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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跑得像风一样快的男人

 鹭客社 2020-07-02

1.

厦门的秋天是宜人的,不冷不热,风吹过时,天空会呈现出一种宝石般的湛蓝。龚滨云决定不辜负这等好天气。他换上太太洪丽娜给他买的咖啡色运动服,来到了离家不远的铁道公园。

在龚滨云出门之前,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洪丽娜带儿子洪龚翔回翔安东坑的娘家去了,龚滨云不想去,洪丽娜也没有勉强。她知道老公与父亲之间基本无话可说,两人只要呆在一起,时间一长,就会有一个擦枪走火的过程。比如龚滨云有时想打破尴尬,笑着说翔仔最近比较油嘴滑舌什么的,老丈人就会顶他一句,比你会讲话。

显然,老丈人对独生女洪丽娜嫁给龚滨云是不甚满意的,倒是丈母娘和龚滨云还算合得来。龚滨云虽然没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嘴,却有一双勤快的手。于是,这个家庭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关系圈,那就是龚滨云听洪丽娜的,洪丽娜听父亲的,洪丽娜父亲听洪丽娜母亲的,而洪丽娜母亲则很尊重龚滨云的意见。

只要遇到稍大点的事,这个家庭都会吵闹不休,因为没人能说服其它所有的人。但四人之间的关系也始终不会破裂,因为有一个神奇的人际平衡圈。

老丈人想到自己奋斗大半辈子的财产都要留给龚滨云一家,而龚滨云却从来没有说过感恩的话,没有敬过他烟,没有敬过他酒,他的心里就越想越气。龚滨云则感觉老丈人脾气乖戾,特别是动不动就“林辈”的直白话语,更让他如同吞下无数苍蝇,却发作不得。是的,他现在似乎有失语症状,那种给部下讲解战术时夸夸其谈、滔滔不绝的麻利口才已经一去不返。

这种来自家庭成员的隔膜,还包括一向疼爱的儿子。

洪龚翔给父亲起了个外号“火星人”。

在他眼里,父亲龚滨云压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严重脱离社会的外星来客,如果有人当面向他指出他的无知,他还会火冒三丈,所以叫“火星人”很合适。

转业前,龚滨云从同安的营区回到岛内看望妻儿时,出于礼貌,亲友们会假装虚心地请教他一些关于军事方面的见闻,从而引导他的话题,并屡屡把他当成席上贵宾,毕竟有个军官参与聚会,在厦门的原住民生活圈中,也算是很有面子的事。

当龚滨云脱下军装时,这道光环没有了。他发现,自己在宴席上的位置,开始迅速下滑,最终落在一些无足轻重的角落。

在酒桌上,除了官场八卦与经济走势,其它的话题都是不上台面的。而对前此两者,龚滨云一向不感兴趣。回到地方的他,成为恒河沙数中的一粒沙,自然无法逃避被轻视被忽视的命运。一位事业单位的参公人员又算是什么,只不过是工资待遇稍稳定点罢了。

没转业前,他天天盼着回家看看,转业后,反而天天盼着离家走走。老婆孩子也同样盼着他多出去走走。每当“外星人”对儿子的一些做法看不习惯时,洪龚翔就会气急败坏,爸,您老如果还呆在军营里该多好。

这种话让龚滨云心头发堵。

确实也是,军营曾是他真正的家,在那里,他能找自在的感觉。

毕竟,打他十八岁离家当兵,他在军营里整整呆了十八年。

这十八年里,他与远在江西的故乡已经变得隔阂,如果不是每个月汇一些钱回家,他竟是无故乡的人了。

扣去汇回家的钱,加上杂七杂八的生活开销,他每年节余的钱非常少,就是活两辈子,他也买不起厦门的房子。

现在的三房居室是老丈人送给女儿的嫁妆。每次他去翔安的老丈人家做客,那些长舌的邻家大娘们总是对着他指指摘摘,你看,就是这个当兵的娶了洪番薯家的“灶仔”,白白得著一间厝。

