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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林密 | 豫南方言中的古雅言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05





豫南方言中的古雅言

文/白林密

传统河南话中,飞读为“fi”,声调上声,这是中原古韵,在多部古代经典文学作品中,都能找到这一古韵的端倪。《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三者都可证飞字古韵为“fi”

然而现在,在河南,以郑州、开封、洛阳为中心的河南中部居民(特别是市区居民)的日常用语已经不能算是标准的河南话了。因为上述城市作为河南的政治、经济中心及文化交流中心,人口流动大,方言早已受到普通话及南北方言的影响,好多字的读音早已没有了纯粹的河南味儿。比如,现在郑州及开封市区的人把飞读为“fei”,声调上声;传统河南话为后舌音,发声时舌悬空,舌尖先稍抵上腭,然后舌根后撤,舌尖离开上腭,通过气流振动舌根两侧发声。这个读音无法用现行的汉语拼音标注。但现在郑汴两市市区的人们已把车读为“che”,声调上声。很显然,他们是在向普通话艰难接轨”。 与其他各地方言一样,要寻找“纯粹的地方方言,只能到相对闭塞,没有过多地受到外来语系影响的农村去。

“河南话”较好地保存在了豫南泌阳。泌阳东去京广线70多公里,西离二广高速80多公里,南面被大别山山系的桐柏山遮蔽,因而泌阳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内,没有受到外来语系的“渗透,较好地保存了中原古韵。外来语言主要通过桐柏山东西两端北上南下,西端由宛洛经汉水至荆楚,或由荆楚经汉水北上宛洛。桐柏山东侧,豫东平原至皖、楚畅通。泌阳的东邻确山县,战国时与泌阳一样同属楚国,由于正好处在现在的京广大道上,因此它早早地就受到了来自信阳的楚语语系的影响,方言上与泌阳产生了很大的差别,楚语语系沿平坦的豫东平原向北,一直影响到现在漯河及周口两市南部的大部分地区。最典型的是,他们把为“si”,声调阳平;把读为“fo”“fai”,声调上声;读为。泌阳的西邻南阳,它的方言与洛阳方言相差不大,虽然都曾受到楚语系及北来秦晋语系的双重挤压,但总体影响不大,只有少数词汇糅入了外来语音,但与泌阳方言一比较,立马能发现两地方言的纯粹度稍逊。

泌阳方言较好地保存了中原古韵,即孔子诵读《诗》《书》及执礼的时候所用的“雅言”,(这里的雅,民国时期史学界考为”,雅言即始创于河洛地区的华夏族语言。见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等著作) 而且继承了古雅言中的诸多雅词”,这在其他语系的方言中很少见。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情形,除上述地理条件之外,这个继承也得益于中国话最早就起源于河洛地区。何九盈先生《汉语三论》(语文出版社)提出了汉语的“一源三京——“‘一源是指各时期的普通话都有一个共同的历史来源。这个源就是形成于河洛地区的雅言。以下几个在古代经典文学作品中较早出现过的古雅言中的雅词”,现在仍然保留在泌阳方言中。

白脖儿

白脖儿者,外行也,京津所谓棒槌者也。白脖儿现在在河南南部方言中指人对某行业完全外行。原指不谙世事的楞头小子。这说法可能在汉晋时期就已经流行。《世说新语·轻诋》里边儿记述:“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乌鸦群居,聚在一起整天聒噪,人们常把废话连篇,喋喋不休的人比喻成乌鸦。乌鸦种属中的寒鸦,脖子上有一圈儿白毛,与前胸的白毛相连,冬季,寒鸦与渡鸦、秃鼻子乌鸦、小嘴乌鸦等一起,从北方飞到黄淮流域过冬。它们时常混为一群,寒鸦个头较小,叫声或尖细或喑哑,人们起初以为它们是没成年的小乌鸦,于是用白颈乌指代急于表现但又发表不了成熟意见,却又自以为是的楞头小子们。

支道林为东晋名僧,从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世说新语·雅量》)来看,支道林颇为当时名流所重。另外,《世说新语·排调》中记述: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他还曾把时任中郎将的王敦研究《左传》讥为逐郑康成车后,足见支道林的清傲。为名流所重,自又清高的支道林,把王家几个毛头小子说成哑哑乱语的白颈乌”,似在意料之中。

民间把白颈乌口语化为白脖子乌鸦,简称为白脖儿现在“白脖儿逐渐演化为指代对某行业不太了解或完全外行的人。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泌阳人却误把白脖鸦”理 解为“白脖鸭。(可能是鸦鸭两字读音相近所致。又因为人们一般以为鸭子形态憨呆,鸭子群中也有相当多的白脖子)并由白脖鸭”衍生出了另一句俗话——“鸭子听雷。这话是说完全听不懂别人已经讲得很明白的话,多指学业一塌糊涂的孩子听不明白老师讲课。

哀而不伤

哀而不伤出自《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孔子评论《关雎》艺术水准的名句。孔夫子认为此章表现小伙儿对姑娘的相思之苦对人的身心损害不大。后常用哀而不伤表示对人的利益损害不大或表示于事无大碍。简为。《左传·文公十八年》:“歜曰:‘人夺女妻而不怒,一抶女,庸何伤?’”《水浒传》第一回: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成语有“无伤大雅”。

豫南泌阳方言完好地继承了哀而不伤。某两人因利益纠纷时,劝喻的第三者往往会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读为nen,声调阴平,即你们)俩各退一步,哀而不伤的这事儿过去就算了,论恁真干啥哩。”也见于买卖中的讨价还价。买家与卖家砍价砍到最后,卖主常会说你再稍添添,我再少去点儿,哀而不伤,差个三块两块,还能不叫你拿走?

