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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十六)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26

柴油疯子

我开学走了,沙漠边沿的一碗村,继续着它的风雨岁月。疯子高远方白天站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晚上回到家里睡觉。晒太阳时,他的眼珠子会半天不动,身体像根老树桩一样。偶尔,他会带出那种文弱劲,还会哼村民们从没听过的调子。更多时候,他都讪讪出一脸的肮脏,对了别人或独自傻傻地笑。

远方的父亲高老二,是个八杆子打不出响屁的老实人,母亲原来身体就多病,儿子的事犹如雪上加霜,卧病不起后,熬了一年多撒手人寰了。远方的老婆禾禾也提出离婚,高家的族人合着伙反对,高老二自然也是不同意,意见就反映到队长赵黑的耳朵里。禾禾来开证明信,赵黑没答应,让她和家人商量好了再说。

没办法离婚,禾禾带了四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家里剩下一老一傻,日子很快就过得没了样子。

赵黑特别关照,把原来的牛馆换了去看瓜田,让高老二接手了放牛的营生。这个举动赢得了一些村人的赞誉,说赵队长人家大人还是有大量,胸怀慈悲心肠。也有人说赵黑的这一表现,是故意做作出来给别人看的,是菩萨脸面鬼诈心肠。还有人冷言冷语说,刘三亮和赵黑干仗,居然进了城里的副业组。高老二这样的无用老汉,儿子都砍了队长半边脸,还能挣比妇女还多的工分。看来神鬼怕恶人……。

梨花盛开的季节,高远方的疯病严重起来。他也不去伤人害命,只是每天四处疯跑,住无定所,吃不分干净肮脏。有一天晚上就钻到邻村一户新婚人家的柴禾堆里,新媳妇天黑去抱柴,结果摸住了一只脚。疯子呼地往起一站,“啊、啊“的挥舞着两条胳膊乱跳。把个新媳妇吓得失声叫唤不迭,当场瘫软在地上。男人闻讯出来,找了棍子把高远方堵在院子里,又唤了几个村人用绳子捆了,一通乱打。

疯子被捆着在柴禾堆里熬了一晚上,第二天押送回一碗村。那小媳妇几天缓不过劲,更不能完整说一句话,送到乡医院看大夫,花销了一笔。那家男人来村里算后账,高家没钱,赵黑出面理论,指出疯子是没有自知能力的人,何况你们把人打得也够惨的。又让人拉了疯子过来,当面脱了衣服让那男人看。

一碗村人越聚越多,那男人和两个同伴也不敢造次,留了句到公社去说理的后话走了。

疯子的皮肉伤好得出奇的快,一点没感染,只留了一些疤痕,人却好了伤疤忘了痛,也许根本就没有记住受过的罪。因为时过不久,在一个下雨天,他又流落在一户人家的猪棚里,和猪躺在一起睡到了天亮。第二天早晨喂猪的女人叫猪吃食,居然叫出一个大活人来,当时的惊恐可想而知。

那家女人叫出了男人,疯子这次没有傻等着挨揍,斜了身体边叫唤边跑,就让脚下的一根树枝拌了个猪啃泥。那男人追过来,看着疯子一脸惊恐,冲着胯骨处踢了两脚,骂骂咧咧回去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两脚,让疯子拐一个多月,走路才慢慢重新周正起来。

当然了,疯子野跑,也有好心人家,剩菜剩饭用纸包了,用破碗盛了递给他吃,更多的时候,人们远远就把他骂走了。一些混耍的娃娃,成群结伙遇上了疯子,一时劣根性暴露,扔坷垃打他。更有甚唤出村里各家的狗,吆喝着狂追不放。

说来也怪,远方人疯了,面对这种事反而显得很有经验,常常手里拿根棍子,对人不敢动手,打狗却是勇往直前,一副叛命的架势。

后来的高远方疯跑够了,哪也不去了,每天很准时来到大队完小。最初他也没什么异常,爱坐在操场的树下,傻笑着看娃娃们做操。再后来就不安分了,老师给学生上课,窗子上会突然现出一副头发蓬乱,脸面油污黑脏的头像,搞得学生一惊一诈,尖叫狂喊乱成一片。

为此,学校开始不让疯子进校门,无奈四面围墙都是用黄土夯成,早被人遛出了四五个缺口,稍不注意他就遛进来,见教室门开着又没有老师上课的班,疯子就一本正经走上讲台,很内行地在黑板上写字,讲数学运算。学生娃初还惊异不语,很快乱轰轰嚷成一片,有的还用纸弹和泥土块投他。