他问洪丽娜,什么叫“灶仔”,洪丽娜笑了笑说,可能是指做饭的。

在找到这个“灶仔”之前,龚滨云经历了很漫长的择偶期。

他是全团有名的相亲大王。自打上了30岁后,团长遇到他的第一句话都是,龚营长,老婆搞定没有。

他只能一再尴尬地报之以苦笑。

刚成年就泡在军营这样的男性世界里,他严重缺少和女人沟通情感的经验。他宁可带兵搞定一艘敌人的战舰,也不愿意面对一位陌生而可怕的异性。

每次相亲吹灯,对方无非就是说他没房没车没情调,不够大气,不擅交流。由于屡战屡败,他每个周末都要出来相一次亲,平均每两个小时相一位,一天相五位。就这样,一年大约相一百多位,三年下来,至少相了三百多位,这些相亲对象各行各业、各区各街道都有。但他遗憾的是,这三百多位相亲对象基本上都与他接触甚少,甚至连手都没握到。大多是一听他没有房子,就找个借口告辞而去,比较干脆的则直接掉头而去。

如今,他偶尔会在路上遇到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不管那些女人是不是忘记他,他都会礼貌地向对方点头致意。当然,有反应的非常少。对那些大姑娘们来说,她们相亲的对象可能更多,毕竟她们不像龚滨云一样只是周末才可以出来。就譬如的士司机,每天麻木地接着客,从来记不住客人的样子。

洪丽娜比龚滨云大三岁,所以经常有人说他们是“女大三,抱金砖”。

龚滨云内心是有点遗憾的,他其实更喜欢找小一些的,即使是同年人也好。可是,如果不是洪丽娜这样的剩女,又如何会看上他呢。

每次跟着洪丽娜出去访亲探友,龚滨云都觉得自己像个随从,没有人叫他龚滨云,都称他是丽娜的“翁”或者老陈的“囝婿”。

对他来说,可以走动的,唯有那些同年转业的战友。

同年转业的战友和龚滨云境况大多相同,为了迅速摆脱地位下滑造成的失落心理,很多人努力表现着与环境的迅速融合,或者对安置的工作如何满意,或者当下的朋友兄弟如何众多。

赵尚武跟他走得比较近,赵原来是边防武警的一位所长。

武警有三大分支:边防、消防、内卫。边防最牛最有油水,消防次之,内卫则是清水衙门。边防武警平时与地方接触较多,权大气粗,所以他们转业后的失落感特别强。赵尚武转业的接收单位是某区的某个城管中队。

过去报到时,发现中队长原来是他的老部下。风水轮流转,赵尚志想,还好以前还算没有亏待他。

由于地位落差较大,赵尚武只能拼命炫耀自己辉煌的过去。在转业前,赵尚武确实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龚滨云和赵尚志同病相怜。

赵尚武想在龚滨云面前展示下自己曾经的大哥派头,特意订了古龙欢唱一个最大的练歌房,他告诉龚滨云,只要他开打电话,半个小时内,他原来的老兄弟们都会赶到。

结果,龚滨云在练歌房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见到其它人来。刚开始,赵尚武还一脸踌躇满志地在房间里打电话,后来打电话的表情越来越生气,打着打着,不知不觉移步到了门外,最后赵尚武直接在走廊里咆哮起来。

龚滨云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不来就断交之类的狠话。

但一直到很晚,还是没有人来。

那一夜,龚滨云陪着悲壮的赵尚武唱了一宿的歌,直到歌厅打烊。

2.

