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每一块红砖,每一扇木门,每一道残垣,都有着野蔓与枯藤掩之不去的妩媚及红颜老去的寂美。 宋时,马巷是官方重要驿站。 明时,马巷开始形成对接海上丝绸之路的集市。 清时,马巷是七县通衢,被形容为“店铺栉比,烟火万家”。 这样“老热”的地方必然会有四通八达的古道,而悠悠古道,必然联接着星罗棋布、聚落成群的大小"墟"集。作为闽南人集体记忆中的“墟”字,我们无法追寻其最早的起源,只知道该字极为古老,早期曾有场所、废墟、坟墓之意,后又引申为集市,且这种用法主要集中在南方的湘、赣、闽、粤地区。 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一首闽南歌谣,开头是这样:“耶罗耶,猪槽摔过溪;去叨位,去双溪。双溪去闯甚?去赴墟……” 就这样,墟不仅是现实的交易场所,还呈现出快乐浪漫的一面。直到今天,不少少数民族依然拥有歌墟的传统,也就是对歌会。从一些报道看,福建发展比较缓慢的部分山区,亦同样保留着若干歌墟的习俗,如德化戴云山地区的山歌对唱。 新圩金柄村那种奇异夸张的拍胸舞,似乎也有远古歌墟的影子。 此外,墟,还有好奇探险的一面,这就涉及了江湖。我记得,墟集上是有很多好玩的人和好玩的事,比如变魔术的,卖百草油的,表演武术的,耍猴的,等等。 不能想象,没有墟的乡村,会是什么寂寥光景。 新圩镇的圩,就是墟字,同样指的是集市。 闽南人把赶集叫赴墟,赶集的日子叫墟日。墟日一般三天一期。两个相距不远的墟,墟日往往要错开,这样方便于做生理(生意)的人辗转各墟。 新圩以圩为名,显然不是随便起的,这圩是有较大规模的墟。这样的墟,民间叫老虎墟。不管多少山货过来,老虎墟都可以一口吞掉,就是这样的霸气。不像散墟,太阳还没到达头顶,墟市就散了,不利于远途的来客。 闽南的墟大多临水而设,以利于舟船运载;溪畔多有巨榕,以利于旅人休憩;榕下多有庙宇,以利于乡民祈福。散墟多在溪滩上临时起摊,如前述民谣中的平和坂仔双溪墟;大一点的老虎墟,则有发达的商铺、客栈、钱庄、酒肆…… 南靖云水谣就是个老虎墟,在我的想象中,临溪靠岭的新圩似乎也应该类似云水谣才对,至少会有点云水谣的样子。遗憾的是,当我来到新圩时,我只是看见一道水色浑浊的沟渠,而古道早已经变得尘土飞扬。 近几年,一场自上而下的规模浩大的造城运动,正迅速改变着小镇的原生形态。对所有有利于乡村发展的事物,我都赞同,但我不知道,这种宏大的造城运动背后,有没有深厚的人文考量及美学设计。 现在看到的那些千篇一律、不厌其大的城市化形象工程,很难说是一种成功的乡村营造,相反,我感到,像是一位种地的庄稼汉穿着城里人的西装,不管如何看,都不太合体,而这种超过实际的华丽,反而会让庄稼汉蒙受轻视。 一个小镇的人文底蕴,不是用钱可以砸出来的。 基于这种内心深处的叹惋,我决定去寻找另一个新圩,一个“墟”本质意义上的新圩。而这个“墟”,主要由顶市、下市、草仔市组成,当然,莫仔市现在已经是片羽吉光,可以忽略不提了。 行走在顶、下市的“墟里”,到处可见残垣,可见衰草,可见孤老,可见鸡莳豚栅。这种心境,相当复杂,竟有祭奠,抑或是预先祭奠的意味。我不由想起墟的古义,废墟。大量曾经精美的老建筑,都已经岌岌可危,面临坍塌。基于成本因素与当下村民的自觉水平,显然已经无法,也来不及保护了。再过一些年,这些可贵的乡土人文资源,必将消失殆尽,正如依然坚持在旧巷中的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从顶市到下市,从下市到顶市,我一遍遍地在老巷中反复行走,想象着一切花开花落,人来人往的墟日情形。 很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有人这样认真的来端详它们,并触及它们沉淀在岁月深处的隐秘往昔。即使再硬朗的红砖,再坚强的石墙,再耐火的木作都无法阻挡人去楼空的寂灭及不断推进的挖掘机。 