳朵默默地给狼种墓鞠躬,我看见李大耳朵的眼里已泪光闪闪,话语哽咽了。我不由得心一酸,又想起了三十八年前威虎山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山把头的狼儿子

完达山里盛产山参,家乡人都管采山参叫“放山”,管采山参的人叫“山把头”。且说有个山把头年迈七十了,身子骨却很硬朗,说句话响遍半个山。自己常说,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日子好混得很。等到蹬腿那天,这小窝棚就是棺材,即使烂掉了,也熏不着哪个。

这年夏天,山把头放山时看见两个偷猎的在狼窝附近打死一只老母狼,带着一只崽子,也就出生十多天的样子,闭着双小眼睛死命地往老母狼的奶头上拱,谁看了都觉得揪心。偷猎者和山把头混得挺熟,见了这场面便告诉他:“你投案自首吧,免得伤了咱老哥俩的和气。把这狼崽子交给我吧,我当狗喂着,还是个营生。”因为省政府几年前就明令禁止狩猎了,两个偷猎的知道理屈,只好不情愿地把狼崽子给山把头留下了,临走时还扔下一句话:“养啥不好,还敢养狼崽子?你早晚得受它的害!”

山把头把狼崽子抱回窝棚,他养的那条母狗正巧下崽子,山把头就让母狗连这狼崽子一起奶着。就这样,狼崽子活了下来。

一晃,狼崽子长大了。山把头从来不把它当狼待。还调教出一身好本事,两人高的木杖子,它嗖地一声就能蹿过去;遇上小野兽,山把头刚刚喊出一个“咬”字,它就箭一般地射出去,眨眼的工夫就把猎物咬倒。山把头高兴了,摸着狼崽子的脑门说:“我一生没娶妻生子,往后你就是我的狼儿子啦!”狼崽子似乎听懂了山把头的话,拍打着那条硬尾巴献殷勤。原来,山把头是个老抗联,在一次保卫密营的阻击战中受了伤,不能娶妻生子,才落得孤身一人的。对这样的功臣,国家本来有政策养他老的,他却没领国家一分钱,总推脱说:“到我咬不动大饼子那天再说吧,我这辈子从来不想连累国家,比我功劳大的多着呢!”便自愿担任义务护林员,领着他的狼儿子天天在大山里转悠,哪还有人敢盗伐林木?

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山把头正要吃晚饭,听到他的狼儿子一阵狂吼。出门一看,是他外甥女的儿子“大驴子”。他披一身雪花,提一大包酒肉探望舅姥爷来了。山把头只大驴子他妈一个外甥女,大驴子从小就是在他肩上长大的,见孩子有这份孝心能不高兴嘛,赶紧把大驴子让进窝棚里。“日子长了见不到舅姥爷,真怪想的。”大驴子把酒肉摆满小炕桌,爷俩便对饮起来。山把头是个见了酒啥都忘了的主儿,听了外孙子的话更高兴了,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边喝酒边夸大驴子懂事,没白疼他。这当儿,大驴子又掏出一块冻肉给山把头的狼儿子吃,它却闻也不闻。“咱吃咱的,白瞎你一片心思啦!”山把头笑着说,“我的狼儿子才乖呢,除了我,谁给的东西也不吃,怕下毒!”“嗯?”大驴子微微欠了欠屁股,脸色有些不自然,“难道我还能给你的狼儿子下毒?”“不中,公安局长也不中,人心隔肚皮,防着点儿不吃亏。往后,你也记住舅姥爷一句话,交朋友一定得当心哪!”山把头语重心长地说。

大驴子觉得舅姥爷的狼儿子不吃他的食物是丢了他的面子:“舅姥爷都信任我,你的狼儿子反倒戒备上我了?如果我这酒菜里有毒,那后果岂不更严重?”山把头吱地一口酒:“你说错了。我这么大岁数,不怕死。关键是我的狼儿子,有它在,遇上偷木头的团伙,实在斗不过,还会回去报信呢。”山把头虽然多贪了几杯酒,可也好酒量,一瓶老白干见了底,却啥事没有。这时,院子里的狼儿子又狂吠起来,山把头噌地站起身,抓起猎枪就往外冲。雪亮的手电光一照,见门前的雪地上站着五六个人,赶着三挂装满木头的马爬犁。明摆着的,他们是从别处绕过,砍回木头,却绕不开这惟一的通道,堵在这儿了。山把头认识他们,都是和大驴子经常在一起赌博的几个混子。有个叫三尖子的家伙拍拍山把头的肩:“老爷子辛苦了,小的们急需点儿木材,怕你老人家不知内情引起误会,便来拜访你老人家了。”说着,掏出一张采伐证明递过来。

