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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十八)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28

黄牛大悲咒

长长的河堤南北走向,隔一里左右燃着三堆火,人影在火前晃动,寻人的各种意见也在火前互相传递交流着。刘三亮和陈四加入进去,伸手烤火,脸膛映得红亮,如上了层油彩。赵黑身后跟着失魂落魄的高锁锁,走过来问他们都去过哪?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绝口没提场院里的事。

民兵头也是治保主任的赵大虎牢骚说:“折腾了大半夜,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黑子,我感觉胖女候不会因这事就去寻死的,说不定去了别的村子。再说,真要是跳了河,这么长时间,人早就没法救了,只能等明天到下游去找尸体了。”赵黑咳嗽了两声,掀起秋衣袖子,对着火光看了看腕上手表。

回头看见了高锁锁,赵黑训斥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为了一瓶酒,跟个怀娃娃老婆动粗耍厉害,听见她要去寻短,你也不跟在后面。过了那么长时间,才出来找人,我给你说,你老婆要是真死了,你小子非蹲几年大狱不可,就是出来了,苦日子也在后头呢。”高锁锁口舌不清嘟哝说:“我平时总是让着她,这次你们不知道,是她先跟我动的粗,我后还手的,谁想她会真的去跳河啊!”

赵黑不再理会高锁锁,大声喊问谁见满仓哥了?蹲在火堆前,抱着一把铁锹的冯友友说:“赵满仓到后十亩地看水去了,这倒走了有一阵时间,说不定一会就回来。”赵黑问:“他究竟是真听见了女人的哭和跳水声,还是错把其它声音给听混了?冯友友,你和他在一起,你听见了吗?”冯友友就又绘声绘色说:“当时我不在,赵满仓说他真听见了,哭得呜呜咽咽怪吓人的,他本想过去看看,心里害怕是鬼,就躲开了,后来就听见很响的跳水声,不一会高锁锁就过来了,我们一块过去看了,连个人影子也没有。”赵黑叹了口气说:“要真是这么个,自己寻死,神仙也没救。马上就要天亮了,春生、五猴、二毛,你们三个辛苦一趟,往下游的闸上去看看。高锁锁,你赶快回家把娃安顿好了,等天亮了,你狗日的麻烦才开始了。其他的人再分散找找,实在没结果,就都各回各家,等明天再说了。”

高锁锁如没了脊骨的狗,脑袋木木又空空地回到家里,推家门不开,喊叫大女儿巧巧,巧巧不答应;又叫小女儿毛毛,依然没回应。他加重力气,把木门拍得嗵嗵响,摇得吱吱直叫唤,嘴里还在骂着。

家门无声地开了,屋里黑灯瞎火,高锁锁直步而进,撞在一个胖大的身体上,心里一时疑惑不解,被往后一推,脚后跟拌在了门槛上,屁股重重跌到了门外。他一声惊叫,一口长气随着泄到了体外,一时百感交集,两手后撑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东方现出鱼肚白,高锁锁在河堤上找到了赵黑,说了老婆在家睡觉的事。赵黑瞪着眼,手指点着高锁锁的鼻子,气得半天骂不出话。高锁锁闪身躲到一边,嘿嘿笑着任由人们谩骂和埋怨。

刘三亮在火堆上撒尿灭火,说:“队长,这一晚上折腾,队里给不给挣工分啊?”赵黑说:“挣你个球,这一晚上的折腾,纯粹是让人们散饭呢!”完了,无可奈何吩咐众人说:“大家都抓紧时间回家睡觉,上午的劳动时间推迟到十点钟,听我喇叭响了再出工。”转而他又对了高锁锁说:“你把一村人今天都当猴耍了,让人们好不容易解馋吃的牛肉全白吃了。去,你把那三个到下游闸上的人给我找回来,再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看如何给全村人一个交待。”

冯友友是随着赵黑一起回家的,一晚上淌水又找人,冷得直哆嗦。他先坐在炕沿上喝了一碗热开水,觉得暖和了许多,这才脱衣而睡。睡下又睡不着,就把老婆给惊醒了。农村人平时劳动苦重,睡觉也踏实,被扰醒了也只是个半迷糊状态。老婆与他咕哝中又迷糊了,冯友友却在身后鼓捣起来。