过去和高远方一起教书的程老师,对他真疯还是假疯心存疑问,一次看见疯子遛进校园,就吩咐上课的学生谁都不许说话打闹,自己躲藏到最后面,把凳子放倒了坐着。

疯子在门上探了几探,一本正经走进来,煞有介事往讲台上一站,扫视了一遍注目的学生娃,翻开讲桌上的算数课本,有条有理地开讲了。程老师听了几分钟,发现疯子所讲内容并不是课本里的,但听起来完全正确,心里正自诧异,一个学生娃放了声很响的屁,同学们轰的笑成一堆。

这一笑,疯子刚才良好的状态消失了,痴痴地站在讲台上,茫然不知所措,眼神发直,一动不动盯着教室的屋顶。学生们收住了笑声,悄无声息盯着他看。安静中,高远方先笑了,带出了平时嘿嘿的傻子嘴脸。程老师叹息着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惋惜地劝疯子回家去。说等哪一天你完全好了,再来教书吧。

疯子扰乱学校的正常教学,校长反映到大队,大队派了几个民兵,把疯子诱捕后捆了手脚,装在一个大麻袋里,用驴车拉着送回了一碗村。人交给队长赵黑后,送人的民兵传达了大队领导的话,要求村里对疯子严密看管,如果再生事端,将追究队长的责任。

赵黑黑着半边脸接收了疯子,把人从麻袋里倒了出来,解了绳索。疯子被捆得手脚麻木,在地上抖抖索索不能动弹,缓和了半天才站起来。

赵黑让人叫来了高老二,无奈地说:“高叔,远方的毛病看来越来越厉害了,几次被人捆着送回来还是小事,要是哪天闯出一个大乱子来,麻烦就大了。现在大队把人送回来,让村里把他看管好了。你也知道地里的活都正忙着呢,咱们不可能专门抽出人手来看管他,你说该咋办吧?”高老二看着在一旁手脚哆嗦的疯儿子,面对赵黑再三催促,才嗫嚅地说:“我也没办法,队长你说咋办就咋办吧。要不你让我一绳子勒死他算了。”这话让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赵黑默然了一会,想出了一个办法,说:“要不这样吧,让他每天跟着你放牛如何?”高老二迷糊不解说:“他现在疯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还会听话放牛。”赵黑说:“这我知道,你把他的两只手捆在身后,用一根绳子栓在牛脖子上,慢慢让他适应,把野跑的毛病给克服掉,到时再放开他跟着你放牛,也算个帮手吧。”

赵黑的意见被高老二采纳了,高远方就成了队里牛群中特殊的一员。每天早晨高老二用绳子牵了儿子,把没有农活的牛赶出牛棚,选了那头性子最温顺,年龄最老,行动起来慢慢悠悠的老黄牛,把绳子的一头挽个套扣,挂在牛角上,让老牛牵了疯子在草地上边吃草边漫步。

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父子,看见被缚了双手的儿子头脸上落了蚊蝇,痒痒的乱扭动,当爹的便出手帮忙挠挖,疯子也乖乖的顺从着老爹,觉得舒服了,会惬意出一脸的丑态。有时高老二不在身边,疯子自己会学习牛的本领,在树杆上蹭痒,或者躺倒在地打几个滚。他要拉屎尿尿,高老二如待小儿一般既帮手又提醒招呼。

等到牛群傍晚回村进圈,高老二牵了疯子的绳头一块回到家里,往空置的房屋里一锁,做熟了饭,铲到一个铁皮饭盒里,递进去由他自己去吃。晚上睡觉前,高老二拿尿壶时,开了疯子门锁,放他到外面大小便后,再锁起来各自睡觉。

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教磨合,高远方乖顺了许多,父子俩之间也滋生出一份难得的亲情。天气好的时候,人们看见高老二还把疯子押到村南边的一处水塘里,帮忙给洗上一澡。看着疯子的头发长乱了,当爹的就用一把剪刀乱无章法地给理弄一番。疯子的本来面目就显了出来,样子也不再那么邋遢可怕,身体似乎比往日还胖了一些。

