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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佳作】张洁方 | 百灵

 聚力阅读 2020-06-28

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百 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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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洁方

据来自鸟类世界的消息称,百灵,为唱歌而生。一日不歌,必死。

百灵打小就叫百灵,名字是娘大给起的。据她大说,百灵在生草落地时,院子的椿树上,飞来两只鸟儿:一只是百灵,另一只不是百灵。因为,一只站在椿树枝上,亮起嗓子鸣唱,另一只也站在春树枝上,却掂着憨脸听。

好听哩很!

他这样夸赞那只唱歌的鸟。却不知那只鸟儿用的是美声唱法,声与声中间带有滑音,滑音中间又拐几道弯儿。百灵的娘当然没见那鸟的模样,也不知还有另一只鸟在掂着憨脸听,但她断定,那是只百灵。叫百灵吧!她忍住疼,说了这句话。接生婆一手拿着剪刀,准备剪脐带,听了,说,好名字!一剪子下去,脐带断了,婴儿发出了一声啼哭,恰似百灵啼鸣,声音盖住了树上的那只百灵。百灵的大正扒着窗棂向屋里窥望,听了二人对话,回头又望望树上那只唱歌的鸟儿,望望鸟儿尖红的嘴,麻绿的羽,道:就叫百灵吧,许是天意哩!

没白瞎这名字!

百灵的娘常常这样说。打百灵会说话后,小嘴就没有合过篇儿。两三岁时,就能给娘大讲故事了:比如织女为啥喜欢牛郎;比如兔子为啥见不得狐狸;比如野狐子为啥装狼。并且还会说曲儿。“月亮牙,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净,捶得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长大娶个好婆娘。”“麻野雀,尾巴长,娶下媳妇不要娘,把娘送到后沟石板上......”大人们一天忙完地里忙屋里,刨地、锄地、砍柴禾、放羊、放牛、淘粮食、磨面、织布、纺花,那有工夫教她这些。她吧哒着小嘴,把这些讲给娘听时,娘问谁教你的?她说听后院二奶奶说的。后院的二奶奶,盘着腿儿,坐在蒲团上,一边纺花,一边说故事或唱曲儿。百灵从二奶奶那儿听来,然后再贩给自己的娘大或者小伙伴。娘大干着活儿,她就撵着给他们说。并且在原版的基础上,往往还有创造性的发挥。

那时候,村里常来说书的,这些说书先生大部分来自洛河沿岸,说的都是河洛大鼓。有的是一个人说,有的是两个人说。两个人说时,一个拉胡胡,一个人连打梆子带敲鼓;如果一个人说,拉胡胡、敲梆子、打鼓,三件事就一齐带了。不过,手只有两只,一手拿梆子,一手拿鼓锤,胡胡怎么拉?有法,说书的把嘴当了胡胡,俗称肉胡胡。肉胡胡拉起来,并不比真正的板胡拉得瞎,吱吱咛咛,四十八板,有板有眼,一板不少。不得不承认,说书人的口技高超。

百灵听书,不光听故事,还能模仿说书人的口技,也用嘴拉胡胡,吱吱咛咛,到最后,竟比说书人“拉”的还好。大人逗她,百灵给拉一段听听。她就吱吱咛咛“拉”了起来,常常逗得人们捧腹。

百灵上学时,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带头唱歌是她的职责。只可惜,初中没毕业,娘得了一场大病,瘫在床上,不得已,回家顶了娘的班,淘粮食磨面、做饭、喂猪喂鸡、伺候病娘。她伺候娘的方式很特别,除了给娘喂吃喂喝擦屎擦尿外,还给娘讲故事。这时候,她已经不再讲二奶奶讲的故事了,而是讲半夜鸡叫,讲半个银元,讲卖火柴的女孩......

后来,大队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支书第一个想到百灵,就把百灵动员到了宣传队。一天挣七分,和成年妇女挣的工分一样多。排《红灯记》,百灵就当铁梅;排《智取威虎山》,百灵就当常宝;排《红嫂》,百灵就当红嫂: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此时的百灵,嗓子不再是百灵婉转,而换成了厚重绵长的音调,情韵悠扬 ,惹得掌声差一点把戏台子震塌。