老婆不耐烦地咕哝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前一阵回来刚要了一次,现在又来要!”冯友友听得不明白了,说:“我一晚上淌水,又和那么多人在河堤上找人,什么时候回来过。”老婆说:“那不是你回来,还能有谁呢?自己不要脸,不管别人多瞌睡,完了话也没说就走了,现在还反过来问我的不是。那不是你回来,难道还是鬼回来了不成。”冯友友急了,说:“天地良心,你是不是做梦了,我一晚上连家的边都没沾,不信你问赵队长去,我们俩个是相跟着回来的。”老婆一时也迷糊了,说:“哪,哪,哪,那回来的是谁?我睡的迷迷糊糊,觉得就是你,难道还会是别人不成了。”

冯友友一下子明白了,老婆是被外人给愚弄了,这个傻女人能傻到这个成份上,真他妈的丢脸啊!他呼地赤着身子坐起来,拉亮电灯,盯着一脸迷惘的女人,看见女人眼角上的两块眼屎,想都没想,挥手就给了一耳光。老婆哇一声哭了,在里屋睡的两个娃都被惊了起来。

冯友友坐在炕上直抽自己的脸,骂说:“妈那个B,这才叫丢人了,我把你个蠢猪,吃了哑巴亏还不知道,还跟我胡说这些呢。”跟着压低了声音又骂说:“我操他十八辈祖宗,这种缺德事也能做出来,要是有朝一日让老子知道了,非两斧子劈死这个乌龟王八旦不可。”

挨了打的老婆明白过来,穿了件衣服就往院子里走。冯友友随了出来,仍然不三不四骂着粗话。老婆捂了脸又哭着进屋去了。天已经大亮,冯友友他一抬头,看见一墙之隔的赵家院里,队长赵黑正抽着一棒子卷烟,竖着耳朵听呢。

赵黑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冯友友委屈说:“队长,你说这是什么事,昨天晚上我根本没回家里,这你可以作证的……”赵黑觉得好笑又荒唐,安抚说:“老冯,这事要如果是真的,你喊叫有什么用,你还怕村里别人不知道吗!这事要是假的,那你可是自己端着屎盆子往头上倒啊。你听我说,把这件真假难辩的事烂在自己家里,要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笑死人,你们老婆汉子完了还咋做人啊!”

一席话点醒了冯友友,盯着赵黑半天无话。他的脸色因气愤而变得紫红,最后咧了咧拉丝的嘴,恨恨地叹息了一声,双脚一跺也回屋去了。

新的一天劳作开始了,跑了一夜的男社员在家里补觉,女社员则按照赵黑在大喇叭上的安排,陆续来到了场院脱玉米。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干边开着玩笑,交流昨天牛肉的吃法,拉着各自的家庭琐事。女人们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几簇,分开了并不明显的界线。

胖女候也来了,腆着大肚子,一脸吊死鬼的气色,额头上一块鸡蛋大小的黑青疙瘩,赫然亮给了无数的目光。她一声不发,只在玉米堆的一角,坐下开始干活。她的出现,把众人的闲言碎语给打住了,齐刷刷把目光转了过来。

妇女队长赵秀子坐在胖女候的对面,说:“胖女候,你真有本事,把全村男人搞得一晚上都没睡觉。你是用的啥好办法啊?”胖女候白了一眼过来,没有应和。黑玉英打趣说:“赵秀子,你这话说的有问题,让人听起来,以为是咋回事呢。”众人明白了话中的歧义,轰的全笑了。

胖女候脸上的阴云随了笑声化了开来,扔了一个带皮的玉米打向赵秀子,说:“我让你们拿我穷开心。告诉你们,他们一个个没觉睡,都是活该。哼,盼着我跳河死,让他们做白日梦吧。”黑玉英说:“你这话说对了,现在村里的男人们都正在家里做白日梦呢。说不定还正梦见从水里往上捞你呢。”

