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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记

 牧哥 2020-07-01

潮   州  记

NO.1

盘丝洞姐妹问我:福州记写了,泉州记也写了,下一个记写哪个州呢?

我说:我要写的这个地方位居岭南之南,广东之东,南海和东海在这里交汇,五十六个民族之一的畲族在这里诞生发祥,爱喝乌龙茶的都应该知道,这里还是乌龙茶的发源地——说吧,是哪儿?

蹄蹄说:肯定是我们胡建。

冰火说:我看是台湾。

我说:都是胡扯。

她们说:那你再给点提示。

我说:这里有一条河流,是全中国唯一一条用一个人的姓氏命名的河流……

织女爽朗报出:潮州!

她在广东做银行行长,不用问,南粤北粤,粤东粤西——没她不去的玩的地儿。

于是,便有了这篇“潮州记”


“不稀罕在自家

土地上争饭吃”

我喜欢潮州,一共去过三次,每次都要把古城走个遍。我也喜欢潮州这个名字,潮起潮落,潮来潮去,充满了动感。

也许正因为如此,潮州的建制也是起起落落,漂浮不定。公元前214年,也就是秦始皇33年,揭阳县正式挂牌,隶属南海郡,属地即是现在的潮州。到了公元前204年,河北人赵佗在岭南立南越国,此地又成了直属南越国的揭阳县。后来南越国被汉朝灭了,西汉中央仍旧沿袭秦制恢复隶属南海郡的揭阳县。

潮州人眼睛从来向外不向内,他们不稀罕在自家土地上争饭吃。在晋朝和隋朝的时候,潮州人干了一件大事,在《资治通鉴》《隋书.东夷传.琉球国》里都有明确记载:陈稜、张镇周率领万余隋军从潮州乘船出发去经略琉球。

这还不算什么,自潮州人郑信在泰国建立王朝自任国王后一发不可收拾——第三任总理,第七任总理,第八任、第十七任、第十八任十九任二十一任二十二任……数不完,全部是潮州人!

但是聪明的潮州人知道哪里可以投身仕途而哪里不可以。在自家的土地上,他们追求的是清静和无为。

多年以前在广州住过一段时间,我那时刚从口号炽热的北方来到羊城,立刻惊异于此地人民对政治的冷淡。初时觉得奇怪,久了便体会到舒服。后来在汕头又住了好久,发现潮汕人对政治的冷淡甚于广州。那感觉就像我初到广州,觉得广州菜真好吃,待到了潮汕,艾玛这里的菜更好吃耶!

NO.2

广东的人口分布有三大民系,广府人就是现在是广州及周边土著,客家民系分布在梅州、河源、惠州、韶关一带,潮汕民系则集中在汕头、汕尾、潮州、揭阳。

三大民系是与内陆汉人长期融合而形成的,汉人一倒霉就四处跑,江南岭南,见缝就钻。多亏了国土够大,否则按俺们汉人历史上的倒血霉次数,国土少了真不够跑的。

潮汕系与广府系客家系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我今天在这里请我群里的著名潮汕人糖糖、凡夫、陈忆新等也出来答疑解惑:为什么人家广府人和客家人在别人问起的时候都会说我是广东人,而潮汕人则会说我是潮汕人。

自外于大广东。

我想了好久,翻了很多史书,只找到一条似乎有点关系但也很牵强的——从移民路线上来看,广府人和客家人都是从中原自江西,再从江西来到岭南。

而来潮汕的移民则是从福建南部沿海迁入。

蹄蹄你放心交潮汕的朋友吧,假如真的广东人会吃福建人,潮汕人也一定不会吃。

既因为潮汕人的祖先从你们那边翻山越岭而来,也因为潮汕人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多。

我有一个观点:不管是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平原、山地还是海边,只要有独特的美食,必然有优秀的文化。但是若真的论起吃的精美而艺术,吃的认真而严谨,吃的狂野和雅致,还是潮汕人。

打造美食是需要时间的,我惊异潮汕人哪里来的时间。那天在“潮州角落”茶栈喝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为我讲述了潮汕人打造美食的时间是哪儿来的:潮人追求清静无为,这种习惯是从古人那里来的。你知道,我们这里历史上就是贬谪放逐之地,数不尽的清官好官和有为之士被从京师发配此地。潮汕人的祖上看得多了,便慢慢知道官场政治既不可为,也无可为,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潮汕人远离官场,淡漠政治,把精力转向美食和商业,安心于自己的“潮州厝,皇宫起”“工夫茶,潮州菜”