在所有鼓掌的人里,有两个人巴掌拍得最响,别人不拍了,他俩还在拍。一个是支书的老二,叫二兵子;一个是后村齐家的老大,叫齐大壮。这两个人都和百灵的年龄差不多,正值青春,身体就像刚发上来的嫩青杠树条子,明晃晃的,充满活力,只是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二兵子继承了他大的优良传统,能说会道;齐大壮寡言少语,一百棒槌打不出一个屁来。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却都被百灵的一颦一笑迷得神魂颠倒,茶不思,饭不香。百灵去挑水,两个人争着抢水担;百灵担土垫猪圈,两个人争箩头。争抢的时候,二兵子会嘿嘿冷笑两声:也不尿泡尿照照,笨嘴笨舌,也敢招架百灵?二兵子的话,打住了齐大壮的七寸,齐大壮的脸就刷地一红,又刷地一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拽住水担的一头,死活不松手。

其实,两个人争的不是水担,是百灵。水担不会说话,百灵会说话,百灵说,叫大壮挑吧!二兵子问,为啥?百灵说,咱俩不合适。二兵子说,咋就不合适了?人说对象对象,脾气、性格都要相投,你跟个百灵鸟一样,他却是个绑嘴子......百灵问,一个槽里能绑住两头叫驴吗?

事实证明百灵的话是对的,婚姻给这句话做了有力的注解。齐大壮不爱说话,却爱听百灵说话,不光爱听百灵说话,还爱听百灵唱戏。后来,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儿女也成了她的听众。大集体解散后,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两口子在地里干活,干累了,百灵会唱上一段,大壮就一只手支住下巴,一边听,一边呵呵笑。农闲时,百灵喊来村里的云兰、竹花两个媳妇,在家排《朝阳沟》: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大壮就烧水、端茶伺候。除了唱戏,也说些笑话及家长里短,说些戏里戏外的事。不过,逗哏的差不多老是百灵,云兰和竹花只是个捧哏的。三个婆娘说说笑笑,笑笑说说,惹得村里许多人都加入进来,大壮的家就成了村里的娱乐中心。大壮咧着厚厚的嘴唇,给人递烟,倒水,脸上始终带着憨厚的笑。日子就在不知不觉间,女儿长大了,嫁人了;儿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工作,又娶了城里媳妇儿,儿媳妇又给她生了孙子孙女。岁月把小百灵变成了老百灵,先是在她脸上雕了一道道褶子,然后又给她的头发染了色,但却把她的舌头无可奈何。她的舌头依然婉转而富有弹性,每天依然说说笑笑,迎来一个日出,送走一个日落。

在百灵的人生字典中,是没有烦恼二字的,她用舌头稀释了生活的所有艰辛。这归益于她的乐观,也归益于大壮这个好听众。大壮特别爱听她说话,如果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没抓没挠。百灵嫁给大壮,感到很幸福,觉得遇到了知音。她把所有有用或无用的话,都发表在了大壮这片土地上。大壮像是一块吸水的海绵,把百灵的话全部吸了进去。可是,突然有一天,这块海绵不吸水了,他得了肺癌,医院确诊晚期,拒收。百灵连同儿子闺女要送大壮去省城的医院。一向木讷的大壮,猛然从厚厚的嘴唇里吼出一声“回!”甩手回到熊耳山里。

百灵的话明显少了,她想把大壮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她向老中医打听治癌的偏方,她翻一架山,再翻一架山,寻找偏方中的药材,回到家里,把这些药材倒进药锅子里,点燃柴禾,咕嘟咕嘟地熬。大壮说,别费劲了,人跟树上的叶子一样,该落就得落。这是百灵和大壮在一起过了一辈子,听大壮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她说,我不叫你落。你落了,以后谁听我说话。大壮说,不是还有云兰和竹花嘛!不是还有咱儿子孙子孙女嘛!百灵流着泪,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也映照着脸上的泪珠子,有点像流泪的红蜡烛。大壮看着看着,动了情,说,我还想听你唱红嫂。百灵就哽咽着唱: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

大壮听着百灵唱戏,走了。

    