陈四老婆说:“胖女候,你是用什么办法,把高锁锁骗的丢了魂似的,就相信你跳河了?连赵队长那么明事的人也都给蒙住了。”这一问,胖女候的表情活泛起来,忍不住自鸣得意说:“我是去过河边,我只是去坐坐。听见有人说话,又听见他来找我,就故意抱了一块坷垃扔进了河里,然后绕回了家。”黑玉英不相信,说:“就这么简单?”胖女候说:“就这么简单。”赵秀子说:“胖女候呀胖女候,你可真够损的,让土坷垃替你跳河,自己回家睡大觉,让全村男人找了一晚上,真亏你能做出来。”

一阵牛哞声传来,老高二赶着牛群,从场院的一边走过。年长的赵五婶半是指责,半是戏谑说:“真是怪事了,你们看,那傻子远方,像个僵尸一样跟在牛群后面,每天也不再乱跑了。”刚刚进了场院的茹茹妈说:“那算什么怪事,我给大家说,刚才,老高二把牛赶出圈时,牛又都围到大柳树下,闻着昨天黄牛的血印子,一个个叫得那才叫伤心呢。老高二用棍子好不容易才把牛群赶离树下的。”黑玉英听了感叹说:“这世界,牛情牛意看来比人还感情呢!”

一个妇女突然大声说:“哎呀,你们说对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我梦见死了的大黄牛,它会说人话,还问我它的肉香不香呢。差点把我吓死。”另一个人说:“你这一说,让我也想起来了。我梦见大黄牛拉着车,我在车上坐着,对了,坐车的还有晴梅和茹茹,我们是要去公社的,又好象不是。那黄牛突然不走了,而是前后倒过来,拉车改成推车,牛眼睛瞪着我,眼泪流成两股水柱。”第三个人不等别人说完,抢着说:“我也梦见,那老黄牛站在我们家门口,说是来告别的。”更多的人都嚷开了,一片“我也梦见了“的喧哗。

牛的话题打断了人们对胖女候的关注,也勾起了昨天夜里各人对梦境的回味。女人们先还踊跃说着,后来就陷入了无语的缅怀,陷入对老黄牛往日的记忆,以及难以言传的一种生命通感的情绪之中。

情乱五分线 

文倩个头较我矮,一米六零的个头,身材匀婷,鸭蛋脸,扁平嘴,一双大花眼,两缕浓淡适度眉,白净皮肤,微挺的胸部,不能算漂亮,但绝对不丑。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都是因班上同学之间鸡零狗碎的小事,乱七八糟的龃龉,而距离渐近走在了一起。

我为人内向木讷,不善言辞争锋,喜好读书,爱舞文弄墨写几句歪诗,大学期间,个别方块字居然溜上了报纸。不知因此招人妒忌,还是讨了人不喜欢,屡被班长数落挖苦讽刺编排。文倩挺身而出为我张目,大有剑湖女侠的风采。这让我从心里感激之余,陷入了青春的妄想。

人贵有自知之明,对此,我以赖哈蟆想吃天鹅肉,鄙薄和冷却自己的胡思乱想。

文倩家以学校定位,与我是一条铁路的前后,路程要远二百多公里。我们曾经有过一次同路乘火车的经历,不过那是和别的同学在一起,没有特别的记忆留下。

大三的时候,由于暑假没回家,寒假时我早已归心似箭,早早就相约好了几位同行的同学。文倩也是其中之一。

动身的前一天,文倩到我的宿舍,说要推迟一天回家,为了等她哥出差回来,往家里带点东西,希望我能多留一天,帮个忙,与她路上也有个伴。她言辞之恳切,外加女性娇弱的情态,我义不容辞答应了。

为了感谢我的牺牲精神和热血情怀,在我改签了车票后,她要做东请我到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惊喜又慌乱,推辞再三,最后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饭店,在一处僻静角落坐下来。文倩盯着我的眼睛,笑盈盈问我想吃点什么?还说这种机会仅此一次,错过了,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我斜了目光,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机会“两个字更让我悟出了多重的意味。