严酷的政治环境居然还能孕育出一种很不错的生活方式,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一例吧,辩证法无往而不胜。

但是,疏离和淡漠并不是情愿的,这里面有太多的不甘。潮州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爱憎。譬如潮州著名的牌坊街,两公里长,一座座牌坊首尾相连。每一个历史上有能力有作为热爱国家民族的人,他们的事迹和一生的行状都被记录下来,被一代又一代的潮人感念追怀。最著名的例子是“十相留声”牌坊,十位赫赫有名的历史名人曾经在此工作生活,哪怕仅仅是短暂一瞬,如李尧佐、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他们也永远跟潮州一起,用陈寅恪的话说: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天上雷公

地上海陆丰”

来到潮州,才知道此地有一个词叫“省尾国角”。这是潮州人对自己家乡地理位置的界定,也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但是潮州人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些许的寒酸感自卑感,反倒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是啊,我们是地处省的尾巴国的角落,但就是这山高皇帝远的省尾国角,让潮人得以略微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想,当潮人的祖先在饱受战乱之苦,筚路蓝缕,携老扶幼翻山越岭而来的时候,一定会对这个也闭塞也偏远的地方欣喜不已——北有崇山峻岭,南临浩瀚大海。山高皇帝远,离皇帝越远越好。

这就是潮人祖先的桃花源啊!

他们在这里打鱼开荒,一代又一代,自由海天,野蛮生长。在险恶的生存环境里,第一位的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谁的拳头大。他们中间剽悍的,伐木造船漂洋过海去寻找更加广阔的所在,枝开叶散,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几千万讲潮汕话的后裔。留下来的也不含糊,谁不知道这句俗话?——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

但是,潮汕人的心跟明镜一样,谁是谁非,谁忠谁奸,谁是坦荡君子,谁是狞恶小人……朝廷有朝廷的标准,潮人有潮人的标准。

潮州人最懂得应该缅怀谁、追忆谁、铭记谁。在古代,这里险辟蛮荒,瘴疠四伏,一向是好官流放之地,好人蒙尘之地。但潮州人有自己的标准,他们才不管朝廷怎么说呢,他们认为朝廷说的都是胡话废话假话,他们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判断。

NO.3

正好,韩愈来了。

讲潮州不讲韩愈是不可能的,这个河南老坦儿虽然只在此间居留短短时间,但已经跟潮州融为一体。

韩愈这个人一生都很坎坷——话说哪个正派的知识分子不是一生坎坷?按理说他也是官N代出身,他的祖辈都是官员。他是公元768年生人,他出生的时候,他爹韩仲卿是秘书郎。那时的秘书郎跟现在的秘书不是一回事,那时的秘书郎是国家图书馆里的一个职位,差不多就是阅览室主任吧。韩愈三岁,阅览室主任挂了。好在还有个哥哥叫韩会,古人讲究,哥哥义不容辞的把弟弟接家去了,告诉媳妇好好养着。

可惜没过几年,朝廷说韩会犯错误了。犯了错误当然要处理,但那个时代对犯错误干部的处理很有些意思:一般不会先由什么单位审查,然后双开,然后送交司法。那个时代通常是给你降级,所谓贬就是降级,所谓谪就是让你去艰苦的地方任地方官。

于是,韩愈他哥就贬谪到韶州做刺史了。

那年韩愈九岁。

韩愈他哥大概属于心眼儿比较小的那种人,到了韶州也老想着自己的那点事,认为皇帝冤枉他了。其实皇帝冤枉你怎么了,不冤枉人还算皇帝吗?他不会这样理解,于是就心情日益郁闷,一年工夫就死在韶州了。

韩愈三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哥,简直就是天塌了两回。他先随嫂嫂回河南孟州原籍安葬了哥哥,又随着嫂嫂颠沛到江南的宣州。虽然生活艰难而动荡,但他更加刻苦读书,他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境遇。

老韩家人丁不旺。老爸早早死了不说,韩愈的三个哥哥韩会、韩弁、韩介都急着走了,只留下了韩愈和韩介的亲生儿子,然后过继给大哥韩会的侄子十二郎。韩愈跟十二郎虽说是叔侄关系,但韩愈比十二郎也大不了多少。艰难的日子里,俩人情同手足,共克时艰。以至于十二郎后来也急着走了后,韩愈写了一篇流传千古的《祭十二郎文》