假设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呼吁将项市、下市、草仔市三者合一的墟集人文遗存进行完整保护,从而为打造传统历史街区进行精心准备。但一切都晚了。这片杂草丛生的废墟,除了强大的催眠作用,已经别无所能。 在顶市,我亲切地闻着油磨坊、饼屋、鹅肉铺的香味;看到一位害羞的查某囡仔拉着母亲的手走进窄小的布料店;布料店对面,南洋回来的番客老先生正坐在粜米店里吆喝生意。这位老先生的粜米店采用中西合璧的洋楼风格,是整个顶市最为摩登的商铺;而不远处,那间具有漂亮红砖阳台的烧酒屋则麋集了一群正在沽酒的苦力轿夫,他们用酒的力量解除跋山涉水后的疲乏与辛劳。 燕影恍惚中,我的思绪又从顶市飘向下市。 下市与顶市紧紧相连,差别只是顶市是蔡氏家族掌控的,所以又叫蔡市,下市是黄氏家族掌控的,所以又叫黄市。在下市,我看到了小小的银行,以前叫信贷社,此外还有打铁铺、裁缝铺、打棉被铺,诸如此类,应有尽有。让我印象较深的是,闹市中那棵古榕与榕树下的袖珍神庙。 这种布局刚已讲到了,是营造“墟”的理想元素。神庙里供着的主神是清水祖师公,两尊辅神分别是五谷先帝(也就是神农)和池王爷。 下市清水祖师公的信仰可能和黄氏家族来自泉州有关。 在下市,我看到一座保护得较为完整的红砖厝,屋主叫黄国明,是位乡村古董贩子。红砖厝是民国的,门楣上写“紫云衍派”。正如我所找到的资料表明,紫云衍派的祖先是曾献地筹建开元寺的唐代泉州首富黄守恭。由于听从开元寺首任方丈的建议,将五个儿子分别迁居到五个名带“安”字的地区。从而造成紫云衍派的人丁旺盛。 在“墟”里,我发现了一些小型土楼,这些古楼的样式与闽西南较为不同,其建筑特点值得探讨。从中土楼是一位黄姓员外所建的说法来看,似乎有基于护财的考量。但我未能深入中山楼,只是在黄国明夫妇的帮助下进入隔壁的一座较为破损的土楼。这座土楼是黄国明先生结婚的场所,现在已经成了邻居养鸡的所在。我进去时,看到苍黄的墙上蔓延着丝瓜藤,黄色的丝瓜花开得正欢,竟有点类似日本俳句的禅意。 黄国明的太太告诉我,顶、下市的地下,到处是窖洞,包括这座破损的土楼的地下,只是现在大多被堵住了。这就是民间盛传的“新圩窿,诗坂巷”。他们不太确定这些新圩窿是不是用来防御,但至少用来收藏货物是无疑的。这倒是附合一个老虎墟的储货需求。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也就是“窿”,早期只是新圩人用来窖藏货物的地窖。后来,由于抵抗外来入侵的原因,有些人将这些地下发达的“窿”贯通而成防御性的坑道。众所周知,民国时期,福建土匪横行,战火频燃。 有意思的是,在下市,我奇怪的听到,有人将“居住”表达成闽南话的“店”,也就是躲藏的意思。这种表达法,不知有没有普遍性,会不会源于特定的历史背景,尚待进一步了解。 现在,新圩顶、下市的店铺大多改变了外形,但尽管如此,还是有少部分保留了原生店铺形态。我所看到的大量店铺残存,证明了这里的墟市曾经多么繁华。这里的每一块红砖,每一扇木门,每一道残垣,都有着野蔓与枯藤掩之不去的妩媚及红颜老去的寂美。 顶市遗存: 饼屋
粜米店楼上,可惜内部的精美雕刻由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 布庄入口 烧酒厝 烧酒厝的阳台 下市遗存: 下市老巷的榕树 一楼原来全是店面,只是现在改造了。 打棉被铺子 比较有打理的老铺子 这个小店已经快倒塌了。 左边是庙,右边是店。 破损却依然非常漂亮的店面 曾经的信贷社 新圩土楼遗存: 中土楼院门口,曾是幼儿园 中土楼院里 中土楼一侧 中土楼另一侧 中土楼边上的土楼残垣 中土楼边上的土楼残垣 供销社后面的土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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