如果没有信仰,军人其实只是用荣誉引诱后勃起的雄器,没有几个人是真正不食烟火的钢铁。龚滨云们长期忍受着看起来很高,实际上远远抵不上支出的低薪,忍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原生人际关系的切割,忍受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甚至清一色性别的禁欲环境。

他们其实是被忽略的弱势群体。

在一个对金钱与权力极为膜拜的社会,军人的地位低落到令人心酸的地步。军人们失去了很多原有的特殊照顾,军嫂们也失去了曾经拥有的随调待遇,很多部队甚至没有提供家属房,条件稍好的部队掏尽军官的积蓄盖起一些类似眷村的无产权小区,条件不好的部队,军属们只能租住在城中村村民违法建造的出租房里,和外来民工混杂在一起。

不知从何年开始,龚滨云变得越来越不敢回江西的家了。

每一次回家,他都发现村里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村民们越来越富了,乡村别墅越盖越多了,小车也越来越流行了。唯独他家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那个破旧的老宅,还是那道贴着“军属光荣”红牌的破旧院门。

他知道,他家已经沦落成村里面最穷的家庭。改革开放初当过村长的父亲很要强,他从来不会在儿子面前提及此事。反而每次回家都要交代儿子,在部队要听上级首长的话,要努力建功立业,为家乡争光。

你知道吗,你已经写进了族谱了,你是龚家出的第一位营长。父亲说到这个时,两眼闪烁着光芒。

女人就比较感性,当龚滨云坐着村里的公交车慢慢远离村口时,隐约可以看到母亲在背后偷偷的拭泪。

一路上,龚滨云眼眶潮湿。

当龚家二老把龚滨云送到部队的同时,其实就等于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

龚滨云可以吃苦受累,可以练出一身肌肉疙瘩,可无法练出一副铁心肠,他的内心还是非常柔软,他一边带着他的兵们苦练打仗的本领,一边像是被掏空了心脏的稻草人。

在龚滨云当兵期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陆续离开人世。每次听到噩耗他都因任务无法回家,只能躲在被子里痛哭一场。

休假回家时,他总是要到四位老人的墓地里叩上几个响头。

父亲母亲也年老多病了,只是汇钱也不是办法。龚滨云曾想把他们接到厦门来,可洪丽娜拒绝了。

洪丽娜正告龚滨云,把两老接到厦门相处一室,如果到时矛盾产生,将会无法收拾,后患无穷。龚滨云只能作罢。

他想在家乡翻盖下家里的老宅,可一打听,至少要一二十万。

每个月收入所剩无几的他,只能把这个想法留待以后实现。

婚前,老丈人要求小孩子姓他家的洪。刚开始,龚滨云坚决不同意,这是灭祖欺宗的事。但龚父在家乡听说此事后,反倒劝告儿子接受。龚父告诉儿子,家里情况你知道,是没有财力供你买房的,在大城市立足脚跟要紧呀。

龚滨云郁郁不乐地妥协了,只是要求也把龚字放在第二位,至少这还能证明是他龚家的孩子。

这就是儿子洪龚翔名字的由来。

龚滨云曾暗自琢磨着等老丈人百年之后,找派出所的熟人帮忙把洪字去掉。可老谋深算的老头子早就看穿了龚滨云的小算盘,天天出去练洪氏太极,多多少少练出点仙风道骨,搞不好会活得比女婿还久。

随着龚滨云在家时间的剧增,夫妻俩的关系开始紧张。

洪丽娜酷爱麻将,有空就要溜出去打麻将,打麻将的场所肯定是男男女女、闲杂人等都有,龚滨云有点不高兴了。

为了让老公理解她的娱乐,洪丽娜一度想将龚滨云培训成麻将高手。

但几番下来,龚滨云便坚持不下去了。

我还是跑步去吧,龚滨云对洪丽娜说,这打麻将比排雷还难。

有一次,在老头子面前,龚滨云和洪丽娜因一件事吵架,气急之下来了一句要不离婚得了。洪丽娜哭了,哭得很伤心。老头子则阴着脸,当场呛了龚滨云一句,离呀,房子是我们家的,丽娜和龚翔都是我们家的,你一个人滚出去就行了。

林辈你一块砖一片瓦都带不走。

龚滨云听了急火攻心,掉头就走,回军营整整住了一个多月。最后才被洪丽娜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了回去。