过了一段时间,禾禾另找了一户人家,回到一碗村,向疯子,其实准确地说是向高老二和队长赵黑,再次提出离婚要求。高老二仍不松口,赵黑先把禾禾安顿住,请了高家人中有威望的几个长辈过来,吵吵了半天还是没结果。赵黑就把禾禾叫到屋里。

众人沉默中,赵黑清了清嗓子说:“按理说,你们的事是一件家务事,我不应掺和进来。可是远方现在疯成这个样子,高二叔又没主意,而这事又不能老拖下去。禾禾你是当事人,你自己先跟几位长辈说说吧。”禾禾咬着嘴唇半天无话。赵黑只好说:“要说远方的疯与我有关,可是,当时太突然了,谁也想不到会搞成这个样子。不说他疯,就说我现在剩下这半边脸,结了这么个大包,每天也是活受罪,痒得连觉也好睡不成。这事已成为过去,谁也不可能改变回来,咱们还得往前看才对。”这种自我检讨式的说法,让高老二结痂的心出现了裂缝,忍不住眼红浊泪出,鼻子吸溜起来。赵黑趁势说:“禾禾,要说高二叔现在心情也不好受,舍不得你走,也舍不得小孙子。你要是能留下来不走,那对这一家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赵黑的一席话说得禾禾不安起来,泪眼婆娑,哭哭啼啼诉说了一通自己离婚的理由和心中的委屈。

高老二揉着一双老眼,终于嘶哑地提出要孩子的想法,说娃娃可是高家唯一的根。其他几个族人听了一致支持,也把一个难题推给了禾禾。禾禾哭着不同意。高老二不说话也不改口,双方争论不休。赵黑开导双方,提出娃娃跟禾禾可以,但姓不能给改,而且娃长大了,就要送回一碗村来。

争得双方的同意后,由赵黑主持,当着高家几位长辈的面,禾禾和高老二互相立了个字据。

当天晚上,远方的媳妇没有走,留下来为高家的一老一少洗了衣服做了晚饭,后来有人听到从高家传来呜咽的哭声,时断时续。哭声一直持续到很晚,只是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

刘三亮避难到城里,加入副业组,在铁路货场跑拉运,逢了没人监督的机会,时常有点额外小收入,这让他喜出望外,心情从来没有过的好。只是自从结婚后,他离家时间最长就是挖排水的那十几天,而这次被迫离开家一月有余,自然而然开始想家了。

副业组里别人轮换着回家,老婆娃娃团聚完再回来,刘三亮心有余悸,不敢造次,就捎了一封信给黑玉英。十几天后,黑玉英回信来了,说那件事多亏赵队长与上面交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说要是想回来就回来一趟,家里娃娃都念叨他呢。

刘三亮放松下来,心里高兴,在县城最大的商场给几个娃买了糖果,给老婆买了一块花布,还特别买了两件城里人才穿的印有图案的内裤。

东西买好后,组长赵梦生却没同意刘三亮当天回家,说一桩大货运要突击完成。情况也确实如此,刘三亮怕买好的东西让外人看了笑话,每天都掖在衣服里,用裤带勒着,连干活时也不离身。

四天后,刘三亮回到一碗村,时间是傍晚,在村路上遇到了几位村民,多日不见,互相稀罕地打着招呼。回到家里,黑玉英当然高兴,忙着在锅台前做饭,炉火映得脸庞红彤彤,热气蒸腾的家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温馨。几个女儿更是围了刘三亮,直到他把糖果分净了,才一个个去数,去算,去品咂。

看着男人给买的布料和内裤,勾起了黑玉英心事,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埋怨说:“瞧你,挣了几个虱子,就这么显摆地乱花。我给你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完了,把内裤藏到怀里,在灶火的红光里展看。刘三亮容光焕发说:“过去一年四季就窝在村子里,啥也不以为然,这两个月我在城里,才算是开了眼界。我也想开了,咱们不是不会花钱,过去是穷的没钱,现在挣上了,就尽管花狗的,怕甚呢。”又迫不急待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卷,唾了口水展开来,挡了几个孩子的眼光,递到黑玉英手里,小了声说:“你不要担心花光了,我这里还留着呢。”黑玉英红着脸说:“那你留着自己买一件衣服吧,在城里不比在乡下,那里人多,生活也讲究。”说完,瞥了一眼刘三亮,有点感动又有点惭愧,热烈的目光中还有点飘忽。