我说吃饭贵在一份心情,菜嘛越简单越好。文倩问我在家乡最合口味的是什么饭菜?我说:“要说家乡菜中,最属杀猪当天的猪肉烩酸菜,那才叫香。你吃过吗?”文倩摇头说没吃过,问我是怎样一个香法?我说:“那烩菜的肉肥而不腻,菜油而爽口,土豆沙而绵,吃到嘴里,肉香和菜香直入人的七窍,而且第一口的香味,直到你吃饱都不会减弱。”文倩说:“嘿嘿,看把你香的,我都快要被你说的流口水了。什么时候能请我吃一顿啊?”我没有正面回答,绕开话题故作潇洒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想调动一下你吃饭的胃口,吃什么菜由你按自己的口味安排就行了。”

文倩要了一个沙锅红烧猪肉,又要了一道青炒蒜苔,还问我喝不喝酒?我心里窃喜,又不敢过分奢求,坚决表态不喝。

饭上到了桌,我努力控制自己,还是不能掩饰贪婪之相。直到胃里的馋虫获得了一份油腻的满足,我的手和嘴才慢了下来。我说:“学校的伙食,让肠胃缺口太大了,你可不要笑话啊。”文倩微笑说:“你吃饭可真香,狼吞虎咽,我跟着你今天也没少吃呢。”我说:“不瞒你说,上初中那年,春季播种小麦,我给队里拉牲口,一天跑下来,能吃五大碗面条。”我突然想暴露一下自己,这般说了却又有点后悔。文倩饶有兴致说:“平常你不爱与人争,原来是一个天生的大肚汉。”我说:“你看,笑话我了哇!这都是饥饿造成的。”文倩说:“你不要误会,我听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有这肚量,将来肯定前途无量。”我自嘲说:“剩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到时能分配个差不多的单位就算烧了高香,还谈什么前途。”

话题离开了吃的轨道,文倩说她将来想留在省城,问我想不想留下。一句话说的我心事重重,气馁地说分配的事想也是瞎想,只能听天由命。文倩慢悠悠地说:“那就看你如何表现了,要是请我吃一顿猪肉烩酸菜,也许你就能得尝所愿。”我顺口说:“吃一顿饭还不容易,只要你敢跟我去我们家走一趟就行。”

第二天,坐在火车上,我的表现欲从没有过的强烈,与文倩从普希金说到巴尔扎克,从莎士比亚说到李白,交流的不亦乐乎。

文倩目光带出了审视的情态,她说:“平时见你很少说话,连别人的指责也不辩解。今天可是反常了,滔滔不绝。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疑问让我清醒了一些,夸夸其谈的余势还不能立马刹住。我反问说:“那你以为呢?”文倩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滑头。”我说:“平时的我心理负荷重,脾性中隐忍与达观构成了我社会的一面。今天与你在一起,我是纯粹的坦荡荡,激情得用文学术语来形容,可以说是裸露的、泛溢的、有甚是犯滥的。”

夕阳西下,车窗外的旷野一望无际,列车的哐哐声规律又单调地响着。在文倩的询问下,我经过短暂的矛盾,低调讲述了农村的家,讲述贫穷但美好的往事。讲述让我的眼里生成了潮湿,也让我想起了晴梅,心情为此一沉,情绪顿时受了影响,言语便落落起来。

在我的影响下,文倩也公开了家庭情况。她的父亲是一家国有么单位的领导,这一点我早有所闻。母亲在当地医院工作,兄妹三人中她最小,上面两个哥哥都已参加工作结了婚。

如此背景,增加了文倩留省城想法的可信度,也诱发了我的幻想。自己如果也借助她的家庭渠道,是不是也能如愿呢?我想试探这个话题,终没说出口。我不想表现的过分随便,心上却生成了一个小算计。