山把头朝三挂马爬犁上的木头一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手电也差点儿摔掉在地上:爬犁上不是寻常的木材,而是林场特意保留下来的原始红松林的木材,其价值不可估算!而今天这些赌徒来欢伐这国宝,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想到这里,山把头气得牙根咬得咯咯响,猎枪一横:“不行,这原始红松林谁也无权批准采伐,我必须上报林业公安局,问明情况再说!”“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三尖子见山把头不肯通融,一个箭步蹿过去,从怀中掏出自制手枪,抵在山把头的太阳穴上,回头喊:“大驴子,快掀起拦路杆儿走人!错过机会麻烦就大了!”又恶狠狠地冲山把头吼道:“把你那烧火棍扔了!不然的话,我的手枪可不认人!”说时迟,那时快,三尖子的话音未落,就见平地旋起一团雪雾,没等三尖子反应过来,狼儿子早已蹿到他跟前,脑壳往他持枪的手一撞,子弹便射向天空。与此同时,他的右胳膊被狼儿子齐刷刷地咬断,痛得他在雪地上翻身打滚地惨叫。

冬夜里鸣枪格外响亮,这无疑是代山把头报警呢。大驴子骂了声“笨蛋”也掏出枪来,其余的五人显然是大驴子找来的帮手,个个都把枪亮了出来:“老东西,别怪小的不给你情面!干这差事是不能留下活口的!”说完“当”地一枪把山把头的手臂打断,猎枪一歪,枪口栽进雪窝里。狼儿子见主人受伤,咆哮着凌空而起,同时扑倒两个打手。“留活口!”山把头忍痛喊了一声。狼儿子立即把张向对方脖子的利齿转向肩头,两个打手惨叫一声断了肩头,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狼儿子猛地转回身,顺手牵羊地又咬倒了一个打手。那个三尖子当过兵,枪法极准,他做梦也没想到山把头这么不给情面,慌忙向山把头的头瞄准,可他没来得及射击,被狼儿子从背后扑上来咬碎了他的肩骨,痛得他不断地喊“救命”。受伤的歹徒们围上来,左手使枪疯狂地朝狼儿子射击。有颗子弹射中了狼儿子的头,从它眼眶子中间穿过的,凶猛的狼儿子却没有倒下。四爪分开用力地撑着,利齿仍然紧紧地咬住三尖子的肩头不放。歹徒们的魂儿都吓飞了,用锯子锯,斧子撬,可狼儿子就是不松口。无奈,歹徒们想把三尖子连同狼儿子一同抬上爬犁逃走。可狼儿子的四爪硬撑成一个支架,受伤的歹徒根本无法把一人一狼的接连体抬上爬犁。他们只好用匕首割狼儿子的头,好不容易把头割掉了,那一排排利齿却深深地咬进三尖子的肩骨头里撬不下来……

森林警察听到枪声快速赶到现场,罪犯全部落入法网。经审讯得知,大驴子等人赌输了巨款,便想出了盗伐原始红松林的鬼主意,没料到山把头没放过他们,就狗急跳墙想杀人灭口,结果是偷鸡不成倒搭了一把米,人赃俱获,等待他们的只能是铁窗的生涯。

山把头伤得不轻,却捡了条老命。可他的狼儿子却永远不能围着老主人蹦跳撒欢儿了。山把头为他的狼儿子又大病一场。逢人就说:“大驴子这畜生是我用肩膀把他扛大的,为几个钱可以夺我的老命;可我的狼儿子为了救我却搭上了一条命!唉,人有时不如狼有良心呢!” 

中秋节吃狼肉

四十年过去了,可我在锅盔山遇险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那时1969年中秋节前夕,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恰巧中秋节生产队破天荒地放了一天假。邻居大虎哥跟我说:“敢不敢跟我进山打狍子?这时的狍子最肥了!”“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我就敢!”敲定之后,我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脑子里想的全是猎获了狍子后的设想。

当晚,我和大虎哥带上照明工具、匕首、双管猎枪、干粮和水壶,便钻进了锅盔山的原始森林。按大虎哥的推算,翻山越岭约个把钟头,正好在天黑前能赶到狍子沟。大虎哥告诉我,狍子沟里的狍子特多,但狍子多狼也多,它们吃狍子就像咱吃园子里的小葱那样方便,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什么时候吃,咱俩得防着点它们,别让狼群先把咱俩算计了。