晚上,夫妻俩在炕头的一角躺下,聊了一通娃娃的学习,后就聊到了村里的情况。刘三亮的一只手在被窝里探过去,抚摸着黑玉英的肌肤,情不自禁贴了女人耳朵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你真漂亮,比刚结婚那时还好。”黑玉英平躺着,不敢与男人直面,眼睛盯着屋顶,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男人的话让她身子震了一下,伤情地压低声说:“你啊你,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你跟我是咋过的了。”刘三亮嘿嘿笑着低语说:“这一个多月没见面,我才知道人想人是啥滋味了。”说完了,催促大女儿快点写作业,让其他三个娃不要耍了,都快点睡觉。黑玉英反对说:“时间还早呢,让娃娃把作业写完了,你要是困的厉害,你就先睡吧。”刘三亮傻笑着说:“我才不困呢,我只是、只是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

话题就回到了刚刚过去不久的事情上。黑玉英说了一堆赵队长的好,刘三亮先不作声,突然冒出一句:“这是你说呢,天知道那龟儿子是真是假了。”黑玉英说:“什么天知道,你吃得亏还少吗!怎么就不知道改改身上的犟毛病。”刘三亮说:“我犟什么了?我什么事都没做,他污蔑我,公安还不是他赵黑叫来的,他是好人?那都是装模作样骗人呢。”两人一时话不投机起来。

这时在被窝中耍的三个娃闹了矛盾,最小的哭了,老二和老三互相指责,互抢糖果。

刘三亮呵问是咋回事?最小的娃口齿不清说:“爹,二姐偷我的糖。”老二辩解说:“爹,是她把糖吃了,看见我的多,就说我偷她的。我可没有偷她的。不信你问三兰子。”刘三亮心平气和说:“二兰子,你是姐姐,就给上妹妹两块糖,等爹下次回来,多多给你。”二兰子不情愿,噘着嘴嘟嚷说:“都好几次了,每次她都先吃完了,再问别人要。”刘三亮问:“咋会好几次呢?”二兰子说:“好几次赵大爷来家里,给我们一人五块糖。她嘴馋全咬着吃了,吃完了就耍赖,哭着要别人的。”刘三亮一时迷糊了,黑玉英呼地坐起来,对二女儿一通臭骂。

几个娃见状各自安份下来,大女儿懂事,把自己的糖果给了小妹两颗,同时收拾书包睡进了被窝。刘三亮啪一声拉灭了灯,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团漆黑。

黑暗中,刘三亮闷声问:“赵半脸来家里做什么?”黑玉英半天才回答说:“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刘三亮不吱声了,过了一阵子又闷声闷气说:“这种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才是,不要听上花言巧语,就上当受骗了。”黑玉英改了口吻,埋怨说:“你呀,不要老认为别人都和你作对,都算计你,依我看,人家赵队长其实挺够意思的。就说那件事,你发神经给人家造谣,才闹出事来。到了这一步,还不是人家帮你解的难!再说,赵队长和高疯子之间那是啥仇,人家不也没放在心上,照顾的也蛮可以吗!俗话说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咱们是外来户,以后一些小小不言的事就别去计较了,过日子就图得个安安稳稳。前几天我给赵队长说了,他答应让你还留在副业组,这可是对咱们家明照顾呢,你不要又当成驴肝肺了。这次回来,你瞅空去跟赵队长道个谢,说上几句软话,把过去的事说开了,省得以后互相别扭。”刘三亮迟迟不吱声,黑玉英追问说:“你咋不说话了?我这样想,你说对不对?”

老婆的一通言说不无道理,刘三亮琢磨了一会,突然生出疑问:“这次的事我老有一种疑问,觉得中间有些不是事情的事情掺和着。你说,他赵半脸能做了人家县公安的主,我就不信。”黑玉英说:“你看你,信不信现在都没事了,没事还不是多亏人家高抬贵手放过咱们。要是真把你抓起来判了刑,你说这个家可咋办!”刘三亮被蹭起了火气,说:“看他那个球样,我又没犯法,政府也不能就听了他赵家的一面之词随便抓人吧。我现在后悔当时不跑就对了,跑了反而好象咱们真的错了一样。”黑玉英恼了,说:“你要是瞎驴赶不上道,那我再什么也不说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去。”刘三亮说:“给赵半脸说软话,打死我也不会去,要去你去。”黑玉英抬举说:“你是一家之主,咋啥事都让我出面。”刘三亮说:“我这人生来就跟他赵半脸没善缘,一看见他我就会来气。恨不能他明天死了才好呢。”