韩愈的仕途是非常艰难的,因为他有两个先天不足。一个是学问太好,当官的哪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他的学问这样好,不是要给别人难看吗?另一个是性格直爽,完全不懂官场上应该畏惧什么回避什么。

公元803年,韩愈终于坎坎坷坷几上几下的爬上了监察御史的位置。监察御史可不简单,起码相当于如今纪律检查机构的司局级干部。恰好那年关中大旱,韩愈去查访后发现灾民流离失所四处乞讨,八百里关中饿殍遍地,但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谎报说关中粮食特大丰收,百姓安居乐业,齐念皇帝的恩情。

韩愈怒不可遏,他立刻写了一封《论天旱人饥状》上疏皇帝。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之所以京兆尹敢于封锁真实消息,敢于对皇帝瞒报谎报灾情,就是因为宪宗皇帝辛勤为子民操劳,喜欢听到丰收的喜讯。

同年12月,韩愈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连州现在仍然叫连州,是广东省清远市代管的县级市,与湖南接壤。阳山县也依然叫阳山,亦属清远市。

韩愈这个人是个好同志,不怕降级,不怕到贫困地方工作。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文人做官的不在少数,而被贬谪的尤其多。凡是忧国忧民的文人官员,大都有一本仕途失意贬谪流放的历史。很多文人墨客一经贬谪就心灰意冷,消极遁世。但韩愈不,虽然遭贬,仍然以苍生为念。

清人陆向荣在他的《通儒社学记》里说:

“昌黎未至之先,阳山一蛮獠乡耳,自昌黎政教行,而民始知有制度诗书,日洗涤而熏陶之,乌言夷面易为衣冠,犷悍冥顽化为齿让,俾千载下得观风向俗。”

又说:“邑之为士者相与切磋砥砺,诵诗读书,彬彬尔雅,虽末登科甲,文风已是可观,岂非韩公之教化所由哉?”

两年后,韩愈被解除处分。公元806年奉召回到长安,808年,担任国子博士。

磕磕绊绊到了公元819年,又出事了。


→“迎到长安

国泰民安”←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本土的儒家和外来的佛教有过长期的激烈的斗争。而让韩愈差点丢了性命的“谏迎佛骨”,就是儒佛斗争的一个重大事件。

佛教这个东东是两千五百年前由那个古印度迦吡罗卫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弄出来的。这个拗口国如今在尼泊尔境内,所以尼泊尔人对阿三口口声声说佛教起源于印度非常不满,碍于阿三的拳头大,也只能嘈嘈的抱怨。

佛教是在两汉之际进入中国的,开始也没人搭理,蔫蔫的在一边臊着。汉朝灭亡后,魏晋南北朝的混乱时期来了,老百姓民不聊生,感到空虚了,就想信点啥。儒家那一套太高大上了,那都是给先进模范预备的,然后就觉得这个“释迦牟尼中国化”的玩意儿挺好,据说只要信这个,就能超越生死苦难,断尽一切烦恼。这个提法新鲜,道教没有说过,儒学更没有说过,这可是老百姓最需要的。

于是就一起信。

唐宪宗的时代,正是佛教像沙尘暴一样席卷天下的时代。

但是,佛教的盛行带来了许多问题。首先是国家财政收入锐减,给征兵、武备、劳役都造成了严重困难,大多数老百姓都很烦,而有识之士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佛教。

中国历史的一条铁律是只要老百姓烦的事情,皇帝就不烦;只要老百姓不喜欢的事情,皇帝就喜欢。有唐一代,特别是晚唐,好几位皇帝都是佛教的坚定信仰者。

唐宪宗的信仰也很坚定。

凤翔县有个法门寺,法门寺里有座塔,塔里据说藏着一根释迦摩尼的手指头——想想就吓人,尼玛谁给掰下来的啊?这个塔30年开一次,让人们看指头。据说只要看了指头,这一年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公元819年正月,又到了一个30年,又该让广大人民群众看指头了。这时宪宗皇帝身边以太监杜英奇为首的一群鳖孙就开始打坏主意了,他们竭力鼓动皇帝把手指头弄到长安来供奉,还弄出了押韵的口号叫什么“迎到长安,国泰民安”。