提前到站下车的我,婆婆妈妈嘱咐了一大堆话。文倩只是微笑地看着我,话变得少了。下到了站台,她对我的挥手也只是爬在窗前笑着点了点头。这样的转变令人迷惘。

家乡的天阴着,有种欲雪的感觉,风若有若无,寒冷却无处不在。走上了回家的土路,雪如我所愿地开始飘了,扬扬撒撒。挺立在路边雪中的树木,静穆而又飒爽,似乎在享受落雪的美好。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我想起了当年搬家来这里时的情景,熟悉的令人感到亲切。

我兴致勃勃地正走一段,倒走一段,欣赏着落雪的无声,和自己留下的不规则脚印。远远有几辆胶车的影子在移动,越来越近,骡马身上的铃铛声清脆入耳,响鞭在空中炸响。赶车的把式都裹穿着白羊皮袄,坐在车辕板上,有人用纯粹的方言在喊着一首无字的歌。

哐啷乱响声中,间以牲畜的鼻息,四套马车带着一股潮湿的牲畜膻腥味,从我的身边驶过。其中一辆跑出了十多米,戛然停了下来。赶车人身子一挺,跳下车打手势。乡音耳熟,我眼睛一亮,认出了刘三亮。

坐上胶车,我和刘三亮聊了起来。几辆车是队里的副业组,临近年关,营生不多,赵黑同意先行撤回,过完年再出动。我问副业组今年的创收情况,刘三亮说还凑合吧。得知村里分红比去年又高出一截,我心里高兴,夸了赵黑两句。刘三亮嘴扁了扁没说什么。

路见不平

从火车站回一碗村,中间要过一座桥,经四个村庄,其中两处属于另一个公社管辖地。路两边先是淌过老秋水,结着冰茬的农田,有些已被翻耕过了,明晃晃而又坚硬着褐色的泥土。随后便是白茨聚成的沙丘和沙土路,边上,稀稀落落脱光了叶子的树木,在寒风落雪中,飒爽着瘦瘦的枝条。

马拉胶车要过一个叫毛柳子村时,落雪渐大。路边一户柴草堆成的院落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处厮打,孩子恐惧的哭声像尖锐的哨音。前面的几辆车驶慢下来张望了片刻,很快事不关己走了。刘三亮落在后边,鞭子在空中一甩,驾辕的枣红马与拉套的两匹骡子脚步顿时快了许多。

刘三亮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疯子媳妇禾禾新找的人家,听说男人是个毡匠,日子过得还可以,就是心毒的很。”我有点狐疑,问:“你是说,那个女人是远方的媳妇?”刘三亮说:“你不信,等到跟前你看。”

阴云连绵,雪花飞舞中,距离很近,我依然辩不清那女人的脸,只看出她在拼命保护一个孩子。那男人个头不高,身体粗胖,有点笨拙,但很有力气,绕来绕去探手打那孩子。女人用身体护住,头发就被男人抓住猛往后拉,亮出了牙关紧咬,双眼大睁,有点变了形的脸。

刘三亮说的没错,我的愤怒轰地一下上了头。我说:“这是个什么鸟男人,咋这么粗暴残忍呢!不行,咱们得管一管。”刘三亮犹豫了一下,说:“咋管?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说:“咱们出面诈唬一下,看他能怎样。”说话间车已临近,我跳下车,大步流星过去,喊说:“还不赶快住手,瞧把人都打成啥样了。”那男人愣了一下,一双肉缝小眼盯住我看,咕哝说:“爷打自己的老婆,关你过路人的屁事。年轻人趁早走你的路,少管闲事。”我为没能唬住对方有点急,同时年轻气盛,不能控制地激动起来。我说:“我告诉你,她可是我姐,你要是再动粗,我对你就不客气了。”那男人睃视着我,又看了看禾禾,手松开了。

刘三亮适时走了过来,拿着牛皮鞭子,显出助阵参战的架势。那男人的草包本质顿时显了出来,往后退缩了两步,指了我们直了嗓子说:“你们想干什么?想打架啊!告诉你们,这可是在毛柳村,我喊一声就能叫一片人。”