黑玉英知道男人的脾性,两人在被窝里一会嘀嘀咕咕争斗,一会又斯斯粘粘温柔。听见几个娃都睡着了,刘三亮迫不急待想那个,黑玉英软磨硬推,兼以苦口婆心的开导,直到他答应了要求,才依了。

第二天,刘三亮为难了一上午,最后乘着午睡时间,硬着头皮来到赵黑家的大门外。他装作若无其事,磨蹭了半天没进院子,见有人过来,掉头就回了自己家。黑玉英自然少不了指责埋怨,刘三亮横下一条心,说成什么也没有去赵家,捱到第三天一早,到河东公路上搭了顺车回城里了。

此后刘三亮隔一段时间,搭顺车回家住上两天,不用队里督促,也不与赵黑谋面,自觉出一副积极的样子进城去了。也就在这同时,黑玉英又怀孕了,他知道后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盼望能生个儿子,忧的是怕再生一个女儿。

甲子年卦象

一碗村的副业组一总有四辆马车,在城里打零活,每天等在铁路货场的门口,如有人拉货或运送东西,就凑上去看情况侃价 ,两厢情愿了赶车人就往车辕上一跃,喊一声“嘚嘎“,响鞭一摔跟着货主走人。

副业组由组长赵梦生说了算,分开时又可以各自作主,每天聚了散了忙活挣钱,晚上收工后回到城郊处租下的平房里住宿,吃饭,交账。刘三亮进城帮了一个多月的忙,在赵黑的安排下,名正言顺加入了副业组。起初,他跟了别人当二把手,慢慢发现了个中的一些猫腻,等队里用他换回了别人,就轻车熟路当起了车把式,又因为嘴会谝,混得还算得心应手。

这天中午,刘三亮赶车到一处街角,看到有个老汉在偷偷给人算。他心思一动,把算卦老汉引到了租住的房子里。正好其他几位都不在家,刘三亮便拴了门,挡了小窗户,半明半暗中按要求,双手握了三个古铜钱,默祷了心愿,一抛,铜钱在老汉摊开的画有八卦图案的粗布上,正正反反出一个卦象来。

老汉念念叨叨掐指而算,刘三亮双眼紧盯,说想问一下儿女的事。算了一通,老汉又眯缝了双眼,观察刘三亮的眉眼五官,又把他的手捏揣一番,肯定说:“你有四个娃了,还想要个娃,对不对。”刘三亮一惊,说:“对呀。师傅你算得太对了,不过……。”老汉等不出后话,点白了说:“前几个都是女娃,你一直想要个男娃。对不?”刘三亮吐了吐舌头,这才道出了心事。

老汉凝视着卦象,蹙了眉说:“这卦奇怪了,按理还是个女娃,可又不像,是个男娃,又有点看不清楚。难道啥地方搞错了,不行,你还得再摇一次,让我看看再说。”遵照吩咐,刘三亮又摇了一卦。老汉数了两爻之数,眉头仍然不开,泄气说:“你这卦要不是心不灵,要不就是另有隐情你没有说。”刘三亮发誓都说了,而且全是真话。老汉又推算了一通,始释然地用手挠头说:“这卦是个变卦,你老婆肯定是生儿子。”刘三亮高兴说:“只要是儿子就好,师傅你要是觉得卦不对,那我再摇一遍。”老汉笑了,收了卦钱,临走给他送了一道符,让装在身上,说能攘灾却病。

算卦老汉的话,让刘三亮高兴的夜不成寐,躺在床上想着儿子将来出世,长像会像自己,还是会像老婆?想着该给儿子起个啥名字好?想到后来,他又产生了怀疑,老汉不是骗人吧!于是,他反复玩味老汉的话,越琢磨越没了底,就在灯下打开那张黄裱符,却认不出上面的鬼画符,心情便烦燥起来,到院里撒尿,被凉风一激,打了个冷战,再躺下,就决定改天去找算卦老汉问个明白。