钗子

我们知道,钗来源于簪,簪在清代以前主要用来绾住男人的头发,或把帽子别在头发上。簪上一般无附着物,钗实际就是在簪上加饰物,别在头发上作首饰。簪为单股,钗多为双股。钗插于发髻或两鬓,为女性专用的头饰。晋代葛洪《抱朴子》:五月五日剪采作小符,缀髻鬓为钗头符。古代女性又有在立春时戴春燕的习俗。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立春日悉剪彩为燕戴之。这种春燕应该就是附着在钗上的。陈元靓《岁时广记》:王沂公《春帖子》云彩燕迎春入鬓飞,轻寒未放金缕衣。又欧阳永叔云不惊树里禽初变,共喜钗头燕已来。’郑毅 夫云‘汉殿斗簪双彩燕,并知春色上枝头。’”可见,汉晋时女性以钗为头饰已蔚然成风,并一直流传至现代。

豫南方言中的钗子不是玉钗,也不是金银钗,是夏红薯。红薯一般农历二月中旬育种,四月上旬,麦穗出齐的时候即可拔芽栽种,这是春红薯,乡下称为芽子。麦收之后,农民用犁把麦茬地拢成土埂,(称为撩红薯沟”)大雨之后,墒情充足的情况下,就可以剪春红薯的秧来扦插,培育夏红薯了。人们把红薯秧截为小段,每段留两至三叶,把最下面的一叶去掉,留叶柄基部的芽眼,把去叶的一端插入泥土中,芽眼处不久就能生根,随后就孕育出红薯了。豫南人把用于扦插的红薯秧称为钗子,也管用春红薯秧孕育出的夏红薯叫钗子。这个扦插的过程不就很像农民为土地佩戴了头钗吗?扦插完毕,满地里都洋溢着诗意……

耐龌

耐龌,耐脏的意思。豫南泌阳人表述干脏活儿、重活儿时适宜穿深颜色的衣服的时候,表述给半大小子们做衣服、买衣服要选深颜色的面料的时候,常会说深颜色的衣服耐龌。说明龌在豫南方言中表脏、肮脏之义。

龌字与龊字联用,最初指牙缝狭小。宋代戴侗《六书故》:龌龊,齿细密也。《广韵·觉韵》:龌龊,齿相近也。”这两个字又由本义引申为狭隘、局促。鲍照《代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昭明文选·张衡<西京赋>》:“独俭啬以龌龊。宋代以后,在诗文例用中,龌龊的含义又有了不小的变化。高文秀元曲《黑旋风》:他见我风吹得龌龊,是这鼻凹里黑。焦竑注曰:今言不净曰龌龊者,盖谓恶浊。金圣叹评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尽人调戏写双文虽见宾客走入,而不必如惊弦脱兔者,比天仙化人,其一片清静心田中,初不曾有下士人民半星龌龊也。可见直到元代,龌龊才被用来表肮脏,表见不得阳光的卑劣行为。

腌臜

孩子们玩耍时满时乱滚,和泥玩水弄脏了衣物或吃没有洗涤的瓜果时,大人们往往会责怪他们不知道干净腌臜!

腌臜,脏,不干净。常用来指人形象邋遢,穿着不讲究,不整洁。元曲及明清白话小说中已很常用。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兀的不沉杀大丈夫,损坏了真栋梁。被那些腌臜屠狗辈,欺负俺忼慨钓鳌翁。《水浒传》第二回: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腌臜又有窝囊之义。如元李行道《包待制智赚灰阑记》 :“他仗着侥幸心,咱受着腌臜气。”

在豫南泌阳人的世代沿用中,人们又赋予了腌臜“用嘲讽的语言奚落、羞辱人”的含义。如“他想着他是老几哩,搁那儿喳喳唔唔哩,我过去腌臜了他一顿,他不吭气儿了!”(他以为他是谁?在那儿指手画脚的,我过去把他羞臊了一顿,他不吭声了。)

二竿子

贾谊《过秦论》: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蹑足行伍之间,倔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揭竿”于是被用来指代农民起义,即官府眼中占山为王的土匪,造反的贼寇。

豫南人最初把揭竿的人称为竿子竿儿上的。土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一般由二当家的带队。《水浒传》第四十六回:杨雄、石秀上梁山,说祝家庄捉了时迁并羞辱梁山好汉。晁盖大怒:我亲领军马去洗荡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宋江劝住道: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匪众捅了收拾不了的大娄子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的时候,大当家的才现身,摆平麻烦。他们这样做,第一为确保大当家的身价,第二为他们的行为后果留周旋的余地。由于揭竿的土匪有二把手带队行动的这种行为特征,早先的泌阳人于是又称土匪为二竿子

土匪在人们的心目中蛮横凶狠 ,行为不计后果。如今没有土匪了,泌阳人却保留了二竿子的说法,把有类似土匪行径或做事不考虑后果的楞头青称为二竿子。现在生活中常有些人故意装傻充愣,我们则说这人有点儿。这说法像不像从“二竿子”这儿来的?

作者简介

白林密,男,1972年10月生,农民。1991年起在《中学生阅读》《驻马店日报》《中国钢笔书法》《中国教育报》《咬文嚼字》《文学自由谈》《东方散文》等报刊发表随笔散论及文字文化考证类文章二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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