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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好 地 活

 百卉争春各自香 2020-06-29
                        好 好 地 活
                           曾传华

雨很大,像是天在哭。
我站在山坡下,看着一行人簇拥着国的骨灰盒,沿着泥泞的山道艰难地向上爬。其实,直线距离也就只有几百米。我本来是想去送的,想看到国被安放进新挖开的泥土里,再被泥土覆盖。中国人讲究落土为安。
一方面,年纪大了,怕淋雨,怕山路泥泞摔倒,另一方面,我怕我心里不好受。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变成了一捧灰,盛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木匣子里,像播种一样被播进泥土。种子播进泥土,只要有阳光,有适宜的温度、水分,它还会发芽,拱出泥土,拔节抽薹,开枝散叶,还会开花、结果,开始新的生命轮回。可是,人呢?

国弥留之际,我没在身边,但有一位朋友却始终与他相伴。他姓张,乳名牛娃子,比我们年纪稍长,我们就叫他牛哥。他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只是国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他看着国停止最后的呼吸,帮他最后一次净身,更衣,一直到送国下葬,亲手帮忙将国的骨灰盒稳稳地放置到泥土里。国能交到他这样的一位朋友,我能交到他这样的一位朋友,真是很幸运。
的确,牛哥没有像我们读那么多书,凡事也不能像我们讲出个子丑寅卯、常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他只是默默做着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换做是我,像帮着给国净身、更衣这样的事,我还真未必做得到。从牛哥身上,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大”字和藏在我心中的那个“小”字。
国被运回他出生和长期工作的这个县的殡仪馆后,放了几日,才办夜。遗体运回来的那一天,我和另外几位朋友到殡仪馆去看了一下,那时,国还放在冷库被冷藏着。

回家的途中,朋友们都很伤感。从此,就像诗里写的那样,真要“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了。谈到死亡,一位姓袁的朋友的一番言论很合我心意。他说,真到了那一天,他希望能把骨灰种在一棵松下,放置一原生的石头,刻上姓名及生卒年月。我说,我希望将自己种在一棵桂花树下,等桂花开了,请风无声无息地播散桂花的幽香。桂花树旁,也找一个稍大的鹅卵石,写上姓名,生卒年月。我还想写上一句话:某某人,他努力过,现在幸福地长眠于此。想想,还挺浪漫的。袁朋友却批评我还是未看开,我承认确实如此,心胸还是窄了点,境界狭小了点。人赤条条地来,何不无所挂碍地赤条条地去?生于泥土又回归泥土,是应该将其视为一个很自然的过程的。

生命无常,就像国,说走就真走了。他是一个工作狂,近两年的每次聚会,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交谈常不能尽兴。都以为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不急,还有无数个下一次。国的离开,让我们有些懵,痛,冷静下来,不得不正视死亡这个让人避讳、讨厌的问题。国的病故,有他自身的原因,但也真真切切地表明,“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叫你到五更”,这话还真不是吓唬人的。我们应该正视现实了。
按本地风俗,国入土前要办夜,吹吹打打,开追悼会。我作为国生前好友,代表他生前的朋友致辞。国走的那一天,我有些情不能自已,以“你静静地离开,我们静静地活”为题,写了一篇追忆与国交往的文字,表达我对他由衷的感激,对他不幸离世深切的悲痛。心绪平息下来,觉得这标题有些言不及义,就改成了“国哥,你慢走!”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致辞,读着读着,就有些不能自持。我坚持着把这篇写给国的文章念完,并在他的灵前焚化。一位姓朱的高中同学指责我读得没有艺术,说应该让他来读,一定能煽情,如泣如诉,收到更好的效果。我只能苦笑,朱同学还是不懂我。一个资深的中学语文老师怎能不知道致辞的技巧,像抑扬顿挫之类,但这时候哪容我讲究这些,丝毫的表演都是对逝者的不敬啊。

吊唁的人散去以后,我和姓袁的朋友,一直呆在殡仪馆,我们想陪国度过最后一晚。守夜的人中,有一位我们都认识的姓蔡的女士,这让我很惊讶,很感慨,很感激,也越发地敬重她。谈起国,蔡女士动情地说:“近三十年的同事,他算得上是我这一行的领路人,师长。我敬佩他对工作的热情似火和精益求精,敬佩他对同事和朋友的诚挚相待和理解支持,敬佩他对人才的尊重和惺惺相惜,敬佩他对后浪的包容和甘当人梯……有多少人是在他手下一步步成长起来而光彩夺目的呀!他是一个很无私、很纯粹的人!”“人走茶凉”,这是人世间的常态。人活着尚且如此,何况一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呢?算算,国也调到了外地工作两年多了。她还能记着国的好,能伴国最后一程,真是个性情中人,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
夜深了。雨,时断时续。殡仪馆大厅显得比较空旷,落寞。气温降下来了,坐在里面,虽穿着夹衣,仍觉得冷。
倦意漫上来,像潮水,真是岁月不饶人。过去,熬个通宵,第二天依旧能照常工作。车就停在殡仪馆大厅前不远处。我走进车里,打开暖气,想打个盹。殡仪馆门上电子显示屏,时而亮一阵子,又时而黯淡一阵子,显得有点阴森。雨点窸窸窣窣,不时敲打着车窗的玻璃,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睡不着,老是回忆起与国生前交往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驱之不散。想生命,想人生,思绪杂乱,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忽然便感到,死亡,是那么的近,似乎能看得真切。什么壮志、雄心、未来,在死亡面前,脆弱得像是纸糊的一样,虚幻得像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至于计较生活中的锱铢得失,就显得更可笑了。好好地活在当下,成了一种很紧迫的事情。也许,只有在殡仪馆,在殡仪馆的深夜,独自呆着,才会产生这样的感触。

