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月晓风,山坳里,平川上,一座座农家小院还在沉睡。只有湛蓝的天空东边,闪现出一抹白光,渐渐消溶着暗黑的夜色。 忽地一声高亢地雄鸡鸣叫:“喔……”接着是又一只鸡,两只、三只……四面八方整个村庄在呼应,这时,是鸡主持的舞台。听得某一家院门推开了。一会儿井台上那辘轳在吱吱呀呀叫起来了。谁家的猪叽叽哼哼的拱门,不一会儿,女人端出猪食盆来。狗不满地发出牢骚:汪汪汪……女人把另一个盆子端给了它,清汤寡水,狗连舔带喝。公鸡带着妻妾跳出鸡窝,女主人已经洒下了一摊粮食。这群鸡叽叽咕咕啄起食来,大公鸡抓紧时机找某个妃子寻欢,发出一种特别地叫声。 庄户人家,全部成员,不只是这家的男女老少,还有这一家的鸡狗猪羊牛马。 从汉字造字看,家是两个部分组成:“宀”和“豕”。豕就是猪,没有猪就不叫家。记得七十年代失败的那次汉字简化,家简化为“宀”下是个“人”字。专家还振振有词,家是人住的。当你走进农家,这个广义的家呀,其实是人与六畜的集合。 鸡鸣狗跳的早晨一到,狗便失去了自由,一条铁链是它的宿命,一个陌生人,一只野猫,它都借机发泄心中的怨怒,最后换来的是主人对它的一顿喝斥。猪尽管结局悲惨,但活着的时候是畜界的幸福享乐者,吃得肚子鼓鼓的,摇晃着踱到落满阳光的墙根下,呼呼大睡。一只调皮的鸡站在它侧卧的松软的肚子上,猪肚子一鼓一息,鸡当成汽垫地玩,猪却以为鸡给它抓痒或按摩。 如果是农闲,男人拉出一匹枣红马,套在一辆车上。女人脸上洋溢着兴奋,正从院外兴冲冲回来,她刚把自家十几只几十只羊送到村中的羊群。今天她要回娘家,女人对家处处牵肠挂肚,忘不了去瞅瞅那头快要生犊的奶牛,一头黑花奶牛喘着粗气,停下了反刍,望望女主人。女人自言自语:不会就要下犊了吧?一会儿功夫,车就行进在通往山里或山外的土路上,若是夏季,满眼青绿。枣红马项下铜铃声破碎了山间的寂寞,坐在车盘上的男人一只手搭着马的后胴上…… 如果是农忙呢?比如春耕,这夫妻俩还是吆赶这辆车,车上放着犁耧耙耱,他们在田野上开始播下一年的各种希望。各家的马驹牛犊像一群孩子,到处撒欢,也不时跑向正在拉犁拉耱的母亲们身边。 庄户人家,几乎天天要和这几种动物打着交道。想想几万年前,鸡是野的,猪是野的,马是野的……而后来,它们竟会与人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任凭人的奴役与宰割。人,是霸道还是王道呢?人们把自己的亲人叫家人,把它们叫作家禽家畜。连耗子都被称为家鼠,咱们是一个家的,多温馨的称谓。 完美农家,一定是六畜兴旺。女主人每天从柴垛鸡窝里捡些鸡蛋,那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如果孵出一窝毛绒绒的小鸡,满院里叽叽欢叫,那简朴的小院便有了一种呱呱坠地般新生之气。卖上一口猪,可以是儿女上学的学费。冬天宰了,从此时时节节,饭菜有了亮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餐不再没有油水。 一群羊,抵得上种庄稼多收三五斗。皮袄皮褥毛毡毛鞋,从前找个工匠就可以了。一头奶牛,要不是“三聚腈胺”闹得,天天有收入,日日喝鲜奶。养上两匹马,种田几十亩。耕种碾打,给马备上鞍是坐骑,套在车上就可以拉东拉西。离了六畜的农家,那还是一个家吗?农家,不也是一直进行着吗?而且这正是太平盛世的暖人气象。 你如果自小生活在城市,当你走进乡村,你会发现一个别致的动物世界。田野上,牛马在和人一起劳作,羊在山坡上悠闲的吃草,街上猪在晃游,传来的声音不是一只刚生了蛋的母鸡在夸张地炫耀,便是东犬西吠。你还会发现一只花猫试图接近屋檐上落下的几只鸽子。 一双燕子呢喃尖叫,它是在好心地提醒你走路小心,一匹驾车的马把粪洒了一路……喜鹊喳喳叫着,已在报告给你要去的那户人家。你会感到一座农家小院很乱也很脏,但是当入夜后,鸡安睡在鸡架上,猪躺进猪窝里,羊卧进羊圈,牛马各回自己的棚厩。人呢?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只有狗履行着防贼从前防偷鸡的狐狸的职责,在院子里某家角落蹲守……归宿,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在这里才是最生动的诠释。当人定后,鸡的梦呓,猪的鼾声,马的响鼻,牛的粗气,交融成一支农家的摇篮曲或小夜曲。人,其实是安睡六畜之中啊。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夜,你才会品味到自然的真正自然。你也会深深领悟到什么才是“放心觉”。 至于农家菜,就不必多说了。许多人一直津津乐道着“杀猪菜”啦,莜面啦。如今各地建些“农家小院”,搞些农具摆放。其实那是个没了灵魂的空壳,没有六畜,哪是什么东西。包括山西的乔家大院、常家大院、王家大院,它们的从前不也是鸡飞狗叫牛吼马嘶的吗?而今摆个空壳让游人去看,那种农家大院的原本,多数人是不会想到的。我们常常想到的老财主和他的妻妾吧? 真正的农家,其实也在裂变。机动农具,使牛马永别了这个家。即使还能存在,也沦为猪羊命运,养肥壮了,或卖或宰。农家院落是冷落了。但我还是忘不了从前,春节贴对联,站在文盲的父亲身边,指点他,哪副对联是贴在牛圈的,马棚的,羊圈的。对联内容记不起来,几个横批还记得“六畜兴旺”“牛肥马壮”等等。即使矮小的鸡窝上,也要贴一联:“五谷丰登”。这是人们对六畜的敬重。从前还创出些家畜神灵:“马王爷”“牛王爷”。连猪还有“黑煞神”之说。可见六畜在农家的地位。其实六畜只是个统称吧,还有鹅鸭,家兎家鸽,毛驴。如果养全了,那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家呀。缺了一个,或许不会显山露水,如果都缺了呢? 今年,中国猪出了问题,我们的生活不也有些麻烦了?可见六畜兴旺于家于国还是重要的。 野外“南山崔崔,有狐绥绥”。村口“牛羊下夕”,院里“鸡栖于埘”,这是《诗经》描绘过的乡村形态。等中国真成了工业大国或贸易大国时,六畜应该是更加兴旺的,而不是消亡。因为家在,它们一定在,记住家下是个“豕”。作者:常永明,察右中旗教师进修学校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一九九九年以来,一直在浙南一所高中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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