儿子回来接百灵了。

儿子回来之前,老天爷毫无征兆下了一场雪。雪把山盖住了,把河盖住了,把路盖住了,儿子把车轱辘套上防滑链,回来接老娘进城。

儿子进门的时候,百灵正在堂屋里烤火,柴绊在火盆里熊熊燃着,把堂屋的白墙映得有点红。有点红的不仅仅白光的墙壁,还有百灵和云兰、竹花的脸。大壮立在堂上的镜框里,咧着厚厚的嘴唇,听她们三个黄哒哒嘿哒哒喷着闲话,脸上始终挂着笑。儿子把门一推,人进来了,还带进几片雪花。百灵急忙站起来,拿掸子给儿子掸雪,一边掸着,一边埋怨,下这么大的雪,回来干啥?儿子说,接您进城。百灵问,进城干啥?儿子说,城里暖和,屋里有暖气。百灵说,家里有柴禾,也不冷。儿子说,柴火烟熏火燎的,难受。百灵说,我走了,谁陪你大说话?儿子说,那把我大背上。云兰竹花说,百灵,国兴娃一片孝心,怕你在家冻着。去吧,别冷了娃的心。百灵就听了云兰竹花的话,跟着儿子国兴进了城。不过,她没有带大壮,她怕把死人照片带到城里的房子里,儿媳妇会不高兴。山里人忌讳这个,人死在外边,就不能进屋停丧。何况城里的家,本就不属于大壮,儿子在城里买房时,大壮和百灵把牛卖了,总共凑了两万块,交到儿子手上。这两万块钱,买不住房子一个角儿。山里的房子,才属于大壮的,一砖一瓦,都是大壮烧的;一椽一檩,也是大壮砍的,大壮只有资格住在山里的房子里。

城里的房子是前年买的,一百三十多平米,三居室,国兴两口子住一室,孙子齐东住一室,孙女齐阳住一室,百灵来了,就和孙女睡一张床。

正如儿子说的,城里的房子确实暖和。百灵走进屋里时,儿媳孙子孙女都穿着秋衣秋裤迎接她。刚才还觉得清冷的她,在沙发上只坐了一会儿,就感到了浑身燥热。她才六十多岁,离七十还有一大截子,不是孤陋寡闻的人,知道屋里通的是暖气。是暖气就应该有管子。她左瞅瞅,右瞅瞅,除了白光的墙壁,就是豪华的家具家电,并不见暖气管子的影子。她舌头的一头连着兴奋的神经,不由自主话就流了出来:

屋真热!

有暖气。

咋不见暖气管子?

地暖。

啥叫地暖?

管子在地下埋着。

她盯着地板看看,又说:

热从哪坨来呀?

从管子里来。

管子通到哪坨?

通到供暖的地方。

供这么多人使唤,那锅得多大呀?

......

她问,有时是儿子答,有时是儿媳答,有时是孙子孙女抢着答。孙子正上高中,孙女上初中。在回答奶奶的话时,跟和外星人交谈一样,一边盯着奶奶瞅,一边笑。孙女说,奶奶,听说您脑子里有好多故事啊?百灵说,多哩!多哩!你想听,奶奶给你说。儿媳听了,笑笑,说,妈,你和阳阳说吧,我去给咱做饭。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厨房,把客厅让给了他们。国兴见媳妇进了厨房,也跟了进来。媳妇说,你进来干啥?国兴说,我给你搭把手。媳妇光笑不语。

百灵见孙女发问,确实有点兴奋。想起大壮说的话,心里热乎乎的,索性把袄脱了,拉过孙女,说,奶奶就给你说说咱熊耳山的故事吧!

齐阳问:咱熊耳山有啥故事啊?

百灵说:故事多了。你知道咱熊耳山是从哪里来的吗?

齐东说:哪来的,长的呗。

百灵说:不对。咱熊耳山是杨二郎担山担来的。

齐阳问:奶奶,你咋知道?

百灵拉拉衣裳襟儿,开始说:据村中一个最老最老的老先生讲,古时候,宇宙浑沌,天地洪荒,后来清气上升成了天,浊气下沉成了地。为了争地盘,地上冒出许多土地爷,河里潜着无数龙王,天上更是争战不休,白天出了九个太阳,夜里星星和月亮分别抢占天空。老天爷感到这种无绪的状态必须加以管理,特别是天上的九个太阳,已将天宇烤红,地上的草木烤焦,河流烤干,宇宙有再次毁灭的危险。于是便拟定天上只留一个太阳,把其余八个太阳全部压到山下边。八个太阳闻讯后,望风而逃。老天爷盛怒之下,就让杨二郎担山去撵太阳,务必把八个太阳全压下去。杨二郎得令后,挑起大山,把七个太阳分别压到七个地方。还有一个往哪压呢?一日,他挑着熊耳山正走,突见一个大湖结冰,湖边阑散住着一些人家,人们正在砸冰挑水,烧水沐浴。喊来土地爷一问,言说这些人家一多半都是杨姓后裔。杨二郎一听是本家在此,心想何不将这个太阳压在这里,让其把湖水烧烫,让自家人无冬历夏都能用上热水呢?想法一出,立即行动。只见他嗖地一下纵上九霄,将山劈头向太阳压去。太阳躲闪不及,被牢牢压在湖里。气急败坏的太阳用指头拼命地抠挖,也只能抠出一个鸡蛋粗的小洞,根本无法脱身。而已被它烤烫的湖水就从洞里汩汩外冒出来。人们发现后,甚觉惊奇,有人拿了鸡蛋来煮,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已将鸡蛋煮熟。村里有两个皮肤病患者,用盆接水洗脸后,脸上的疮疤第二天就不见了,他们又用水洗身上的疮疤,结果痊愈。于是,人们在水口的下方挖了一个大池子,一半引入河水,一半蓄住洞水,热冷一掺,水温常年在四十度上下,温暖适宜。一个天然温泉就诞生了……