由于有儿子洪翔,龚滨云与洪丽娜之间,已经不太可能分手了。

洪丽娜还是蛮中意龚滨云的,毕竟是她守了那么多年,才守到的郎君。

有一次龚父病了,龚滨云有任务无法回乡。洪丽娜硬是独自一人驱车到江西去看望老人,这个壮举感动了全村,也感动龚滨云。龚滨云之所以还留在洪家,不能不说,洪丽娜起到很大的作用。

龚滨云挂的是牲畜屠宰站编制,其实质则是给局长跑腿的。

从以前的龚营长到现在的龚屠宰,生活给龚滨云开了一个玩笑,他得反复跟人解释,这个牲畜屠宰站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是编制还在罢了。

无疑,“军转”这个词估计在十年后会成为历史,但现在,它是一个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常见词汇。厦门安置转业干部最多的是执法类单位,包括城市执法大队(也就是城管),这等于让军转们再次扛起枪,站起哨。对于这种安排,大多军转干部显然是非常不乐意的,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听从安置,要么放弃工作。

不管在军队时曾经多么优秀,还是多么孬种。每年多达四五百的军转干部,潮水般涌进厦门,成为各个单位里的普通科员,众所周知,军转干部大多转业时已经四五十岁,从科员重新开始,就等于失去任何晋升的机会。

转业前,龚滨云到一个执法单位去走访,看到满屋都是四五十岁的老转。单位负责人一边泡茶接待,一边苦笑着说,没办法,硬性任务,不得不接收呀!

龚滨云的工作相对简单,只要把自己手头的事处理完就可以了,下班后则完全自由支配。不管他接受不接受,被构建了十八年的国家意识、敌我意识,已经一步步在瓦解了。龚滨云发现自己慢慢的龟缩到一个小小的家世界中。这个世界的核心由他、洪丽娜、洪龚翔组成,外围则旋转着洪家与龚家。

这个世界,更准确地讲,是绕着儿子洪龚翔旋转的小世界。

这就是龚滨云的现状,没有个人财产,没有父母在侧,没有族群关联,没有神圣使命。只有一种军转版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事实上就是对儿子的照顾,也是洪丽娜在起主要作用。由于幼儿时期儿子一直都是在外公外婆家过的,洪龚翔与母亲洪丽娜及洪家二老感情深厚。相比之下,与龚家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了。

有时,龚家爷奶从江西打电话过来想和孙子说几句。洪龚翔一听摇摇手,让火星人接,我不接。

慢慢的,江西龚家的电话也就少了。

3.

只要一有空,龚滨云就会到铁路公园跑步。

在铁路公园锻炼身体的,大多是退休的老人。这些试图延缓时光流逝的人们,每天黄昏都像溪流一般,流过一道道被无数行人踩得锃光的老铁轨。对龚滨云来说,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拒绝接受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龚滨云跑得太快了,他总是一阵风从人群中掠过,以致于,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已经跑得很远了。由于这一点,倒是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你有事找他,很简单,只要在铁道公园上打听那个跑得像风一样快的男人就可以了。

龚滨云只要跑起来,就不愿意慢下来,更不愿意歇下来。即使刮风下雨,他也一样飞跑着,任雨水从头上淋过他的脸庞,淋湿他的双眼,淋进他的衣领,淋重他的跑鞋,直至他直打激灵,全身发颤。白天有空就白天跑,白天没空就晚上跑。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只是习惯于飞奔。只有他知道,其实是他内心深处企图与这个现实的世界保持距离。

他已经跑了将近一年了,越跑越远,越跑越快。慢慢的,他的身影出现到厦大白城附近,只要假以时日,他挑战环岛长跑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20年前,他刚当兵时,海上泅渡训练,他落在最后面。班长游过来一个巴掌拍得他脑袋发晕。你想死呀,作为一名侦察兵,要想完成任务,要想好好活着,一定要快、快、快…他牢牢记住了班长这句话,他成了全团跑得最快的兵。有首长过来视察,团长就会向他们介绍,这是我们团跑得最快的兵。除了吃跑得快,他的军事素养也超人一畴,各项比武均名列前茅。一位没有关系网的乡村小兵,一步步下来,最终毫无争议地当上了侦察营营长。

