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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丁 | 芦花飘过村庄 朗诵:宋维东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091








芦花飘过村庄

文/ 河丁

那天很冷。瑟瑟的寒风中,我跟在一群大人身后走向村外,他们将要把我的姑姑安葬在河湾的一个角落里。脚下的泥土冻得很硬,人群踩过时,纷乱的鞋子底下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干枯的野草被踩断,但没人会留意那些残存的肢体在风中的颤抖和细细的悲鸣。空中,有芦花阵阵飘过,我恍惚觉得远处有一个温暖的梦。 

姑父头上扎着一条白巾,大表弟白衣白帽浑身上下全白,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在队伍前头,手里的招魂幡迎风猎猎舞动。此时,两岁的小表弟在家里应该有人照看着,不知道有没有哭。 

“过桥咯——”有人拖着长音喊。 

一串鞭炮被点燃了,噼里啪啦地响,纸屑四溅,刺鼻的硝烟味道立刻在清寒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半空中那些扬扬洒洒的飞絮似被惊扰了一般,没飞出多远就纷纷落下,呵,芦花!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姑姑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原以为,春天暖和了河湾里新一茬芦苇争相冒出尖芽的时候,她就能好起来了。几日前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歪斜着身子恹恹地躺在床上,两腮如削面色蜡黄,一双本来神采奕奕的大眼深陷在眼窝里,茫然地望着围在床前的人。床边地上,几个浸满了殷红血迹的纸团,令人触目惊心......她忽然认出我了,用弱如蚊蚋的声音跟姑父说有什么好吃的拿给我吃,姑父忙不迭地答应。忘了姑父把什么塞进了我的手里,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姑姑,直看得满眼泪花,眼前一片朦胧。即使在那个时候,我还是没能理解疾病与死亡,我以为只要姑父能把她送到诊所挂几天盐水,病就能回头了。我、我妹妹和她得一样的肺结核病,我兄妹俩虽然面黄肌瘦,但人都还好好的,她怎么可能死呢?所以,那天清晨一到姑姑家,我就扯住姑父的衣角连声问:“给她挂盐水没有?给她挂盐水没有?......”姑父弯下腰搂了搂我,没说话,只是哭。 

我没有看见姑姑最后的样子,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土黄色的棺材里了。钉棺之前,我被一群人前后簇拥着绕棺材走了一圈,我努力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只能看见狭长的空间里一片红红绿绿的。待所有人都走完,几个健壮的汉子便围了上来合力把棺盖盖上,有人端出一扁筐子耙齿长短粗细的铁钉,接着就抡起铁锤,一只一只往棺盖上钉。叮!叮!叮!每次敲打,我都不由地抽搐一下身子。 

姑姑的遗像摆在棺木前头的桌案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张的黑白照片:她的眼睛里蓄着柔和的光泽,小巧的鼻梁勾勒出精致的轮廓,白皙的鸭蛋脸上,那对酒窝里依然漾着浅浅的笑......恍惚间我竟觉得,下次再来,姑姑依然会扶着门框笑吟吟地招呼我,“哎呦——我的乖乖孩来,你来啦!”是的,我来了!我来了!嘴唇用力蠕动着,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泪水决堤般在脸颊上冲刷。 

一群人把棺材抬起来簇拥着往村外走的时候,有个念头在我心里如早春的芦苇疯狂发芽:我没有姑姑了,我没有姑姑了...... 以前,我总跟着姑姑到河湾里去,就像一根小尾巴,她高高兴兴地带着我,任由我添乱或在一旁玩耍。而这次,她要留在为她堆起的新坟里,我只能跟着别人回家。 

记不清那天我走了多远的路,只记得,他们把姑姑埋在一块麦地里。我眼泪干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人们扬起一锨一锨的泥土,深深的坑穴内姑姑的棺椁一点一点地湮没下去,平地上渐渐隆出一座新坟。那时,四野静寂,遍地麦苗青青,偶有几堆残雪,阴沉的天空下,四周村庄化成了几抹暗影,孤寂、萧索。风一直吹,吹得满世界芦花,像几日前下的那场雪,漫天飞扬。呵,芦花!它们无声无息,或坠落,或随风飘过村庄,这万千飞絮谁能自主沉浮?离开村子很远了...... 

没谁懂得我的悲伤。叔婶爷娘都说我,这孩子怎么哭成这样!也有人说,不是亲姑咋了?这孩子,他姑没白疼!他们哪能知道,在我幼小的心里,姑姑是我最亲的亲人,即便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今天,一想起给她送葬那天的情形,我依然抑制不住伤感。

是的,姑姑不是奶奶亲生的。应该是秋后的一天,奶奶和我父亲外出捡粮,走了二三十里路才捡到半口袋胡萝卜头,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口,几个面黄肌瘦的人挤靠在土墙下,没精打采地坐着,中间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似已奄奄一息,显然是陷入绝境的一家人。大饥三年,这样的情景并不鲜见,不知怎的,奶奶却不由地走上前去。听奶奶表明想要领养这个小丫头的来意,姑姑的亲生父母没有丝毫犹豫,抓过姑姑瘦小的手就塞进奶奶的手里......后来,奶奶跟别人说起这一节时,总说她一看见那张满脸黑灰却掩不住俊俏的小脸,心里就忍不住地欢喜。 