百灵一口气讲到这里,被孙子的话打断了。  孙子说:

奶奶,老先生讲的是神话呀!

百灵说:神话不神话,肯定有说道,要不,那山底下的水咋是热的呢?

齐阳说:地底下有岩浆,岩浆都是热的。

那我问你,从别的石崖缝中流出的水,咋是凉的呢?

这一问,倒真把孙女问住了。就在她歪着头想熊耳山下是不是真压了个太阳的时候,国兴喊他们吃饭。齐阳听了后,就拉着奶奶的胳膊,说,今天的故事先讲到这儿吧,开饭了!百灵跟着孙子孙女走进餐厅。餐厅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子菜,有青椒肉丝,木耳肉片,红烧茄子,西红柿鸡蛋,麻辣豆腐......百灵望着一桌子菜,说,都是自家人,弄这么多的菜,光景不过了?儿媳说,妈,您这些年在咱老家,老吃糁子饭糊涂面,今儿咱换换味口!百灵说,玉华,过光景要细水长流,以后可不敢这样摆奢了!玉华说,妈,没事,您不是老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嘛!放心吃吧!再说,东东和阳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生活不能将就!一边说,一边拉婆婆入了座。百灵抄起筷子,先给孙子夹菜,又给孙女夹菜。东东和阳阳把菜又夹回百灵碗里,说,奶奶,自己吃自己夹。国兴说,妈,您吃您的,他们都长有手!百灵的筷子才送向自己的嘴里。

齐东是第一个离开饭桌的,第二个是齐阳,第三个是齐国兴。百灵帮着玉华收拾了锅碗,来到客厅的时候,客厅里只剩下儿子国兴。国兴在打手机,不知是他打给别人还是别人打给他的,声音高高低低,说的都是单位的事。百灵知道儿子说的是正事,不敢打扰,就推开孙子的门。孙子手里也拿着手机,不是打,而是看,看看,笑笑。百灵问,东东,你在手机里看啥哩?还看看笑笑!齐东头都没抬,说,我在和别人聊天呢!百灵问,和谁聊天呀?齐东说,同学。百灵问,聊天咋听不见说话呢?齐东说,微信。百灵不知道什么叫微信,还想再问下去,却见孙子头都不抬,全神贯注,心想孙子和同学聊天,聊的可能是正事,就从齐东的房里退了出来。

客厅里,国兴还在打着电话。闲下来的玉华正斜倚在沙发上翻看手机,见婆婆从儿子的房间出来,目光一边盯着手机,一边对婆婆说,妈,卫生间水管上有热水,一路坐车困了,就洗洗睡吧!

从山里到城里,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百灵并没有觉着困。听了儿媳的话,急忙说,不困,不困。玉华,从你大走到现在,好几个月了,咱娘俩还没有在一坨好好说过话哩。

玉华是城里人,但嫁给齐家也快二十年了,知道婆婆是个话流子,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车。听婆婆这样一说,急忙说,妈,我在手机上赶个材料,明天单位要用。

百灵听了,就不再说啥,推开了齐阳的门。

齐阳斜躺在床上,玉葱一样的手指正在手机的屏幕上划拉,见百灵进来,目光仍没离开手机屏幕,话却递了过来:

奶奶,想睡就睡吧,我把被子已经暖好了,一人一筒。您想睡那一筒,就睡那一筒。

百灵说:阳阳,奶奶想和你说会儿话。

齐阳说:奶奶,我正做作业呢!

百灵说:做作业不是都在本子上做吗?