窗旁,是一株株的柏树,是长满树的山包,是模糊的夜空。这些柏树,肃立在幽暗之中,像在静静地沉思,有时,像是想错了,猛地摇摇头,噼噼啪啪洒落一地水珠。
我有些害怕。不是怕鬼神,我是怕自己。虽然我敬畏鬼神,但我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敬畏,是为了建立一个守住做人底线的坐标。平日里,偶尔,也会想到死亡,比如父母去世时,听到或见到熟悉的人死亡时,但也只是一个闪念而已。老实说,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那一天,因为总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与我关系不是很大,就像谁当某省省委书记或省长,美国是不是真要对伊朗动武。于是,很多可做可不做的事,能拖就拖。但人活着,就要承担应尽的义务和责任。还有很多我想做的事没有来得及做,我得认真想想,是到了该好好计划的时候了。
想睡,却睡不着;睡不着,却偏想睡。想起一句一直很欣赏的以为有哲理的话:“生前何必贪睡,死后必定长眠。”忽然就觉得这话有问题,因为只有生命存在,睡才有意义,才是一种享受。人死了,既没有醒着,也无所谓睡着,一切都归零了。这话,原来完全是一句毫无道理的废话。
后来,袁朋友也钻到车子里来,建议我关掉暖气。他取出他带的一床夏凉被,我们搭在身上,才感觉舒服了些。其实,我这人是挺嗜睡的。平日里,倦意一上来,只要有个靠的地方,像椅子之类的,就能鼾声如雷。也不怕人吵,办公室照样能睡得很甜。是极少失眠的。
我强迫自己什么也别想,彻底清空自己,这法子很好。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骤然响起的哀乐,让我从沉睡中醒来。五点了,过一会儿,国的遗体将被送进焚化炉焚化。
我打开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很好。敲过一阵锣鼓后,随着大家去进餐。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点。
殡仪馆大厅里开始了一阵短暂的忙乱。之后,我看见国被放进一个袋子里,塞进放在车上的一个铁盒里。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而行,我们跟在后面。路边,在树木的掩映下,是安放骨之地,密密麻麻的,一个挨着一个。焚化炉,原来就建在山包上。我站在焚化炉前的小广场上,看着装着国的袋子,被送进炉子里,不久,就变成灰装进了一个漂亮的小木匣子里。我不是第一次到殡仪馆,但是是第一次在殡仪馆过夜,并见证一个人是怎样经过火化变成灰装进骨灰盒的。
雨一直没有完全停息,淅淅沥沥。我开着车,走在送国回家乡的车队的最后。国的家乡在一个叫安石的乡下,还有很远的路。国道走完后,还要走村道。我车技一般,因此,将车送回家放在车库后,再搭上牛哥的车。
中途,另一位早已等候在路旁的唐同学,也上车了。牛哥有好几天没怎么休息好,属于疲劳驾驶,怕他瞌睡,就故意编荤故事打趣他,斗嘴。

雨越下越大,本来牛哥的车是押尾的,抄了一段近路,反而走到了车队的前面。在一家农户前停下车,我们来到国曾经教过书的那个学校,这是国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站。学校已经撤掉了,变成了村委会,但还存着一栋没有拆掉的教学楼,门柱已经有些腐烂,像树梢上陈年的鸟窝,散发着一种腐败、落寞的气息。袁朋友也在这里教过书,是他和国共同战斗过的地方。我看了看,学校和附近的民居,大致位于一面坡的中间部分。
国的墓地,就选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的靠近民居的地方。那是山坡的上部,树木葱茏,植被茂密,山顶直插云霄。国从这个地方出发,兜兜转转几十年,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像画了一个圆。国的父母,据说就安葬在不远处。想来国应该不会寂寞,也有人疼。国是一个很爱静的人,这地方应该很合他的心意。
车队来了,陆续地停在学校的操场上。该送国上山了,雨忽然大起来,是暴雨,路面上积水横流,水花四溅。
走了一段土路,这土路,便在一户人家的旁边戛然而止。从这户人家旁,进入山林,一直向上,才能抵达为国预先选妥的墓地。原先大概有一条羊肠小道,为了运送水泥沙石,对路进行了拓宽,刚挖开不久,雨水一浸泡,泥水顺流而下。我和袁朋友都没有带雨靴,有些犯难。见下来接引的人一身泥泞,牛哥让我和袁朋友别上去,他安慰我们,说等下发一张照片给我们。
墓地,搭了一个棚。远远地仰望,位置颇佳,视野应该很好,能将山下风光尽收眼底。
我走进这农家,说想坐一坐。农户很客气。我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点燃一根烟。我感到有些歉然。
门外,雨水如注,哗哗啦啦下个不停。陆续有人下来,浑身滴着雨水,裤腿上、衣服上,都沾着泥,颇为狼狈。
牛哥和唐同学差不多是最后下来的人,唐同学还拍了一些照片,他说他要为国做一个影集。

坐在车上,牛哥伤感地叹息说:“国,再没有了啰!”又宽慰我们说,“等国满周年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他!”然后,他大声说:“回吧!”我们都没有吱声。
车行驶上国道,雨停了,天开始变亮。牛哥主动地拿唐同学开涮,我们的心情也开始好起来,也加入斗嘴中。
车在飞速前进,我们离国也愈来愈远。国的生活结束了,而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该怎样还得怎样。唯一改变的是,生活中再也没有国了,像在电脑上误删了一个花了很多心血却没有存盘的文档,知道这个文档存在过,有些什么内容,可是,却再也找不回来了,虽遗憾却无能为力。

我对自己也是对大家说:从今以后,我们要赶快地活,好好地活。


国哥,你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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