奶奶膝下无女。可年贱民饥,领养一个孩子仅凭欢喜是远远不够的,真不知道她那时哪来的勇气面对爷爷的怒火和让一大家子人活下去的压力。其实,奶奶是生过一个女儿的,不过那个亲姑姑没有承受住脾气暴躁的奶奶随手打来的一只鞋底,三四岁时就夭折了。据我母亲说,我还有一个夭折的叔叔,也是在哭着要吃食的时候,意外死在奶奶的手里。那年月,人的性命竟然可以轻贱如斯,现在想想真是令人唏嘘。姑姑的这段身世,对于外人来说只是一个故事,对我来说却是家族命运变迁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只是我没有洞悉人世的智慧,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在梳理河湾里的记忆时,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今生与姑姑的相遇,是在我的生命之初,遗憾我还未及长大,她就已离去。如果,现在她还在世,一定还记得我在襁褓里的声声哭啼,而我记忆最深处的她,已经十四五岁了。那时,她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后院东侧的两间土屋里,西侧两间有叔父和老婶一家住着。爷爷奶奶的床摆在外间正对屋门,每次我迈过门槛走进屋时,都会莫名地紧张,我害怕看见奶奶那张总是蕴着怒气的脸,可里间那幅窄窄的门帘后面,是一个无比温暖而有趣的世界,我怎么也无法抗拒。因为,姑姑住在那里。 

奶奶跟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她们有时会吵架, 有时会谁也不理谁,有时,甚至父亲也会卷入其中,让一场冲突在父亲的拳脚相加和母亲的哭骂中到达高潮,让懵懂的我也平白遭受池鱼之殃。每每,姑姑会拉起我的手,带我悄悄地躲进她的小屋里。一走进姑姑的小屋,世界忽然就明朗了,外面再大的风雨都变得与我无关。我们一起折纸船、玩拾子儿、打啪叽、翻花绳、读小画书...... 什么都不想玩时,我们就并排俯身趴在窗下那张破旧的木桌上,双掌撑着下巴,视线透过窗棂落在院中那两棵老槐树奇形怪状的树枝上,各自展开想象。 

姑姑床铺对面的墙角里,立着一只一人多高、油漆斑驳的饭橱,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木头底色,有时,姑姑见外屋没人,会偷偷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张白面油饼,掰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递给我,我忙风卷残云地吃了。她不敢给我更多,饭橱里剩几块油饼,奶奶是清楚记着的。我也不敢去找奶奶要,我怕看她一脸嫌弃的表情。母亲总说:人不怕穷,就怕没志气!可隔锅饭香,奶奶锅屋里的香气总是一缕缕地从墙缝里钻过来,那种诱惑,儿时的我实在无法抵御。曾经,我躲在奶奶锅屋后的小窗下,踮着脚,扒着窗台,伸着脖子往屋里看,灶膛里的火光把奶奶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灰色的炊烟与氤氲的水汽萦萦绕绕着缓缓升起,而我,一遍遍咽下口水,舍不得离去。还好我有疼我的姑姑在,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总不忘偷拿出来一些塞进我的手里。 

有一次我问姑姑,奶奶做的饺子怎么有股子奇怪的香味?姑姑说饺子馅里放了桂皮。“柜皮”?柜子的皮也能吃?姑姑笑而不答,我百思不得其解。趁着奶奶不在家,我潜入她的锅屋里翻找,把所有坛坛罐罐的东西折腾了个遍,也没发现姑姑说的那种褐色的树皮一样的东西。一天,姑姑看我坐在床沿上对着墙角里的饭橱发呆,问我在想啥,我说我想弄一块柜皮。姑姑楞了一下,旋即笑着说你弄吧、弄吧!我腾地跳下床,兔子似的蹿出屋,去锅屋拿了菜刀来,用力在柜门下边沿刮下薄薄的一块木皮。我把木皮凑近鼻尖嗅了嗅,又龇着牙咬了咬,呸!呸!我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姑姑,她却弯着腰,浑身乱颤,已经笑得直不起身了。 

在我的记忆里,姑姑难得有这样放肆的笑,她总是一副恬淡安然的样子,就像河湾里一株芦苇,静静生长,默默开花。古语说“女子十有五年而笄”,那时她碧玉年华将至,应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副画面:红日初上,微凉的清风和金色的柔光迎面而来,一群扛着锄头、拎着水壶、背着草筐的男男女女走向田野,身后拖着几道长长的暗影。“姑姑——”我站在村口大声喊,一个出挑的身影便停下来,转身朝向我,脑后那条粗黑油亮的长辫子随之一甩,便轻轻掠过肩头。“回去吧!”她笑盈盈地冲我摆手,漂亮的鸭蛋脸上漾起一对浅浅的酒窝。我便回去,找一个没人打扰的角落,或爬到村口的老柿子树上,或躲进村后的柴禾垛中间,或坐靠在奶奶家的东山墙下,摸出姑姑前一天给我的小画书痴迷地看起来。