齐阳说:手机上也能做。

既然孙女在做作业,做作业当然是正事了,是不能打扰的,百灵就来到卫生间,倒了热水,洗了脸,洗了脚,回到孙女房间,钻进被窝。屋里暖和,被窝更暖和,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能是人上了岁数瞌睡少,可能是反铺,百灵睡到半夜就醒了。醒后,她上了一趟卫生间,重新躺回被窝,却怎么也不瞌睡了。借着别处投来的微弱灯光,她看到孙女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被窝里,轻轻的打着鼾儿,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百灵怕把孙女惊醒,就不敢再翻腾,死板板地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磕睡。越强迫,头脑却越清醒。由于不敢翻腾,一会儿就觉得身子难受,索性不睡了,轻手轻脚起来,轻轻披上衣裳 ,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上门,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闭上眼,想心事。想生她时,娘大说的两只百灵,该是个什么样子?想娘老说她就是百灵托生的。由鸟,想她的童年,想她的少年、青年、中年,想她的大壮。想她的大壮用手支着下巴,咧着厚厚的嘴唇,听她说话,听她唱戏,想着她与大壮的对话。我不叫你走,你走了,我跟谁说话?大壮说,你跟咱儿子孙子孙女嘛。昨晚,她给孙子孙女讲了熊耳山的来历,孙子孙女听得很入迷。瞅有空了,再给他们讲讲歪嘴山是怎么歪的,对了,再讲讲洛河水是怎么来的。这些都是她的保留节目,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一点一点讲给孙子孙女听。这样想着,她就有点小兴奋。一兴奋,就想唱两声。刚张了下嘴,猛想起这是在城里儿子的家,可不是在山里自己的家,咋能想唱就唱?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正在睡觉呢。想到这儿,她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了。

突然,屋里响起一声“啊”地惊叫。

这惊叫声是从玉华的嘴里发出来的。玉华起来上卫生间,发现客厅的沙发上杵着乌黑一橛子,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不光把她吓了一跳,她的婆婆也被吓了一跳。百灵吓得一激灵,忙问:玉华,你咋啦?玉华听出是婆婆,才定定神,用手抚抚胸口,说,妈,您半夜不睡觉,坐沙发上干啥?怪吓人的。

一惊一乍 ,屋里的人都醒了,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弄清原委后,全唉了一声。

百灵觉得做了错事。

吃过早饭,儿子儿媳都上班去了,孙子孙女也上学走了,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百灵一个人。

一个人在屋里,实在闷得慌。闷,不光来自心里,还来自身上:热扑烘烘的暖气,让人透不过气。站到窗户前,朝外望望,小区的四围被一层雪覆盖着。只有主道上,被人铲了,少有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男的穿了羽绒服,帽子扣到头上,像涂上颜色的葫芦;女的穿着彩色的羽绒服,围巾把脖子和脸包严了,只把眼睛露在外边。看起来很冷啊!百灵从人们的装束上能感觉出来。她怕冷,小时候得过气管炎,一遇冷天,就咔咔咳嗽,如今老了,气管炎越发严重了,这也是她愿意跟着儿子进城来的原因之一。外面冷,就在家呆着呗。她从阳台退回到屋子里,这个屋看看,那个屋看看,把三室两厅齐齐看了一遍。看着一件件豪华的家具冷冰冰地站在那儿,似乎无视她的存在,一句话也不跟她说。不说就不说,看电视。在山中的家里,她有一个小电视机,19英寸的,天线的一头在房顶的卫星锅上,卫星锅是大壮架上去的。他知道百灵爱看电视,特别爱看梨园春,爱看梨园春打擂,云兰和竹花说百灵要是上梨园春,说不定也能拿冠军!这话,也许是说着玩的,但大壮信。大壮说,啥叫说不定,是肯定!云兰和竹花说,那叫百灵去试试呗!大壮说,中!百灵说,中你个头!我也就是在咱山里唱唱,咋能进省城呢!终究,山里的百灵永远属于山里,她没有登上梨园春的大舞台,但跟着电视里的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学得有板有眼。可自从大壮有病后,就不再唱了。特别到后来,连电视机都不开了。今日儿,她突然又想看梨园春,想趁着屋里没人,跟着再唱两嗓子。可拿着遥控器,不会调电视。电视是网络电视,她玩不转。无奈,又把电视关掉。

看不成电视的百灵越发感到闷得慌,无抓无挠的她决定出去走走。她穿上棉袄,打开门,下了楼梯,来到小区里,不知该往哪儿去。道边的绿化带旁,立着两个年轻人,拿着手机在拍照。绿色的冬青丛,戴着厚厚的白围巾,白绿分明,煞是好看。百灵没玩过手机,自然不知道年轻人在拍照,就走过去,冲那个姑娘问:

你们在干啥?