禾禾抱起孩子躲到我们一边,惊恐依然,嘴唇黑青地乖哄着孩子。我说:“姐,这种虎狼男人,你还跟她过什么日子呢!走吧,坐我们的车回家。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请,你都不回来了。”那男人瞬间又成了凶神恶煞,发话说:“不许走。敢走,看我打断你的腿。”禾禾身体在簌簌发抖,害怕的不敢动弹。

刘三亮赞成我的建议,劝禾禾跟我们一块走,回娘家住上两天再说。那男人唾液飞溅地骂开了,我也不是吃素的,捋袖子挺拳就要动手。刘三亮说好心都当驴肝肺了,要禾禾抱孩子上车去。那男人一看我们的打架的势头,顾不及恐吓老婆,转身往家里跑去。

我以为刘三亮真要与我一起同仇敌忾,谁知他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你还真想打架啊!他是回去取家伙了,咱们快点把这娘俩弄上车跑吧。”我一激灵明白过来,不管禾禾意见如何,连拉带抱把娘俩安顿到胶车上。

刘三亮鞭子一甩,胶车箭一样向前冲去.。回头再看,那男人果然提一把锹头从院子跑了出来。刘三亮甩着响鞭,]驭马狂奔。那男人追了十多米止了步,挥着铁锹又喊又叫,我们初还能听见一言半句,道路一转弯,人和声音就都消失了。

跑出了毛柳子村,骡马慢了下来,车上的禾禾却失声嚎啕,如同经历了天大的委屈。孩子反而乖巧地不哭了,还用手给娘抹眼泪。刘三亮掏出骆驼牌纸烟,点燃后递给我一根。听着禾禾的哭声,我们一口接一口抽着,都不想说话了。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车辙印成几道约略可见的痕迹。雪落在骡马跑热的身上,化成水珠和热气,显像出特殊的效果。刘三亮胡须眉毛都白了,忽眨着一双小眼睛,呼出的热气在帽耳上结出了绒绒的冰棱。禾禾没穿棉衣,脸颊红里泛紫,拥着儿子,整个身体卷缩在一起。

我从包中取出两件单衣要禾禾穿。刘三亮见状,脱了皮袄递过来,说:“我们一天出门在外,身上穿得厚实呢,你看,我还穿着棉袄呢。穿上吧,为了娃,就不要嫌我脏了。”禾禾默默接过,捂在了身上。受自我感染,刘三亮大咧咧表白热心肠,要把禾禾送到五队她妈家再回去。早已不哭了的禾禾,红着眼摇了摇头。

我又开始了幻想,提议禾禾还是回一碗村吧。我说远方人虽傻疯了,可家还在,说不定见了你们娘俩,一下子就好起来。禾禾哀怨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刘三亮赶了马车直奔一碗村。

路上,禾禾倒出了肚里的苦水。说她离婚后,经媒人介绍找了现在的这个男人。男人允许带孩子过门,所以她啥么财礼也没要,只草草搞了个仪式,两人便过在了一起。那人人倒是不坏,就是有点愣,还小心眼。最初对的娘俩还可以,后来就不行了,像中了邪似的,三天两头就要打娃娃,而且出手还很重。娃娃哭,他烦,出手打耳光。娃娃笑,他也生气,说是听着不舒服。怕娃挨打,她平时寸步不离领在身边。夏天还好说,秋冬天娃娃就受罪了,就为这,两人的关系便恶化了。

今天中午,禾禾说她正在做饭,娃嘴馋守在锅前,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瘦猪肉给喂在嘴里,偏巧就让男人看见了,先是喊骂,饭熟了又不让娃吃。娃哭了,男人发火了,将娃推到门外,跌了个嘴啃泥。迫于男人的淫威,她心想忍一下会过去的。谁知娃小不懂事,天又下着雪,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声声喊叫着妈妈。她忍不住开门抱进了孩子,男人下地二话没说,抢过娃就打。她原想抱孩子到外边躲一下,谁知男人追了出来,仍然不肯罢手。前面发生的一幕,已是两人由屋内打到了屋外,又打到了院外。