怎么记不起姑姑读书的样子了呢?似乎她晚上总是跟一群大小差不多的丫头小子在村里村外疯玩。他们跳绳、踢毽子、“挤油油”、“藏老梦”(捉迷藏)......融融的月色下,他们的欢闹声要传出很远很远,让小小的村子更显宁静、安详。很多时候,母亲不让我出门,我只能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支棱着耳朵听,月光泻下来,流淌到我的身上,我的心思便扯住一缕月光飞走了,姑姑在玩啥呢?我一直想。 

姑姑应该是学习不好的。虽然屋里堆了不少书, 她却不怎么看,跟我玩够了,就拿本书给我,让我自己看。她老夸我聪明,脑子反应快,还没正式上学,就能看懂小画书了。记得很清楚,我刚上小学那年姑姑正好读初三。毕业考试前一天,姑姑拿来一张语文试卷,问我会不会做上面的拼音题,我轻松地答出来了,她很高兴,抓着我的手连声说好。她叫我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开始前去她班级后墙外等着,到时候她会把写有拼音题的纸条从墙缝里塞出来,我写好答案再给她塞回去。第二天,我真的逃课去了。赤日如炙,风如流火,溪边的芦苇沙沙作响,我踩着满地的枯枝落叶在姑姑的教室后墙外徘徊,聒噪的知了声吵得我头晕脑胀,没多久,我就躲进墙角的一片阴凉里,沉沉进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我那天白日一梦,姑姑没能考进高中。不过,没了书念,姑姑却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旅程。那时,公社里有一个姓张的军转干部,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了姑姑,一见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便左右打听寻上门来,非要认姑姑做干闺女,爷爷奶奶见他真心实意,家又在不几里外找得着根底,便同意了。初中一毕业,姑姑就在干爷的安排下进了一家社办月饼厂上班,那时她住在工厂宿舍里,到周末才回家。每次姑姑回来,全家都欢欢喜喜的,尤其是我,一直念着那香甜美味的月饼啊! 

我不记得姑姑在月饼厂上了几年班,只记得那几年村里与姑姑年龄相仿的姑娘陆陆续续出嫁了。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穿上漂亮的嫁衣,坐进大红花轿,在婉转嘹亮的唢呐声中被送亲的队伍抬出村子,抬到河湾里别处的村庄去,就像一朵朵芦花,倏忽间便飘散了。姑姑似乎也想嫁人了,她不想再去上班,吵着要回来,可奶奶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她能转为正式职工,嫁给一个不用种地的公家人。那段时间,两人经常吵架,也经常有媒人找上门来。直到遇到姑父,这个给了她几年美好的日子,与她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与她一起在困厄里挣扎,又无力地看着她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 

说起来,姑姑嫁给姑父有点阴差阳错。那时,媒人说姚庄陆万里家二儿子是煤矿职工,年龄、家庭跟姑姑都般配。没想到相亲的时候,出现的却是刚刚退伍回来的姑父,更让人意外的是姑姑没有责怪对方隐瞒,反而一眼看中了高大、帅气、带着一脸军人刚毅的姑父,可谓是一见钟情。后来,无论奶奶怎么反对,姑姑都铁了心嫁给姑父。就为了这一节,奶奶虽然一直尽力帮衬他们,但到死都没有原谅姑姑。给姑姑送葬的时候,奶奶拖着虚弱的病体趴在姑姑的棺上涕泪四流,“你个死妮子啊!当初不听俺的!”...... 

如今,姑姑离世快四十年了,现在的我完全理解了当时奶奶那种锥心的痛苦。我也总想起姑姑,想起有关她的点点滴滴。每次想起她,眼前总浮现出那日去河湾里安葬她的情景,唉!我又能做什么呢?千里遥祭,用一颗湿漉漉的心。 

我可怜的姑姑呀!

2020/4/12

作者简介

河丁,本名陈强,男,70后,安徽怀远人,久居上海。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草根》《沃土》《西南作家.新蕾》杂志编辑。

主要从事散文、乡土小说创作,也写旧体诗词和现代诗歌。作品主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部分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文学》《作家天地》《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金山文学期刊》《华夏散文》《上海散文》《中国草根》《渤海风》《辽海散文》《扬州时报》、印尼《印华日报》《东方城乡报》《宁夏广播电视报》《扬子晚报》等。

2016-2017连续两年获得上海市民诗歌节二等奖、三等奖。

朗诵者简介

宋维东(网名:颂歌神畅),河北省沧州市人,朗诵爱好者,现为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委员会常务理事(沧州)办公室副主任,中国朗诵联盟会员,河北省朗协会员,沧州市全民阅读促进会观察员,沧州市朗协会员。聚力阅读、爱上经典文学艺术、警营诵读、声动起航等平台特约主播。曾获全国朗诵联盟第二届“朗诵之王”选拔赛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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