姑娘把百灵看成了管闲事的大妈,没好气地说:

我们照相,管你啥事?

百灵之所以是百灵,功夫当然在嘴上。无端受呛白的她,很是气愤,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说: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王爷?不敢问不敢撞!

两个年轻人见遇上了硬茬,不再犟嘴,很轻蔑地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百灵的本意是想和人说说话的,不曾想话没说成,反讨了个无趣。无趣的她怀着无趣的心情在小区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个说话的人。转着转着来到小区门口,门一推,进了门卫室。保安人员穿着制服大衣,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看百灵进来,问道,大妈,有事吗?没事!百灵说,随便转转。她看看保安,应该在二十多岁,便问,小伙子,你家是哪里的?外地的。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娶媳妇没有?还没。咋不抓紧呢?说不下嘛!保安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回应着百灵的问话,答着答着,有点不耐烦了,就说,大妈,你到底有事没事?百灵说,也没啥事,就是想说说话儿!保安说,大妈,请您回去吧,我在工作。百灵想,明明在玩手机嘛!啥工作呀!但人家叫走,说明人家已经反感了,不想和她说话,无奈,只得识趣地退了出来。

百灵从保安室退出来后,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瞎转悠。一股风来,将她的咳嗽勾了出来,她咳了一阵子,脸憋得有点红,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咳着,一边往回走。走到楼道口,碰到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女人,左手提了箩卜白菜,右手提了一兜子鸡蛋,往楼上上。百灵紧走两步,问,你也住楼上?老女人头也没回,嗯了一声。百灵欲从她的手里抢提那袋箩卜白菜,老女人这才回过神来,警惕地望着她,问:你干什么?百灵说,我帮你提一兜。老女人说,不用!言语冷冰冰的。不过。在冷冰冰的后边,缀了一个谢谢的尾巴。百灵没有从对方的话中听出冷热,便发出了一连串的问:

你住几楼?

五楼。

呀!我住四楼,咱们是邻居。

是吗!

你老家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

乡下的。

哪个乡的?

青山乡的。

青山乡地方不赖呀!我去过一次。

噢!

你是青山乡哪个村的?

石板沟。

......

这是一场奇异的谈话,问的一方显出极大的热情,回答的一方报以十分的冷淡。好在楼梯不高,转眼到了四楼,百灵盛邀老女人到自己屋里坐坐,老女人说不了,已经迈上通往五楼的楼梯。百灵说,那我去你家认认门吧?老女人回过头来,跟看一个妖怪一样,盯着她看了看,然后撂过来一句话:

我儿媳妇特反感生人进门!

百灵被这句话击了回来,站在楼梯上呆愣半天,听到了五楼开门声和关门声。特别是关门,嘭地一声,好似用了很大的劲,把整个楼道都震得嗡嗡响,强大的冲击波通过楼道的回旋,全部俯冲进百灵的心里,把她震木了。

妈,咋站在外边呀?

玉华下班回来的时候,百灵依然在门口站着。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她回不到家里。她被五楼的关门声震木了很长时间,木木的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木木的把钥匙插进锁孔,可不管左拧右拧,就是打不开锁。这中间,从楼下上来过一个中年男人,很警惕地望望她,上楼去了;从楼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旁若无人般从她身边经过。她本想求助的,可又怕招来比关门声更大的撞击。就这样,她跺着脚在门口站了半早上。

中午的时光是急促的,玉华打开液化气灶,开始做饭。百灵帮着择菜,洗菜。一边洗着,一边对儿媳妇说:玉华,你教我咋样用灶,以后饭由妈来做。玉华说,妈,东东和阳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各种营养搭配要合理,饭菜还是我来做吧。再说,这液化气灶,用着很危险的。

百灵不明白什么叫营养搭配,儿媳不让做饭,突然就感到很失落。在家时,她是嘴一份子,手一份子。只有在手和嘴不消停时,才感到充实。可如今,这种充实被轻闲掠夺了,她感到很惊慌。

想利用午饭时间,和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说说话的,可看到他们一个个匆匆进门,匆匆往嘴里扒拉着饭,然后又匆匆出门,她的话就没有说出来,心好似被一根绳吊起来一般,走一个人,心便往下掉一截子。