第二天中午,刘三亮来到老地方,算卦老汉没有出现,却看见疯子高远方傻呵呵地袖着双手站在路边,一身破烂,一头乱发,一脸脏污,一股呛人的柴油味。

刘三亮自语说:“这个傻子,咋会跑到城里来呢?”也没多想,连拉带乖哄,把疯子领到了住处。组长赵梦生见了,不高兴说:“你把他领来干啥?一个疯子,疯得谁都不认识,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嘛!”刘三亮辩解说:“一个村里的,虽疯了,可人还是人吧,这么乱跑还不得出事!我看啊咱们还是派个人把他给送回去吧。”赵梦生瞟了一眼另几个人,没好气说:“你让谁送?大家这两天都忙着呢,你要想送那你送去。”刘三亮听了,赌气说:“我送就我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白眼一瞟,赵梦生招呼其他人套车走了。留下刘三亮给高远方弄了点吃的,想着火车站肯定不让进,只能搭顺路车,或坐公汽回去。随后,两人来到城边路口停车点上,等了半天,来了一辆公汽。刘三亮上去了没事,疯子要上时,乘客一哇声反对,乘务员就决绝地关了车门。没办法,刘三亮只能下车,等待中正感没辙时,碰巧大队往县城送粮的拖拉机往回返。两人坐到露天后挂上,颠簸的一路黄尘。

路上,刘三亮问高远方为啥要砍赵黑那个王八旦?回答是一种没有喜怒哀乐,一味呵呵的傻笑。刘三亮就大骂赵黑,造孽把个年轻人弄成了这样,但愿老天爷能有朝一日报应他个鬼孙子。

两人先坐回大队,再走回一碗村,已经是上灯时分了。刘三亮送疯子到家,带着功劳一件的兴奋说:“高老二,我把远方给你送回来了,他都疯成这个样子,居然跑到城里去了,那里可不像咱们村里,车多人多,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以后你得把他看好了。这也是遇上了我,别人都不愿送他呢。”

坐在炕上抽旱烟的高老二,眯眼一口接一口地吸,对刘三亮的表功之说置若惘闻。

刘三亮丧气说:“我可是专门为送他才从城里赶回来的,现在交给你,我也不管了。”高老二眼皮低垂,爱理不理说:“回来了又能咋样?傻他妈的连我都不认识,还得我一天端屎倒尿管饭操心,真要是跑出去死了,倒省了不少事。”刘三亮忍不住说:“你老汉咋能说这种话!他可是你的亲儿子,要是死了,就剩下你一个干老头子,活着还有甚意思。今天算我多管闲事了。我走了。”

刘三亮气咻咻回家,家里只几个孩子在,黑玉英到队部开会去了。他躺到炕上抽旱烟,抽着抽着就不耐烦了,让二女儿去叫人。黑玉英一直等到散了会,才领着二女儿回到家里。

刘三亮没好气说:“你是开的啥败兴会,让娃去叫你都不回来。”黑玉英腆着肚子,脸有点肿,却精神焕发。她说:“今天的会可重要了,是学习上面的社论,看来政策要变,生产队要散伙,家家要单干呢。”边说边挽袖子洗手,还开玩笑说:“一回家就要吃的,自己连手都不动,真成城里人了。说吧,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刘三亮说:“吹你们家牛,我想吃鸡吃鱼,家里有嘛!”黑玉英应说:“鸡肉鱼肉没有,我一会让你吃人肉也行不。”刘三亮呲嘴笑了。说:“这么晚了,那就凑合擀点面片吃吧。”黑玉英说:“这可是你点的,不要说我薄情你啊。”

夜深了,几个娃发出微微的鼾声。黑玉英到院里走了一趟回来,见刘三亮躺进被窝里,就闩了屋门,笨拙地上炕,顺手拉灭了灯。黑暗中她边脱衣服边说:“咋突然想起回来?真没出息,是不是又憋不住了?”刘三亮说:“我今天是好事做成大败兴了。”就说了因由。黑玉英说:“管他呢,这也算个借口,能回趟家看看老婆孩子也好。”

夫妻二人有问有答,一通折腾后,刘三亮放松下来,忍不住讲了算卦的事,黑玉英听后却沉默了。刘三亮问咋了?黑玉英淡淡地说:“生娃生到现在,我觉得男娃女娃都一样,反正生完这一胎,我是再不给你生了。”刘三亮说:“那咋能一样,女娃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要是将来实行单干,咱们老了谁给你种地!”黑玉英说:“招个上门女婿还不行吗?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再生下去,还不真成猪了。”话不投机,刘三亮自我安慰说:“那老汉算卦挺像那么回事,你这次保险会生儿的。”黑玉英不吱声,半天试探地说:“赵队长跟我谈过一次,说等过完年,坐完月子,他想让我当村妇女主任。”话一出口,刘三亮一口就否定了。黑玉英转过身子,委屈说:“我知道你咋想了,太自私了!”黑暗里,刘三亮带点无奈说:“要是这次真生个儿子,我也不管了,你爱咋就咋吧。”

