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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师散文:造坟

 百卉争春各自香 2020-06-29

    坟,又叫坟茔,有的地方叫墓,坟墓,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真正的安息之处。

    老家那地方,是典型的鄂西乡村。造坟和起屋一样,是乡下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前者是死葬,后者是生养,再加上娶婚完配,有了这三样,男人的一生就算功德圆满了。按老家人的说法,死了也闭得上眼。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老家人一律归为“命”。最流行的说法是“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叫你活五更”。上世纪的乡下,生活异常贫苦。人们对于死,似乎并不怎么避讳,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显得超然。有一种说法,叫“早死早投生”。其实,也好理解,因为生不如死,死反倒是一种解脱。因此,就有不少人一过四十岁便开始着手给自己安排后事,置办棺木,缝制寿衣,做老鞋,甚至看好自己的坟地。

    对于死,叫法也很有意思。年纪大,寿终正寝的,称为“老”。年纪轻,横死的,称为“丢”。同样是死,但待遇不同。老死的,叫喜丧,要风光体面地办丧事,大张旗鼓地造坟。这样的坟,或矗立在田间地头,或依傍在屋侧屋后。而横死的,只能悄悄地埋在荒山野地的旮旯里。

    坟茔,是人的另一种房子,是建筑。造坟很讲究,和起屋一样。某个人一断气,孝子就要把阴阳先生请到家。阴阳先生,拿出历书,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推算适宜的下葬日期。然后,就拿着罗盘,在孝子的引领下,对死者生前已经看了无数遍并遗嘱了的地方进行确定,或者漫山遍野寻找能够使子孙后代发旺的风水。确定了坟地,还要定方向。定好方向后,栽上木桩,牵上白线,沿着横的纵的线洒下一溜白米。下葬之前,就要沿着木桩框定的长宽,向下挖,将泥土刨出来,刨成一个长方体的坑。这坑,高约棺材的三分之一,叫墓穴。

    阴阳先生在乡下的地位很高。就说老了人的白事,不仅下葬的日期时辰要由阴阳先生定,而且后代子孙的福禄都掌握在阴阳先生手里,谁敢不敬?人死了,当然是入土为安。也就有这样的情形,阴阳先生判定一连多少天都不适宜下葬。一种情况是等。冬天还好,如果是遇到热天,尸体发腐,尸水渗出,臭而不可闻。真是折磨人,苦了孝子贤孙。一种是将棺木抬到坟地边,培上点土,叫“停”。到了能下葬的日子,再将棺木移到墓穴里。也有一停好几个月的,尸体腐烂,一臭好几里地,令人作呕,免不了落下众人的抱怨。

    风水,很神秘。是迷信,还是科学,尚存异议。有人冠之以预测学。我个人认为,其性质还是封建迷信。风水与《易经》有关,属于术数一类,归于玄学的范畴。年轻时,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弄清其中的奥妙,花了四五年时间钻研,绞尽脑汁,仍不得其法。那东西,就像风,能感觉到,却抓不住。不想抓了,却一头撞进你的怀里,让你恨得心痒痒的。我发现,玄学是不怀好意的智者设下的陷阱。非大智者,绝难登堂入室。愚笨如我,只好识趣地放弃,找其它的乐子。但对于风水之类,我始终抱一种否定的态度。

    棺木放进墓穴,就开始砌坟。坟的形状,大同小异,是一个斜四棱柱,我在一篇文章里,将其比作一个倒扣的背篓。前高后底,坟的正面约一人高。坟的四周,全用石头堆砌。然后,用泥土填实。家道宽裕的,还在坟的正面立上一块石碑。就像起屋一样,建筑和环境的处理,匠心不同,形态万千。有的坟茔宏伟,有的坟茔猥琐。有的仅仅是石头泥土的堆积,有的则经营成了美。

    记忆里,最豪华的坟,是在一个叫漩涡坑的地方见到的。那是两面坡形成的一个溪谷,坡在谷口收拢,像要合在一起一样。一条九曲回肠的小溪缓缓流过,形成一个与外面相对隔绝的空间。一大块坟地,密密麻麻的怕有四五十座,在背阴的坡底形成一个聚落。两面坡上长满树木荆棘,鸟语花香。那豪华的坟,体积约比一般的坟大一倍,全是由方正的麻条石扣起来的,严丝合缝。碑也很罕见,是那种五厢的。碑前,有麻条石砌的弧形拜台。在坟地中,犹如鹤立鸡群,很扎眼。当时年纪小,见了那坟的气派以后,感到很震撼。

    一场人间浩劫,席卷大地,就连死人也不能幸免。为了粮食增产,在“三治”中,大田里的坟基本被铲平了,砌坟的石头被砌进了田坎里。因为石头可用来砌坎的缘故,凡是离田近的坟,石头几乎都被取走了。取走石头的坟,成了废墟。即便那些风光了多年的坟,也全都荡然无存。再高明再虔诚孝顺的造坟者,可能也没想到,他的所有的呕心沥血,都是在为这一天制造废墟,再为“三治”准备石料。

    撬人家坟,敲寡妇门,偷病人钱,被视为干的是绝户活,是最不道德,最无耻的勾当。当这一切都冠以“革命”的名义时,不道德就成为了最道德,无耻也就自然而然成了高尚。一座座美的丑的、古老的年轻的坟茔,被摧毁,被铲平。有名的或无名的白骨,被肆意践踏,随处抛洒。撬的是坟茔,但挖断的却是血缘伦理、文化道统,铲平的是活着的人对生命应有的敬畏。可是,田平整了,面积增加了,粮食却并没有因此增产,生活也并没因此有所改善。这很滑稽。活着的人,为了活着,连死人都不放过,连祖先都不要了,完全丧失了人性,实在是可恶至极,可悲至极。可以说,那是对传统文化,对人伦,最致命最彻底的一次扫荡,影响极其恶劣。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真有自掘坟墓的。那人是个有名的兽医,会推拿,精通小儿科。在老家那地方,也算是个有名望的人。有子有女,一大家子。我和他的儿子是初中同学。兽医和他的妻子,关系一直很不好。后来子女成人后,离婚了,一家分成了两家。兽医临死前,竟在堂屋中间挖了个墓穴,用水泥浆砌,筑了一个生坟。留给他儿子的遗嘱,就是必须把他葬在他自掘的坟墓里。屋里葬了人,还怎么住?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只好搬离了那个地方。

    现今,给自己造生坟的大有人在。看似是看得开,其实是放不下。生怕别人占了所谓的风水宝地,抢了子孙的福禄。若真有风水宝地,封建时代的天子就真该万万年了。什么都可以着急,唯独死没有必要,绝对抢不到彩头的。

    毫无疑问,土葬是种陋习。土地资源有限,不可再生。但移风易俗,需要时间,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

    老百姓有钱了,起屋和造坟,成了重要的消费,这无可厚非。屋是越来越洋气,坟是越来越豪华,民生见证着时代的发展。钢筋水泥取代了石头泥土,坟茔由方形变成了圆形,看上去,很像抗战时期鬼子筑的大大小小的碉堡,显得森严。一座座这样的碉堡,像在扼守着什么,控制着什么,威慑着什么。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别扭。

托尔斯泰墓,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丘而已,却是世间最美的坟墓。茨威格却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造坟,造的是坟,其实更是造的一种建筑,一种文化,一种观念,一种心。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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