整整一个下午,百灵就站在阳台上,望望天上的太阳,望望小区里的积雪,太阳被寒冷裹挟着,射出的光白蔫蔫的。她想,会不会是太阳和寒冷在打架?她怕太阳打不过寒冷,就把目光投到小区的绿化带上。绿化带上的雪,似乎变薄了些。早上她下去时,冬青簇上还像是搭了一条厚白毛巾,现在已经变成纱巾了。看起来,寒冷是打不过太阳的。想到这儿,她心里又暖融融的。

心一暖和,思维就暖和起来,她把有关歪嘴山和洛河的传说又在脑中过滤了一遍,以准备到晚上,把这些传说讲给她的孙子孙女听。她看着太阳从中天走到西天,最后掉到一幢高楼的后面。待街上华灯齐放时,儿媳第一个下班回来,匆匆上了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匆匆洗了手,又匆匆钻进厨房;第二个回来的是孙子齐东,齐东进屋后,书包往沙发上一甩,掏出手机,一边看着,一边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把门反锁了;第三个回来的是孙女齐阳。百灵这回不敢怠慢,急忙去替孙女卸书包,一边卸,一边问:阳阳,冷不冷?冷,齐阳答。叫奶奶给你暖暖手。百灵一边说着,一边拉孙女的手。齐阳的手从百灵的手里挣脱出来,说,奶奶,我还有事哩!说罢掏出手机,也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回来的是儿子国兴,他是打着手机跨进门的。进门后,一边嗯嗯啊啊地说着话,一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打起了持久战,没完没了,直到饭菜上桌,他才挂了电话,连说两个“烦死了”。百灵见儿子不高兴,心也提得紧紧的。吃饭都吃得小心翼翼。

饭后,孙子孙女上夜自习去了,客厅里剩下三个大人,国兴才想起一天没和娘打招呼。就问,妈,在城里比在山里美吧?百灵想起一天的经过,心中很不是滋味。说不上美,也说不上不美,只得说,美是怪美,就是着急。玉华说,着急了到中心广场去,那儿唱戏跳舞的都有。玉华的话还没说完,国兴便打断说,去啥广场,车水马龙的,跑丢了咋办?出了事咋办?玉华闻听后,不再作声,斜靠沙发上玩起了手机。百灵想对儿子说点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国兴按了接听键,又是嗯嗯呀呀,没完没了。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个星期。百灵想,平时大家都忙,星期天总会闲吧?她决定趁星期天把歪嘴山和洛河的传说讲给孙子孙女听。事实是,星期天,儿子不知干什么去了,一天都没有露面;孙子孙女也不见踪影;唯有儿媳在做饭时,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了几句话,吃过饭,提包上了娘家。

百灵感到空前的孤独。孤独像黑雾一样把她裹起来,左一层,右一层,撕扯不开。在撕扯中,全身的神经细胞突然挣脱了束缚,把一连串的戏词从胸腔中轰了出来: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唱着唱着,竟哭了起来。

傍晚时分,百灵站到窗口,将窗子打开一扇透气。不一会儿,看见儿媳从小区大门走到楼下,迎面走出一个贵妇,烫着波浪的卷发,浑身珠光宝气,见了玉华就问:你家里是不是住了个神经?一个下午,大呼小叫的,烦死了!

百灵听了,脸扑轰一下,又扑轰一下。不曾想,在城里人眼里,她成了神经。她想冲那贵妇喊,你才神经哩!可没喊出来,却听儿媳说,有点!你别见怪啊!一句话,把百灵彻底击瘫到窗户后边。

日子还是那样重复着,只是百灵再也不敢在家里唱戏,也不主动和谁说话了。关于歪嘴山和洛河的传说,终是没讲出来。特别在和玉华说话时,总是想上半天,言语吞吞吐吐。玉华说,妈,有啥话只管说嘛,干嘛吞吞吐吐?她瞅瞅儿媳,笑笑,目光有点散乱。

又是一个星期天,儿子依然不见踪影,儿媳和孙子孙女倒都在家。儿媳在卫生间收拾,百灵见插不上手,就转到客厅,见孙子正在客厅玩手机,便对孙子说,东东,奶奶想和你说会话。齐东头都没抬,撂过一句话来,奶奶,我正忙,有话和阳阳说吧!一边说着,一边回了自己房间,反手锁了门。

百灵的心里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她坐在沙发上,任雨把心完全淋湿,任心湖漫漶,漫漶成一滴水珠,从心的窗口弹出来。她拿袄袖抹了抹,疲惫地站起身,想躺回床上睡一觉。推开门,又关上门,却见孙女一边扒拉着手机,一边嘤嘤地哭,这把她吓了一跳。她不知正处于青春期的孙女遇上了麻烦事,急忙问,阳阳,你咋啦?话柔柔的送出去,得到的回报却是一声炸雷:

奶奶,不说话能成哑巴呀!?