走到半路上天就黑下来了,山林里静得吓人,我想打开头上的照明灯,却被大虎哥制止了,原本跨在腰里的蓄电池只能维持六个小时的照明,必须得节省着用才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俩仍然没舍得开灯,一前一后地摸索着进入狍子沟,悄无声息地前进。我平端着猎枪,两只耳朵高度集中地分辨着四周细微地响声。越是凝神静气,越是感到深山里的夜晚可怕。因为我知道狼捕获猎物时喜欢单枪匹马,常常用车轮战术,夜晚常常结伴而行,发现目标后便一拥而上。我和大虎哥若真的和狼群遭遇,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当我和大虎哥磨刀狍子沟的拐弯处时,借着初升月亮的微光,我看到大虎哥正向我摆手,只见他止步不前,面色凝重。我意识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了,于是端着猎枪一边慢慢向大虎哥靠拢,一边小心地环视着四周。就在接近大虎哥的时候,我发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无数盏闪着幽光的绿灯,我的头发根儿一下子竖起来。妈呀,那一定是狼群的眼睛,我和大虎哥被狼群包围了!大虎哥见我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低声安慰道:“别慌,有我呢!先打开戴在头上的灯,然后在周围找一颗粗一些的树。越快越好!”我环顾一下四周,见左前方有一颗老桦树,便飞快地奔过去,大虎哥随后跟上来:“我们一起开灯,你先上树!”

在那紧张而短暂的瞬间,大虎哥首先考虑的是我的安全,而将自己的生死却置之度外,我一激动,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哭?少婆婆妈妈的,快爬树!”大虎哥吼道。我箭一般地冲向老桦树,没想到狼群反应更快,就在我冲到老桦树下面,还没有摸到树干的时候,两只毛茸茸的爪子那搭载我肩上。我很快意识到此时决不能转身,因为我一转身,我的咽喉正好在那只狼的嘴边,它一张嘴,我就必死无疑。这是老狼惯用的伎俩,我才不上它的当呢!

就在我无法脱身时,随后冲上来的大虎哥狠狠地给了扒在我背上的那只狼一刀。一声低低的哀鸣之后,那只狼倒下了。我正准备飞快地爬上老桦树,只见又一只狼飞快地扑过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在要落地的一刹那,它扬起后腿,从胯下嗖地喷出一股臊哄哄的热尿,全喷在大虎哥的脸上。大虎哥粹不及防,只能捂着脸迅速急转身,用袖头不停地擦脸。这又是狼的绝招儿,它腾跃扑向前面我的同时,又喷出一股热尿,使身后的大虎哥睁不开眼,然后趁机想我偷袭。大虎哥的视线模糊以后,他本来可以及时开枪结束那只狼的性命的,无奈我们枪里装的都是散弹,一旦开枪很可能伤到近在咫尺的我。我顾不得多想,一猫腰拔出绑在腰里的匕首,猛地一回身,一刀捅在趴在我背上那只狼的肚子上,一股热血带着腥味喷了我一身。我顾不了许多,随手拉起大虎哥,冲向眼前的老桦树。

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想到人的反应竟出奇的机敏。眨眼功夫,我和大虎哥已经爬到老桦树两米多高的地方。突然,我听到脚下的大虎哥发出一声尖叫,低头一瞧,原来他的腿被追上来的一只狼活活撕掉一大块肉!

爬到老桦树的树冠时,我俩已经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才敢稍稍地松口气。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右脖梗儿也被狼撕开一个大口子,不停地淌着血。一种莫名的仇恨涌上我的心头:“血债要用血来还!”我边骂边把猎枪瞄向不远处狼群集中的地方。正准备开火时,突然大虎哥压低了我的枪口,让我向下看。这一看不要紧,我又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桦树下有七八只狼正围着老桦树拼命地啃咬呢,边啃边撞,发出阵阵声响。我和大虎哥赶忙将枪口对准树下的狼一齐开火,随着四声枪响,树下的狼有六只应声倒下了,另两只受伤的狼见势不妙,夹着尾巴逃走了。趁这间隙,我和大虎哥赶紧往猎枪里装了子弹。刚装好子弹,几只狼又冲上来拼命地啃着树干,迫使我俩不停地开火。

经过几番攻击,倒下的狼足有二十多只。因伤亡过大,让它们不得不暂时退却,在稍远的地方向我俩张望。漫漫的长夜才拉刚开中帷幕,我和大虎哥的命运完全被这群凶恶贪婪的饿狼主宰着,我俩只能盼着天明后再寻找脱险的机会。这时,大虎哥因伤口疼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急忙脱下外衣,希望帮他抵御寒冷,但被他拒绝了。头等的灯光照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犹豫。我只能先用皮腰带将他的腰部和树干系在一起,以免他不小心从树枝上坠入狼群,然后用匕首从我的衬衣下角穿下一条布,为他包扎伤口。大虎哥的伤很重,在包扎时我看到他大腿上被狼咬去碗口大的伤口,裤角都被鲜血浸透了,胶鞋里积了不少血。