秋收大场院

秋收是村里最忙的时段,刘三亮所在的副业组也被抽调回村,砖窑上的烧窑人也减到了最少。社员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辛苦非常,对于村里五六个正值孕期的大肚女人来说,已胜任不了这些体力活,赵黑安排她们在场院里脱玉米,黄脸老婆和黑玉英都在其中。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场戏,这大肚老婆围坐在一起,热闹可想而知。首先黄脸婆对黑玉英就不感冒,言来语去多是挖苦讽刺,时不时还轻蔑地瞟上几眼。黑玉英心里有数,表面不当回事,有说有笑。其他几位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小矛盾,猜想是两家男人多年来的宿怨所至,一个个尽量平衡在中间。

这天前半晌,赵黑随了拉糜子的大胶车回到场院,看见坐在黄灿灿玉米堆中的几位大肚婆娘,开玩笑说:“我提醒你们几位,各人的情况各人知道,觉得不对了,就赶紧往家里跑啊,不要给咱们把娃生在场院里就麻烦了。”高锁锁老婆胖女候站起来,腆了大肚子,伸了伸腰身应和说:“赵队长,你不要提醒我们别人,你知道吗,你儿子正在娃他娘肚子里嚷嚷着,让快点收工回家做饭吃呢。你看咋办吧。”赵黑跳下胶车,边指挥围上来卸车的社员,边插科打诨说:“哈哈,这么多个大肚子,究竟谁的娃在肚子里说话呢,让我一个个挨着听明白了,才能做决定。”黄脸婆就阴了脸,不悦地说:“你快死得远远去,开玩笑也不分个大小,你以为这么说一下就占了别人的便宜啊!”

赵黑目光一瞟收了笑容,用叉子举起一捆糜子,一使劲抛上了糜子垛,上面的冯友友接了个正着。黄脸婆也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玉米粒和土尘,嚷嚷说:“反正马上就到收工时间了,腰酸背困的,我先回家去了,剩下的活下午慢慢干吧。”赵黑训斥说:“不行,还有半个多小时,累了就起来在场院里走动一下,活泛一下身子骨,不要婆婆妈妈,就强调自己特殊。”

男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连面孔也严肃了几分,黄脸婆不高兴了,一屁股又坐回原位,脸一阴手里的活也就此打住。赵黑没去理会,叫过来一个男社员,用木锨把脱好的玉米粒堆成黄灿灿的锥体。

刘三亮赶着胶车进了场院,糜捆子像一间茅草房一样高。今天的他腰系一根布带子,头发如乱草,落着几片向日葵的花瓣,手拿软颤颤的皮鞭,嗓子沙哑地对拉车的骡马发号司令,就把车退到了糜子垛前。完成了第一步,接着他走到车后松开了紧绳的大木锥,把大绳一抟弄,往车前潇洒地高高抛了过去。捆绳在空中弯成了自动合拢的形状,飘然落在了驾辕的枣红马背上。几头牲口唿唿打着响鼻,摇头晃脑,一身热汗散发着浓重的臊味。紧随着,刘三亮站上车辕,用三股木叉,把车上装的糜捆子举到了大垛上面。