百灵真的变成了哑巴。不过,一屋子的人并没有注意到百灵的变化。当发现她成了哑巴时,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事。

儿子国兴到外地出了几天差,回来给老娘捎了条围巾,纯羊毛的,褐色的底面,质地很柔软。他把围巾打开,问娘好看不好看?百灵坐在沙发上,像是没有听见儿子的问话,不言不语。儿子把围巾折叠成条状,给百灵围到脖子上,又问娘暖和不暖和?百灵仍是一声没吭,愣愣地坐在那儿,跟一根木桩一样,目光呆滞。国兴说,妈,暖和不暖和嘛?百灵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这一来,着实把国兴吓了一跳,他急忙冲厨房喊:玉华,玉华,咱妈咋不会说话了?

玉华腰间围了腰围,正在厨房炒菜,听了丈夫的话,急忙关了火,从厨房跑出来。看到丈夫一脸的惊恐,便把目光滑到婆婆脸上,只见婆婆呆呆地坐在那儿,微垂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也令她感到纳闷:婆婆这是咋了?心里的疑问通过舌头传递出来,妈,你这是咋啦?话问过了,看婆婆无任何反应,头仍微垂着,眼睛依然盯着地板,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玉华见婆婆没反应,突然惊呼道:呀!会不会是咱妈耳朵出了毛病?

玉华的话,提醒了国兴,他拉住娘的手,把气沉入丹田,然后提起来,跟打雷一样,吼着问:妈,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声音把屋子震得乱颤,余音在客厅里回旋,嗡嗡一圈,又嗡嗡一圈。百灵仍是呆呆地坐着,微垂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

聋了!妈聋了!

真聋了!赶紧上医院。

玉华卸了腰围,往沙发上一扔,与国兴一道往起搀婆婆。百灵双手抠住茶几边儿,死活不松手。国兴强行把娘的手掰开,与玉华一起,把娘拉到了医院。

医生是一个中年妇女,皮肤的白皙程度犹如她身上的白大褂一样。她让百灵坐到椅子上,头侧向一边 ,自己站起来,拿了一个银光手电筒,往左耳窟窿里照照,然后让百灵把头侧向另一边,接着照了照右耳窟窿,问,老人家,能听见我说话吗?

百灵像个木偶一样,任医生摆治,就是不吭声。

医生见她的问话没有回应,推开椅子,弯腰去取什么东西,不曾想,碰掉一个金属盘子,盘子撞击到仪器的支架脚上,发出哐啷一声响。百灵侧过头,往响声发出的地方望了一眼。这一眼,被医生捕捉了过去。医生从鼻梁上卸下眼镜,对国兴说,齐局长,阿姨的毛病不是出在耳朵上!

不是出在耳朵上?

对!医生摇摇头。

难道出在喉咙上?

医生说:恐怕也不在喉咙上。这样吧,建议给阿姨系统检查一下。我怀疑阿姨可能是得了抑郁症。

抑郁症?

对,抑郁症。医生十分肯定地用手指敲了两下桌面,然后,把眼镜的镜片凑到嘴边哈了哈,掏出一张纸巾,擦拭一遍,复又架到鼻梁上。

齐国兴听医生这么一说,显得很不可思议,喃喃自语说,抑郁症,妈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一生嘴不消停的人,怎么进了城,就得了抑郁症呢?

玉华问:医生,这病是不是很难治呀?

医生说:这病的成因十分复杂,治疗起来也是有相当难度的。它牵扯到的不仅仅是生理,更有心理的因素,需要做系统的治疗,建议安排住院最好。

住院!住院!

两口子听了医生的话,异口同声表了态。

医生说,齐局长,要不这样,我给院长打个电话。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手机。

国兴两口子见状,急忙说,我们打!我们打!

这时,一只鸟儿从别处斜刺飞了过来,撞到外面的窗玻璃上,发出一声鸣叫,振翅又往远处飞去。百灵见了,突然喊了一声:送我回家!

冷不丁的一声喊,犹如鸟儿破笼时的绝地悲鸣,尖啸凄厉,充满了极强的爆发力,把三人的手机全都吓掉到了地上。

2018年5月于三门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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