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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往事:安海路59号

 鹭客社 2020-07-02

   搬离鼓浪屿已经三十多年,近些年上岛的次数越发少了,但每年的平安夜,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往三一堂走走,不为别的,只因脑海深处的一抹挂念,于是要去触碰它。每次途经安海路老宅,都忍不住驻足流连片刻,只见门房紧闭,整幢楼黑漆漆的看不到灯光透出,红砖墙木框窗愈发古旧的色泽,在昏黄街灯的映射下,凸显着岁月的沧桑和流离。

   去年平安夜,陪着台湾堂姐及她一众友人再次来到鼓浪屿三一堂,从老宅经过时,诧见一屋灯火通明,原来这里竟变身为一家餐厅。我不由一阵惊喜,直接进大门穿堂入室,餐厅服务员惊讶地看着我这个不像是食客的乱入者,晃出晃入上下游走好像理所当然,想必其内心是一万个大写的问号飘出。老宅内部虽因装修而大动干戈变了模样,但原先主要房间的格局依稀还在:奶奶住的房间、我和父母住的带有西式半圆小阳台的卧室、三楼抬眼可见岩仔山的大露台......这个家门,自搬到厦门后再没进入过,此时此刻,光景已变,往日重现,眼角不禁微然滋润,沉吟呆立甚久,直到底下等候的人把我唤回。

   “安海路59号”,一个让我们家上一辈和这代人以及每个人周遭圈子的同学挚友里熟悉的字眼,大家都神神叨叨地记在心底,牵扯着道不尽的一些念想。

   回忆就像尘封已久的古琴,偶尔轻拨一丝弦,音弦迸裂,声沉慢,韵难绝。

  楔子】
  我总觉得,生长在鼓浪屿的孩子,应是感恩上天的一份眷顾。 
  岩仔山(也就是日光岩)是我们童年时常去的地方,上山的入口有好几个,我却经常熟门熟路地从同学家后院的石崖缝隙翻上去,抄了捷径也省了门票。那时峰顶的游人时多时少,耐心稍等片刻就能散个精光,与现在的人山人海完全是两重境界,独自一人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大概是那个年代才品味得到的事儿。这日光岩虽然海拔才近百米,地势却孤傲绝立,站在绝顶之处鸟瞰这座岛屿,内心有油然而生的感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建有高塔可以俯瞰市貌,比如上海的东方明珠、台北的101、东京的东京塔,巴黎的埃菲尔,但绝对没有一处可以像日光岩这样,以贴近自然的方式,站在方寸之地,转个身子就能全维度完整地俯瞰一个如此美丽而充满盎然生机和人文气息的岛屿。下面的每一幢楼房、每一丛榕树、每一个山头、每一处沙滩,乃至更远处广阔的大海、缓缓前行的航船,精细而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界里,让你在近百米的悬立高空,感受到天风海涛,和岛上那种精致唯美的生活景观。
  此时往岛屿东北方向望去,一眼可见英华中学(厦门二中)体育场和岛上著名的八卦楼红色圆顶,视线回溯近处,便可辨认出老宅的屋顶,在那片密密麻麻红砖建筑的微观世界里并不起眼。
   老宅面前的安海路,是鼓浪屿中部有几分安静的一条街道,也是通往小岛西北部内厝沃街区的必经之路,教堂、学校和老别墅是这个区域的标配。通常日子里除了早晨及傍晚上下班的一些固定时点,路上行人零散可数。印象中唯一一次最热闹时分是76年的某天,人们在马路两侧列成长队迎接从轮渡码头送上来的华国锋画像,画像过处,欢声雷动,画像过后,人去路空,这大概是我仅有的文革年代的记忆了。
    站在老宅二楼走廊的排窗边,可以足不出户地看到那一幕情景。老宅是幢三层红砖楼,沿街有围墙隔挡,一楼住着邻居叶医生一家,我们家则在二、三楼,二楼走廊呈L形,占据了沿街一侧的空间,再往里依次就是客厅和卧室了。三楼其实是个大露台,花草成圃,仅有东北角有一个三面开窗的独立单间,移民香港前,表姐Lily和姑父姑妈就住在这上面。
  从懵懵懂懂睁开眼,躺在有着围栏的绿色木制儿童床上透过蚊帐瞅着房间开始,这个有几分洋味儿的红砖楼陪伴了我最无忧无虑的十几年,于是童年的记忆都是关乎这里的一切。父母和我住的居室在二楼的东南角,是楼里最大的房间,居室外面,一棵自家后院栽种的枇杷树枝叶茂盛地延展上来,环绕在阳台和窗户边,遮阴蔽日,果实触手可及,点缀着绿意。
  回想起来,童年时的我是个极其好动的男孩子,小小的个子却作为孩子头经常带着一群同学打野战、扔土丸,甚至因过于调皮而不时被老师叫到教室前面罚站。那时候灵气活现,全然不似现在不甚机变日渐愚钝的我,当年那些不安分的躁动似乎都随着岁月被鼓浪屿的安逸无求给磨洗平了。
   70年代的鼓浪屿,不同于现在的熙熙攘攘,它的宁静气质是浑然天成的,岛上居民平和而虔诚,且有自得其乐的适性,加上整体教育程度较高,不经意间骨子里透着份清高。记忆里留下来的影像都宛如老照片中那种淡黄的色泽,能让人陷入悠远的思绪中。是因为这里庭院人家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榕,是因为走在幽深巷陌里那种浅浅的静谧孤影,还是因为夏天晌午窗外知了无尽无了的鸣叫,惫怠而安宁。这种小资小调的知足感和安逸感,就潜移默化在鼓浪屿人的血液中,于是少了激情与闯劲。
  入夜后的小岛进入一个更加祥和的世界,小楼人家透出萤萤点点的灯光,使小岛显得敦实而平凡。有时候嘴馋了,自个儿提着个大口杯子,揣着母亲给的两角钱,兴冲冲地沿着泉州路步行十几分钟来到岛上最热闹的龙头街心公园买鱼丸。那鱼丸摊子摆在街心公园边上不起眼的一个巷口,经营者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听说在解放前他就已经每日挑着担子来这边摆摊,一旁的路边放上两三张矮小的桌椅,把小小的鱼丸生意做得古香古色有滋有味。一个鱼丸5分钱,看他从分着格子的锅里捞上4个,加点香料瓢上汤,我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分两个给奶奶两个留给自己,而爸妈,经常只是一旁看着我吃......
  街心公园东去不远便是轮渡码头,鹭江对岸的厦门岛,反倒是我们走亲访友、饮食游玩的度假去处,每隔些日子,或者全家人到绿岛酒店喝酸梅汤、到新南轩吃水饺,或者被母亲带回外婆家跟同龄的表弟滚爬在一起。