本来宪宗皇帝就是一个迷信鬼,一拍即合,立刻让杜英奇带领宫人去凤翔把手指头弄到长安展览三天,三天过后再弄到十座庙里继续展览。杜英奇便传令各州各县隆重迎送手指头,沿途都搭起了一眼望不尽的彩棚,强迫老百姓夹道欢呼。而且,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巨商大贾,不管你是家徒四壁的书生还是土里刨食的农夫,都要向寺院捐钱,然后杜英奇们再跟寺院分。

眼见老百姓怨声载道,而朝廷不闻不问,韩愈拗劲又上来了。他奋笔疾书,给皇帝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

《谏迎佛骨表》一开头便说:所谓佛就是夷狄的一种法而已,后汉的时候才流入中国,以前根本没有。在中国没有佛教的时代,国君都活的很久,相反自汉明帝时佛教进入中国,汉明帝在位才18年就挂了。从汉明帝开始,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到了宋、齐、梁、陈、魏以下,更加礼佛,国君的寿命也就更短。只有那个梁武帝在位48年,前后三度舍身侍佛,后来被人逼着饿死在台城,国家也灭亡了。

他指出:佛本来是不开化的外国人,和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样式不同,嘴里不讲先王留下的合乎礼法的道理,身上不穿先王规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懂得君臣仁义、父子之情。假如他今天还活着,接受他的国君的命令,来到我国京城朝拜,陛下容纳接待他,不过在宣政殿接见一次,由礼宾院设一次酒筵招待一下,赐给他一套衣服,派兵护卫着让他离开我国境内,不许他迷惑百姓。何况他已经死了很久,枯朽的指骨,是污秽不祥的死尸的残留部分,怎么可以让它进入宫廷中!

他还搬出了孔子: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古代的诸侯,在他的国家举行祭弔活动,尚且命令巫师首先用桃杖和扫帚举行“祓”礼,以消除不祥,这之后才进行祭吊。现在无缘无故地取来朽烂污秽的东西,陛下亲临观看它,却不先让巫师消除邪气,不用桃杖和扫帚扫除污秽,群臣不说这种做法不对,御史不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我实在感到羞耻。我请求将佛骨交给有关部门,扔进火里水里,永远灭绝,断绝天下人的疑虑,杜绝后代人的迷惑。

他最后说:佛如果真的灵验,能降下灾祸的话,那么,一切的祸殃,都应加在我的身上,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绝不后悔埋怨。

宪宗皇帝接到谏表差点被气死,他认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当言论”了,不但是故意作对,而且是影射我也活不长。为啥我不能信佛?就要信!为啥外国的东西就不好?没道理!

宪宗皇帝决定立即处死韩愈,幸亏有宰相裴度等人说情,说韩愈是“内怀至忠”,应该宽恕,以鼓励忠臣提意见。

皇帝说:

韩愈说我奉侍佛教太过分,我还可以容忍。但他说东汉以后奉侍佛教的皇帝都是短命的,这不是在咒我吗?韩愈作为人臣,竟然狂妄到这个程度,怎么能赦免呢?

在裴度的苦苦哀求下,宽厚的皇帝最后决定把韩愈贬为潮州刺史,即刻赴任。

这个皇帝的地理课是体育老师教的,只知道有个广东。

早晨上表,晚上贬谪,这效率。

韩愈连跟亲友辞别都来不及,也不顾漫天大雪。走到蓝田关时,雪大的连马都不肯走了。这时,他的一个侄孙韩湘闻讯追来送行,韩愈感慨万端,当即吟了一首七律送给韩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陈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满满的负能量。

在谏迎佛骨这件事上,不能不说韩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根本。

不光是这件事,在之前有关揭发瞒报饥荒饿死人而被贬谪的事情上,以及在谏迎佛骨这件事之前仕途上的屡屡受挫,都因为他忘记了根本。

什么是韩愈的根本?

他是朝廷命官,不是百姓命官。他是皇帝任命的,不是百姓选举的。

这就是根本。

既是朝廷命官,就应该为朝廷效命;既是皇帝任命的,就要替皇帝做犬马。

而韩愈呢?他是朝廷命官,却一心想为百姓做事;他是皇帝任命的,却把百姓的忧乐摆在了皇帝的前面。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先生大胆的往前走吧,潮州在前面等您呢,吾知先生必有合也,先生勉乎哉!