他是个极具天赋的战争机器。

只有战争才能体现他的全部潜能,遗憾的是,战争不是为个人准备的。

十八年里,他全部的身心都献给了战斗准备,但没有等到参战通知,而是一张转业命令。龚滨云没有异议,还是像往常一样温驯的接受,毕竟对于一位没有文凭,没有背景的农村兵,能当到营长已经是走运了。

转业后,也许我需要到一个高校去进修下,龚滨云想。

可,没有机会。

军人其实就是残缺的人,是牺牲大部分的本能,去打造某种强大的战斗功能的国家机器。遗憾的是,当他们回到地方时,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一点。地方官员把安置军转干部当成了一项无奈的任务,而不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在没有时间跑步的日子,龚滨云总是要在深夜进行室内运动,一直到大汗淋漓。他的腹肌极为发达,这是他引以自傲的。也只有在这时候,他能够找回昔日威风的感觉。他记得,每当他在营区的操练场上锻炼身手时,手下看他的眼神都会充满羡慕。

4.

龚滨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玩游戏,表情严肃,不喜欢开玩笑,除了工作就是锻炼体能。儿子洪龚翔说自己的父亲不只是外星人,还是生化僵尸。由于有母亲和外家的宠爱,洪龚翔并不是很卖龚滨云的帐,他喜欢直呼父亲姓名或绰号,这让龚滨云内心有些愠怒。他记得儿子小时候是很崇拜他的,经常举着父亲给的子弹壳吊坠向同学炫耀,我的父亲是解放军军官哟。

到了上小学后,小子渐谙人世,只知道谁给他零花钱多,就跟谁亲。龚滨云一向是不包红包的,长年军营生活,他已经不习惯包红包了,他更无法搞清楚,红包交际背后的奥妙。洪丽娜倒是精通此道。

诸如此类,久而久之,比较会做人的洪丽娜便成了当家人。龚滨云的工资直接转给洪丽娜,只是每个月保留一点花支钱。由于手头不宽裕且透明化,加之他生性节省,一些老战友请他去宴会,唱歌什么的,能避就避。久而久之,邀请他的人就少了。

龚滨云感觉自己仿佛身陷于一个漆黑的泥塘,只能勉强伸出头部呼吸,而身子却已经紧紧陷入,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逃离。偶尔他会冒出辞掉当下的工作,寻找新目标的想法,但马上被洪丽娜又哭又闹的举动给压抑下去。

现实一点吧,不要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了,我们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洪丽娜开导着自己因为清闲而思想变得越来越活跃的老公。

她也是感觉到自己跟龚滨云之间,仿佛是两条平行轨道上的公交车,虽然并紧紧地并排行驶着,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方会疾驰而去。

龚滨云努力尝试着融入厦门的小市民生活,可内心深处,他知道,很难。毕竟过了半生军旅生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岂能马上适应。他其实是这个城市多余的人。可他没脾气,军队里那么多有本事的人,到地方,都像乌龟一样缩起身子,又不只是他一个。

龚滨云知道,这辈子,中校营长已经是他最后的尊称,他是一名永远的中校。

5

一天,龚滨云照例从铁道公园跑到环岛路。路过白城沙滩时,忽然看到海边围了一大堆人在惊叫,原来有个戏水的市民被海浪冲出了好远。龚滨云使出全身本事,快速冲刺过去,一个扎猛潜进海中。

没多久,遇险的市民被他推出了海面。

市民获救了。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因为惊吓已经昏厥过去。龚滨云抱着她往岸上走,这时,他闻到了一般淡淡的体香。