这事听着就让人生气,我说:“这是个什么人,是不是脑子不够用?还是说心理变态?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咋会这么歹毒呢。”禾禾被我说的茫然起来,摇头说:“我也不明白究竟是咋了?孩子的事都是我一手招呼,根本不敢对他有任何要求,就这样还是不行,而且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只要一生气,什么东西都敢往娃身上砸。”刘三亮说:“羊肉贴不在猪身上,娃是你带过去的,和他一点亲情关系都没有,再加上是鬼迷心窍了。”禾禾似有所悟,泪眼凄迷地又哭了。

雪并没有长时间地飘撒,随了一阵西北风,阴云淡开,雪花变小变少,很快停止了,太阳开始在云后发力。我们翻过一片沙漠地带,走出了防沙的灌木林区,一碗村静悄悄出现在眼前。

有两个人迎面骑自行车过来,刘三亮视力好,远远认出是赵柱子和陈四。相向很快遇到了一起,面对刘三亮的询问,赵柱子只简单地应了一句,就骑车过去了。陈四和刘三亮两人关系好,又见我和禾禾娘俩一起归来,停下车子聊了几句。从陈四的嘴里,我们知道赵满仓的女儿茹茹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明天。

走开了一段距离,刘三亮嘴唇抽了抽,哼了一声说:“终于要结婚了,苗秀英还算聪明,再拖下去,她那女子还敢把娃娃生到娘家呢。”我听出了意味,又不甚明了,也没有去问。

胶车进了村,天光放晴,薄雪被阳光映照,形成无数尖锐细碎刺眼的晶亮。我看见陈四家新砌了院墙,一只猪在门口拱来拱去。馋猫住的房子愈发矮小破旧,他父母出事前辛苦修补出的院落,差不多成了残垣断壁,枯黄的野草长满了院子,只通向门的小道还保持着新鲜,说明屋里还经常有人进出。赵五婶正站在院门外,手里端了簸箕在簸着谷物,几只鸡围在前面拣吃的。

我主动和村人们打着招呼,禾禾娘俩却缩在车中,有意把脸窝进刘三亮的白羊皮袄里。胶车到了队部前的大柳树边,刘三亮一声“吁”,三匹牲口一起刹住了脚。禾禾抱着孩子下车,大概腿脚麻木,差一点就跌倒了,跳下车的我顺手扶了一下才站正。

禾禾脱了皮袄还给刘三亮,心情复杂地叫了声刘大哥,说了声谢谢。刘三亮嘴一撇,英雄气概再度膨胀,边披衣边玩笑说:“禾禾过去在村里的时候,从来都是叫我刘嘎子,今天还是头一次叫我刘大哥。哈哈哈,你就不要客气了,晚上要是觉得住处不方便,就去我们家吧。”

我陪着禾禾娘俩到了远方家院门前,就事说事,嘱她把娃娃还是留在高家,再领回去,保不定会出现什么事。禾禾一脸茫然,也不说话。我说远方的疯,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委屈,刺激太强,加上脑子受了震荡的原因才疯的,说不定疯癫上两年,会慢慢恢复正常的。我说娃娃不管咋说,也是高家的血脉,高大爷见了亲还来不及,绝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一阵直直的傻笑“嘿、嘿、嘿“从背后传来。天知道高远方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两米开外的地方,双手笼在袖筒里,身上的衣服破烂成一笼统,脸上污秽不堪,却油光锃亮。

禾禾浑身发抖说:“远方,你认得我们娘俩吗?”同时拉过躲在身后的儿子,“这是小小,是你的儿子啊,你认得吗?”远方依然傻笑着,眼眯缝出一副怪像。

我叫了一声远方,他并不理睬我。我过去当胸给了他一拳,远方不笑了,恐惧地看着我,身体一下子缩了起来,后退想逃的样子。但他终没有走开,傻傻地看着禾禾和儿子,无动于衷。

我煞有介事说:“嫂子,你看他在心里还是喜着你和孩子的归来,只是头脑中有些神经调整不过来。你领着他回家里去吧。”

禾禾过去拉了远方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儿子。远方乖乖的像个孩子,一家三口相随进院去了。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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