NO.4

几个月后,韩愈终于抵达了潮州。

那时没有人会想到,韩愈的贬谪潮州,不仅将成为他生命中最辉煌的的一页,也将成为潮州这座城市永远的记忆。

韩愈以戴罪之身来到蛮荒落后的潮州,他面前摆着两种活法:一种是看破红尘,寄情山水,以诗酒打发日子,等待皇帝老儿的召回;另一种是尽其所能,改造落后的潮州,让穷苦的百姓有好日子过。

他毫不迟疑的选择了后一种。

初到潮州,他立即到百姓中间去询问疾苦。当时潮州城外有一条河里鳄鱼成灾,不仅上岸吞噬牛羊,甚至时有吃人的事情发生。百姓畏惧其凶猛和丑陋,把河称作“鳄溪”亦称“恶溪”,把鳄鱼尊为“江神”。每当鳄鱼肆虐,百姓便杀猪宰牛投入江中来祈求平安。

韩愈历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他沿河查看后,便发动百姓跟他一起驱赶鳄鱼。首先把民间有捕鳄经验的人组织起来,在鳄鱼经常出没的地方蹲守,准备随时捕获和驱赶。然后他遵从当地习俗,用祭祀的方式给河里投放了猪羊,先礼而后兵。

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写了一篇妙趣横生读来忍俊不禁的《祭鳄鱼文》,大意为:

鳄鱼你个瘪犊子不悄悄呆在潭里,竟敢出来吃我们潮州的各种动物,把自己养的跟肥猪一样,还挺能生养。我虽然打不过你,但也不怕你。我现在郑重警告你,潮州只能有一个老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现在听我说:潮州南边有个大海,啥好玩意儿都有,也不远,朝发夕至。我限你三日之内带领你们所有的丑八怪统统搬到南海去,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要是还不行,就七天。要是七天还不走,就是死也不肯走了呗?那就是不给我韩愈面子。好,我告诉你们,不听我的话拒不搬家的冥顽不灵的家伙们,到时都得死。我就挑选善于射箭的民众,带上毒箭,一定将你们赶尽杀绝。别后悔啊!

结果鳄鱼都跑了。

于是他趁便带领百姓修堤修坝,大兴水利,尽护西墉,以衡田庐。潮州五谷丰登,后人赞韩愈之功“不在禹下”

过了些日子,韩愈发现潮州有人贩子在贩人为奴。韩愈立刻开始扫除这种陋习,严令不许逼迫百姓或夷人为奴,已经为奴的,一律放回,违令者严惩不贷。释放农奴。农奴还家,感激涕零。

韩愈在潮州最重要的功绩是振兴教育。他大力提拔当地人才,拿出自己几乎全部的积蓄恢复州学,兴办乡校,把渔家子弟从船上召唤到课堂里,让潮州城乡一片琅琅读书声。

蛮荒的潮州就此成为了海滨邹鲁。


→“文起八代之衰,

道济天下之溺”

韩愈在潮州时间很短,不过八个月,但潮州人对他的怀念已经绵延千年。

一千多年以来,潮州人为他修庙宇,建祠堂,江山草木为之易姓。韩山、韩江、韩木、韩堤、景韩亭、昌黎路……在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的封建社会,江山易姓是对皇权的大不敬之举。

然而潮人不在乎。

每次去潮州,必要来看韩愈。而长廊里,那些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词章我也早已烂熟于心。

我喜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赵朴初先生的那首《访韩文公祠口占》——

到此虚怀遇大颠,

留衣亭可与祠班。

不虚南谪八千里,

赢得江山都姓韩。

我也喜欢宋人杨万里那首《韩木》,杨万里看到当年韩愈手植的韩木枝繁叶茂,开心的写道——

笑为先生一问天,

身前身后两般看。

亭前树木关何事,

亦得天公赐姓韩。

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苏轼手书的《潮州韩文公庙碑文》。在碑文中,苏轼赞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一锤定音。

碑文里还有一段特别棒,用白话翻出来是这样的——我曾谈论过天道和人事的区别:

认为人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天不容许人作伪。人的智谋可以欺骗王公,却不能欺骗小猪和鱼;人的力量可以取得天下,却不能取得普通老百姓的民心。所以韩公的专心诚意,能够驱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够挽回宪宗佞佛的执迷不悟;能够驯服鳄鱼的凶暴,却不能够制止小人的诽谤;能够在潮州老百姓中取得信任,百代都享受庙堂祭祀,却不能使自身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平安。原来,韩公能够遵从的,是天道;他不能屈从的,是人事。

与天下读书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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