包扎好伤口,我用匕首砍了些桦树枝,在大虎哥骑坐的树杈旁搭了一个简易的靠背,尽量让他倚的舒服些。忙完这一切,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是深夜11点多,离天明还有六个多钟头呢。这时,狼群好像窥出我俩的忧虑,再次向我俩发起了攻势。大虎哥见状竭力控制着伤痛带来的颤抖,哆嗦着嘴唇向我交代,如果他真的葬身狼腹,而我能够脱险的话,一定要替他关照他七十岁的老娘,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次进攻的狼群在头狼的指挥下分成多个战斗梯队,每个梯队有三只狼组成,轮着冲到树下拼命地啃着树干。当我俩的猎枪响过后,坐在旁边观望的狼又迅速冲上来替补死亡的同伴儿,同样凶猛地啃咬树干。没过多久,我俩的子弹剩下几颗了。这时,大虎哥从包里取出用来捆绑猎物的绳子,将头灯和电池用绳子系好后一点一点地往下放。正在拼命啃咬树干的狼见到灯光坠落,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夹着尾巴四下逃走了。

怕光是狼的最大弱点,大虎哥急中生智。让我看到了生的希望。稍稍地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我俩栖身的老桦树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声响,向一边倒去,我“妈呀”一声尖叫,绝望地闭上眼睛。在我魂魄四散的时候,大虎哥一记重掌击在我肩上,吼道:“快跟我来!”说着便飞快地爬到树梢——我俩栖身的老桦树同另一棵老杨树连到一起时,他一手抓住树梢,另一只手死死地搂住老杨树的树干,命令我赶紧爬过去。

我手忙脚乱地移到另一棵老杨树上时,大虎哥用力地一推,被狼咬断的老桦树被呼地一声倒了下去。我俩生的希望就那么一瞬间,但还是被大虎哥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当我低头看倒下的老桦树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老桦树倒下之时,几只狼乘机顺着倾斜的老树干爬了上来,它们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俩又一次绝处逢生。刚定下神来,我发现大虎哥的身体又在剧烈地颤抖,刚才他用两只手连接两棵树的时候,可能是使劲过猛,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流不止。我又不顾一切地为他搭个简易的靠背,从衬衣襟上割下布条,重新为他包扎伤口。逃生时我的腰带掉到地上,此时他只能小心地坐在树枝上,不敢有丝毫大意。树下的狼瞪大的眼睛像飘忽不定的鬼火,不停地闪动,我俩仍然处在恐怖的包围中。

休息了一会儿,大虎哥有了一点儿精神时,又往猎枪里装了两发子弹。他将猎枪的枪管架在树枝上,寻找狼群集中的地方扣动扳机,又有几只狼被打死。我仔细数了一下,地上活着的狼只剩下十只左右,而我俩只有一发子弹了。头灯的光线越来越暗,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只要在树上撑到天亮,一定有办法逃离狍子沟的。我和大虎哥心里都明白,我俩已是精疲力尽了,眼皮在不停地打架,只要一合眼睛就能睡过去。或者就在打盹的当儿,有可能就会掉下去,葬身狼腹的。因此,我俩只能相互鼓励,不时地发出放纵的笑声,以此来驱赶睡意。太阳刚从树枝的间隙照到我俩的脸上时,狼群已经退得无影无踪了。往树下细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十多具狼的尸体,其中有二十多只狼在啃树干的时候,牙都掉光了,张着血糊糊的嘴,瞪着眼睛死去的,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果然天亮了,但大虎哥仍然愁眉紧锁,不让我下树。因为树下到处是分散着的狼窝。我俩仍被狼群包围着。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时,仍然没有发现有人来的迹象。大虎哥已完全提不起精神,几次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但都被我及时拉住了。此时我只能冒险溜到树下,拾起那根栓头灯的绳子,再爬回树上把我俩的腰和树干拴在一起。就在这时,远方传来砰地一声枪响,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倾听,又一次响起更清晰的枪声后,我才欣喜若狂地举起手中的猎枪,向天空发射出最后一发子弹。

没多久,生产队长领着一群人出现在我俩栖身的老杨树下。原来,是大虎哥七十多岁的老娘见我俩一宿未回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赶忙跑到生产队长家报信儿,于是,全村的人没顾得上吃早饭,都上山来寻找,我和大虎哥转危为安地获救了。生产队长指挥着全村的人把四十多只狼全背下山,统一背到生产队的队部。中秋节的晚上,全村的男女老幼都集中到队部的大会议室里会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派喜气的景象。我和大虎哥成了全村人眼里的英雄,长辈们轮着给我哥俩敬酒。大虎哥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喝了三大碗酒也不见他醉,越喝眼睛越亮,:“兄弟,咋样?这狼肉的味道比狍子肉好吃吧?你可知道,中秋节能吃上狼肉,可是全村人的福份呐!”我没敢扫大虎哥的兴,嘴上没说,心里却想:“什么福份不福份的,这辈子我算不再想跟你上山打狍子了,若不是命大,早就喂狼了!”

——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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