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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头的争吵

 一地斑博 2020-06-30


      一阵噼里啪啦的砸门声传来,惹得她相当恼火。她很讨厌这样不拘小节的粗鲁。会是谁?老公苏越显然不会这样做,门是他的,当然得爱惜。或者他急着去赶晚班车急着去另一个城市照顾他们读九年级的儿子。若不是昨天铺天盖地的一场暴雨,本来应该是她接替老公去陪儿子的 ,他很懒,不想做饭,可暴雨阻拦了她的脚步,也许根本都坐不上车。所以休假的这一天她无所事事,看看小说,或者四肢舒张在偌大的床上假装寐睡。昨天她没有去看爸爸。她本来想打电话的,但是她怕父亲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吼,他以为他的女儿也像他一样听不见了。父亲老了,差一岁七十了,但耳朵听不见了的以后,他总是粗声大嗓的说话,两个孙子都极怕他。弟媳妇虹老是说爸爸脾气差,把小孩子的胆子都吓破了。她在镇上的棉纺厂上班,每天都像滚了一层白乎乎的雪般回到家,不论刮风下雪,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上到下洗一遍。擦掉棉花絮子的痕迹。回来总是很饿,逮到厨房里什么残汤剩饭就凑合着吃一口。有一会儿,被爸爸看见了,爸爸阻拦住她说,等等,我去给你买点油馍吃。她答应了,然后有气无力地说,老爹,我累得快散架了,真想你儿子在我身边帮帮我……说完眼睛都湿润了。爸爸眼睛也潮潮的。他的儿子自小缺乏管束,喝酒,抽烟,样样精通,就是不善于去挣钱。他总是很满足,守着从父亲手里得来的房产地产,只要每天小酒喝着卤菜上桌,他就不想挪窝儿。在虹天天的冷嘲热讽下家里人的软磨硬泡下才勉强跟着别人出门打工,每每虹因为家里事情打电话抱怨诉苦的时候,他都气愤愤地嚷嚷,我在家的时候,你们个个嫌我不挣钱,千方百计地打发我出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你又嚷嚷着让我回家,我怎么不变成三头六臂,一半在家里为你们当牛做马,遮风挡雨,一半出门给你们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虹有些气恼,终于也闭嘴了。家里的十多亩地,爸爸一直不肯让给别人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他从来不服老,种麦子都嫌别人撒肥料不如他,撒麦种还是不如他,所以他就亲力亲为,然而他年纪毕竟太大了,像一辆年岁过长的老汽车,失于保养,又想他长途跋涉,突突冒着黑烟,无力动弹。我总是背后说他很不解话 大可不必这样挣命了,况且弟媳妇每每都不领情,从来未打理的芝麻地,都是父亲拱着腰一点点为她把密糊糊的芝麻苗间开的,她不屑一顾地说,他去拔苗,我是知道的,就是搬条小凳一屁股坐着围,半天不挪地。阿弥陀佛,这也是干活。我就是不管它,靠天收的。她就是这样一副声气,老人做再多,她熟视无睹,她只知道撒下种子到了秋天一定会收获,田地里没有杂草,没有虫害,庄稼一定会茁壮成长,收割后直接卖给收粮食的,一个星期钱就到腰包了,留下零头,然后统统存进银行。她的老人不需要留钱暖暖心,她的孩子不需要留钱打打牙祭,她的钱在世上流通着,她只是拿着存折小心翼翼过日子的当家女人。她的存折今天塞在衣柜这个衣服口袋里,明天又转到那个冬天大衣口袋里,转来转去,后来她都不知所踪了。孩子们知道她很有钱,老公知道钱都在她手里,可是这个成天醉生梦死的男人压根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父亲也不知道她有多富有,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共身家几何,她只是一台存钱的机器,她习惯的永远是存下一笔,她习惯的永远是零存,她不去计算总数。她也习惯于公公的不遗余力,她知道那是一台破旧的机器,旋转是他的主题,不用她去发号施令,不用她去苦苦哀求,他是停不下来的,只要一息长存。

     扯远了。她心急火燎地打开门,预备疾言厉色地准备训斥一番无礼的砸门者。可门外站着是一男街坊,急切地说,甚至有点慌乱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没有你老公的电话,一种不祥地预感充斥到她一片空白的大脑,也许是老公的父亲怎么了吗?她没等别人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断插嘴道,怎么啦?难道……,快……快……快,你父亲,你父亲,你快去看看,他在老勤家……。他到底怎么样了,你们掐下他人中……没有。为什么不打120?我的声音颤抖,明显带着哭音。对方没有多说,只是催促我快去。我穿着睡衣,怎么办,匆忙跑到卧室,扯起一件旧衣服套上,后门都没有关,锁上前门,一阵风地跑去。后面那街坊还在说,都没有打牌,他吐了一塌糊涂,带着酒味,明显中午喝了酒的。