卸完了车,刘三亮擦着汗,遛遛来到了几个大肚女人跟前,蹲在一个碌碡上,开玩笑说:“人幸亏都是靠一张张脸皮来区分的,要是凭一个个肚皮来认,你们这些大肚子,就是铁拐李、吕洞宾来了,也不一定能分得清谁是谁。”胖女候今天情绪亢奋,膀大腰圆的体型使她底气十足,嗓音粗犷又嘹亮,当时接过话说:“我说刘三亮,你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脸养白了,嘴也喂尖了,连头上都开花了,说话也有点城市人的损味了,笑话我们生儿育女的肚皮,小心你的嘴上开裂子吧。”另一位孕妇说:“黑玉英,就凭你男人这种话,今天中午你不要给他做饭,饿得让他改变一下对女人怀娃娃辛苦的认识,省得他再薄皮寡嘴地拿咱们寻开心。”黑玉英干着活漫不经心说:“别的主意说不定还可以,这个主意不能,要是把他给饿死了,我的几个娃没了爹咋办?”黄脸婆被男人半真半假地训了两句,心里怏怏不乐,此时乘机亦损亦谑插话说:“那还不好办,你有这么一张漂亮脸蛋,男人们还不打破头,抢着给你那些娃娃来当爹。”黑玉英白了一眼,没做回应。刘三亮不以为然说:“胖女子,你这馊主意,对我们家是不管用的。我倒是怀疑你,是不是经常不给高锁锁吃饭,才把他饿得像个猴子一样。”胖女候顺手拿起一个脱光了的玉米芯,甩手打了过来,刘三亮伸手接住,又原样回送过去。胖女候笑颠颠说:“你才像个猴子,哎,大家快看,我今天才发现,刘三亮蹲在碌碡上,真的像个猴子,而且还是只公猴子,对不对啊?”

众人哈哈笑成了一片,又吸引其他社员搭腔进来,场院里人们的一些劳动便随了笑声停了下来。

刘三亮又把话扯到了生孩子的事上,说:“告诉你们几个大肚婆,今年可是甲子年,是生儿的年份,你们高兴吧。”个子娇小的仇家儿媳王美丽,已经生了三片丫头了,平时话不多,此时突然接话说:“生儿生女跟年份有啥关系,主要是男人的种子问题,种上糜子,绝对长不出玉米来。”黄脸婆已生了三个儿,听了此话兴致勃勃说:“美丽的话说的没错,人不行,不要怨炕不平,生儿生女靠德性。嗨,刘三亮,你今年种的什么‘庄稼’啊?不会又是一茬稗谷子吧?”刘三亮忍不住说:“告诉你们,算卦的给我推算了,绝对的儿子,我连名字都想好了。”王美丽心里有着太多的不平,眯缝了小眼说:“看把你高兴的,算卦的都是靠一张嘴骗人钱呢,你还真就相信了。要是黑玉英再给你生一个丫头片子,你咋办?”刘三亮哑巴了,很快又自信起来,说:“这次生儿子,我是满把手洗鼻涕稳拿,你要是不信,咱们打赌如何?”王美丽不冷不热说:“就你那点小身体,生女儿那是给自己造福呢。你说你还有什么赌头呢!”刘三亮脖子一梗,借坡上驴说:“好像你知道我的本事一样,告诉你,我的本事大着呢,不信哪天咱们俩试试。”

黑玉英一直面无表情,手里不紧不慢脱着玉米棒子,这时把玉米棒往地上一扔,指责说:“说着说着就没个样子了,有这么说话的吗?”王美丽不敢造次了,寡笑着说:“只不过开几句玩笑话,你们老婆汉子可不要跟我急啊。我真诚实意,向观音菩萨祈求,愿咱们大家都生儿子可以了吧。”

又一辆糜子车进了场院,刚才出去的赵黑又跟着进来了,喊话说:“你们一群攒在那里干甚呢?刘三亮,你还不去卸了牲口让歇着。陈四,你们几个过来帮忙,把这车糜子上了垛。”。

人们各自散开,刘三亮脆脆甩了个响鞭,赶着骡马大胶车向场院口走去,迎头碰上脚步匆匆的牛官高老二。刘三亮鞭子在高老二的眼前晃悠了一下说:“你蔫头蔫脑的是咋啦?是不是想和拉套的骡子亲嘴呀。”高老二边躲避边说:“我找队长有急事,咱们村的大黄牛怕是不行了,拉了几天稀还不吃草,卧在野地里起不来了。”刘三亮眼睛一亮,“吁“地一声叫住了牲口,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行就宰了吃肉呗。”眼睛却随着高老二找到赵黑,又看着两人指手画脚。赵黑就远远叫刘三亮过去,吩咐说:“你先不要卸车,再叫上几个人,到村南的海子边,把病牛拉回来,让季节杀了吧。”这是个要吃肉的命令,刘三亮兴冲冲吆喝了几个男人,连同高老二一起坐着胶车走了。

留在场院里的人们,听说要杀牛,杀牛就要分牛肉,这可是一件秋日里的喜讯,男男女女都不安分起来,交头接耳,蠢蠢欲动,有的已开始探讨如何做牛肉才香的问题。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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