洪丽娜是不抹香水的,这一度让龚滨云感到十分遗憾,在龚滨云的心目中,不抹香水,没有体香的女人,不能算成熟的女人,这就像男人不擦皮鞋一样。客观地讲,洪丽娜长得还蛮端正的,但你好像不能说她是漂亮的,也不能说她是难看的,很中性的那种。一种闽南人骨子里的豪爽与热情使得她颇受欢迎,这反而抹灭了她的性别特征。她可以和任何男人都谈得火热,但很少会有男人联想到暧昧方面。这样的女人更适合做朋友,因为她没有一种女性隐秘的魅力。

这位奄奄一息的女人不太一样,她在龚滨云的怀里就如同一只跌伤的猫,紧紧抱着她的龚滨云感受到了她的肤肌的柔软,感受到了她轻轻的细微的喘息。当年,龚滨云邂逅洪丽娜潜意识里是在寻找一种经济上的安全感,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这种择偶取向已经让他产生了终生无法弥补的挫败感。

他从来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一是没有机会,二是不懂恋爱。

和洪丽娜相亲后第二次见面,他们便在洪番薯给女儿买的房子里做爱,洪丽娜落落大方,倒是龚滨云比较羞涩。龚滨云感觉,那次做爱,只能算是某种订婚的仪式,事实上,结婚后,他与洪丽娜的那档子事,也可以说是某种婚姻中的仪式。

此刻,龚滨云把女人轻轻地平放在沙滩上,做起人工呼吸,这是龚滨云此生第一次主动接触一位女人的嘴唇。

女人醒过来看到龚滨云,她的脸颊上浮现出红晕,由于受惊过度,及太过虚弱,她只是牢牢盯着龚滨云,表情木然。

几天后,女人在铁道公园找到了他。

她和龚滨云并肩跑着,这时,她已经恢复了温婉调皮的个性。

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我要报答你,女人格格地笑着说。

龚滨云第一次把步伐缓慢下来,为了不让女人跟得太累。

女人告诉龚滨云,她叫金英子,是东北朝鲜族人,偶然来厦门旅游时,喜欢上厦门,便留了下来,在曾厝开了一间奶茶店。每天傍晚,她都要到海边捡一些贝壳做成工艺品送给远方的客人。

与金英子的相遇,让龚滨云心生温暖。

龚滨云开始以值班为借口,时不时到金英子的奶茶店帮忙。在奶茶店附近的客栈里,金英子让龚滨云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到了一位男人的快乐,这种快乐由于纯粹而酣畅淋漓。

如果一个人本身过得不快乐,他又如何能理解并帮助别人的快乐呢?

龚滨云的世界观开始在变化,像重换了一个人,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激情。

一天,他正在办公室写材料。局长叫他到办公室一下。龚滨云过去时,发现局长的办公室里还坐了几位着黑装的陌生人。其中一位拿出一些材料,其中一大叠他在曾厝垵开房的证据。

为何两年内开了三百多次的房?

龚滨云无言以对,续而大怒。

我开房不可以吗?有任何一条法律或者规定,禁止我开房吗?

龚滨云拍案而起,摔门而出。

走出单位大门时,一辆小车刚好疾驰而来,龚滨云顿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6.

当龚滨云醒过来时,发现床头坐着洪丽娜和洪龚翔。

一见龚滨云醒来,洪龚翔惊喜地大喊了起来,“爸醒来了,爸醒来了”。

龚滨云环顾四周,着急地问,金英子呢,金英子在那里?

洪丽娜白了他一眼。都撞成这样了,还管什么金子、银子,跑步就跑步,跑得那样快做虾米,没撞死就算有福气了。说着说着,洪丽娜伤心地哭了起来。

原来,龚滨云已经由于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三天三夜。

金英子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龚滨云大吃一惊,续而失望地叹了叹气。

叫我外星人吧,我听习惯了,他对洪龚翔说。同时,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林辈,二十年没做过梦的人居然也做了个鬼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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