     走到半截儿,一个熟人显然也目睹了悲剧的发生,显然故意沉缓地说,他自己回去了。我的心儿提到嗓子眼儿又慢慢地往下沉。事情显然不是太糟。我都怕父亲一口气上不来再也无法施救,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况且家里每一个男人,怎么办?我车不能开,肩不能扛,我能干什么。一个女的。这时候我才真正地痛恨自己是个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的,我为什么不是儿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麻将馆门前聚集这一帮人,七嘴八舌地说,你父亲……,怎么还喝酒?快去看看吧。我都顾不上搭腔,飞快地骑车拐进小巷子,一眼看见我的老父亲歪歪扭扭地艰难往家走。他的模样相当狼狈,面色纸一样雪白,头顶额头缀着细密如针脚儿般的汗珠子。他强打精神儿,苦笑着说,简直……简直丢脸到家了,我吐了别人一屋子。我跟老勤说,麻烦你了,你拖下地,我都不知道怎么啦。刚刚到超市买了一点子米回来,想着时间还早,说到老勤麻将馆看看。不要说了,我扎好车子,赶忙扶住他,他相当狼狈,从衣领到裤脚一排都是污秽不堪的呕吐物,散发着浓烈的酒味。手上也湿漉漉。显然是预备捂住嘴但无济于事,肯定是喷射出来的。他抖抖索索地掏出同样混及呕吐物的一大串钥匙,我夺过来,没拿好,啪又掉在地上,又弯下腰拾起来,又不知道哪个钥匙是正主,父亲又睁大眼睛看看指点。

      进屋了,先是在洗脸盆处清洗了双手,父亲的,我的,然后又扶他坐着 ,试图脱掉他脏了的衣服,可惜,我都打不开他的皮带。他没有发火,自己解开裤带,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走进洗手间。我说 爸爸,你慢慢洗,要不我给你洗。他还是老脾气,一把推开我说,没事,我现在清醒的很。你给我找衣服。我答应着,又有点不放心,说,爸爸,你要是不舒服,一定叫我。收拾干净了,我说走,去医院吧。爸爸说,不用,一会儿还得给孩子们做饭,你弟媳妇上班去了。我有些恼怒,爸爸,孩子们一顿饭不吃不会咋样,你不去看病不行,你会死掉的。没事,我现在已经好了。

      这个倔老头,我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跟弟弟接通了电话,三言两语地说了,他说赶紧去医院看病,你弟媳妇不用上班了 地也不用他再去干。你说的可算数,我心里想着,爸爸终于同意了,我小心翼翼地用电车载着他去医院了。一番检查,得知父亲的心脏出了毛病。办理住院手续,输液,一番忙乱。

      晚上九点,弟弟又打来电话,急于撇清自己说,虹说,很久了,爸爸一做饭都发牢骚,孩子们都没让他管,地里活他也没干,自己管自己还这事那事的,叫人不省心。各种地开脱,我听得不耐烦了,他媳妇中间又打来电话,我简单地叙述经过的凶险,她淡淡地说,人老了就是这样的 ,没你说的那么的十万火急吧 ,人也不会一下子就没吧,别太夸张。我一下子来了气,你难道忘记我们母亲怎么死的了,前一天还好好的,睡一觉都没了。镇东头的吴厂长他父亲不歪在麻将桌都没醒来了吗?我们隔壁的老胡不是站的好好的,一跟头栽下去就救不过来了吗?我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难不成兴师问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若我不在家,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几个娃娃在家。我又没有让你做什么,你怎么这个调调?我只是问个情况。我都想挂掉电话。她语气才平缓点说,明天我去医院看看。怎么是脑血管出血?呕吐,不就是吃坏肚子了。小题大做,办住院,钱烧的。我想说又没有用你掏腰包?咽口吐沫忍住了。明天早上,我说不吃早餐查血。查什么血,跟血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吧?办的住院,肯定得全面检查,甚至转上级医院都可能。我反唇相讥。她终于叹了口气似的,好吧,我明天去看他。我略带讽刺地说,你辛苦一夜,在家休息吧,有我陪着就够了。我心里说,老人我养着,钱都一分不剩地给你留着,你高兴吧。突然想起妈妈活着说,谁让人家姓姓的好,人家是正宫娘娘,得罪不起。一直忍, 忍到蹬鼻子上脸,说老人的钱都是她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的水。我要去的 这也是我的衣义务,任何人无权剥夺吧。她还是衣一副讨厌的腔调,我挂了电话。

      父亲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喉咙里有痰。医生竟然说可以考虑安心脏起搏器。这得多少钱,他媳妇肯吗?肯定说他都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若是她的父亲,她会这样冷淡吗?会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吗?她老是说爸爸比起她的父亲享福多了。人能这样比吗?父亲就算是比她父亲享福也是他自己挣下来的家业,她父亲不享福要问他自己。不能把我爸爸的福禄剥削到她父亲头上吧,或者因为我父亲比她父亲幸福就凶神恶煞地嫉妒吧。

     父亲这是心源性脑缺血综合征 下一次会发生在哪里,会不会也有人相助,有人通风报信,这次是幸运的,那下次呢?若是身边没人,若是痰堵着呼吸道,我不能想象。弟媳妇还会让他下地干活的,这是一定的,若是出事了,就说他不听劝,一意孤行,自己并没有让他卖命。家里的孩子,他还是会照管,就是他媳妇说他一点都没管, 他也不会狠下心来,睁只眼闭只眼,自己的骨血,于心不忍,嘴在她身上,一棍子撇清,也无所谓,他只要有一口气这个家,自己的娃,都不会坐视不管。良心的债不是钱能摆平的。

       我还是会劝父亲学着服软,对家人,对自己,学着放过自己。虽然知道一定没用,我还是会说,一直说,说到无人可说。眼泪一下子上来了,老天保佑我的父亲吧,如果苍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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