  而老宅总是最热闹的地方,奶奶的慈祥与好客,让这幢红砖小楼成为祖孙三代人的亲朋、好友、同学甚至众多远方来客的聚集处,几十年过去, 不少人还时不时怀念起当年来家里串门的情形,在那样一个谨慎而又闭塞的年代,这里有着人情、笑声、和当时少有的舶来食品,乐在其中。

  从老宅走到三一堂,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奶奶与上帝交流的距离,近到可以串门聊天拉家常,可以获取心灵的力量度过一切难关。虔诚的她,以自己天性的善良、宽忍和大度,让每个想起她的人,至今感念至深。
  就这么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父亲在湖南大学教了16年书后终于调回厦门工作,表姐LILY一家则移居香港,另两个表姐玉衡和摇光也先后到外地就读大学,而我,也结束了小学5年的学业,开始上了初中。 
  这是1982年......

【夏】
  这个炎热的早上,我和同学到港仔后海边游泳,当年有句俗语说,厦门人不会骑车、鼓浪屿人不会游泳,是会被笑话的。几个表姐水性甚好,我倒是学的慢了些,到了小学三四年级才敢撇开游泳圈游向远水处。游完泳我们如常光着膀子往回走,到家前依旧先到老宅隔墙的公安局大院里的井边冲澡。
  这公安局其实原先是一幢偌大的西洋公馆式建筑,造型精美大气、颇具规模。面积不菲的大院环绕着建筑主体,大院角落有口两孔井,打起一球瓢井水灌顶而下,凉透肌肤,炎夏暑气登时没了踪迹,这般通身舒爽进了家门后,只见奶奶与许先生娘正坐着聊家常,看到我回来,奶奶说:“阿wi,你去宝华姑家叫她过来一处坐坐。”我应声说就去。小时候,被家里的长辈甚至几个表姐们使唤到各家各户传递信息送送东西似乎是我天然的义务,那个年代的鼓浪屿很多人家白天是不关门的,每一个院落堂弄都是熟门熟户穿行而入。
  此时老宅内外正回荡着钢琴与小提琴协奏的旋律, 这是一楼叶医生家的小女儿叶莉在弹钢琴,协奏小提琴的则是我同班同学郑刚的姐姐,两个人亦为同窗亦为琴友,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段合璧。叶莉和我表姐摇光是同学,叶莉的姐姐叶青与我另一个表姐LILY是同学......好吧,这就是鼓浪屿同辈人中层层叠叠环环缠错的关系,构成了鼓浪屿许多家庭之间的亲情、友情和同窗情谊,成为这个岛上彼此家庭间交集的纽带。
  回房间里放下东西,再转到客厅,就看到走廊的窗边靠着两个未曾见过的女生正说着话,年纪小那个的八九岁光景,一头短发,有着偏深的小麦色肌肤,模样颇为俏丽可爱;大的高挑不少,十几岁模样,长发及肩,长相有几分洋气,一袭海蓝色的连衣裙裹得饱满坚挺的胸脯凸显,外溢出少女的青春气息。
  看到我,那个穿着海蓝裙的少女微笑地点头示意了一下,另一个小女生则转头睁大眼睛,几分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边走出门心里边嘀咕着这是哪来的客人。
  吃晚饭时,奶奶说,那是房东的亲戚从菲律宾回来,想商量着要回这房子。我楞了一下,这房子竟然算不得是自家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我们住的这红砖楼属侨房,抗战时期日军入侵厦门前,奶奶带着一家老小紧急从厦门迁到鼓浪屿,先是借住朋友在港仔后的一栋别墅,而后又辗转搬到老宅,这一住就是几十年。80年前后,国家开始落实华侨政策,岛上一些老住宅的海外业主也陆续回来了解情况,处理产权。
  回想起来,奶奶那时候也很不容易,跑到鼓浪屿时,家里大部分东西都纳在厦门没敢去取了,几乎两手空空,过段时日再返回去,竟然大门解锁满屋家当被流民一清而空。此后舅公的孩子想下南洋做生意,她又把手里仅有的1000大洋借给他,自己就拮据得很。再往后大陆解放了,爷爷和大伯父他们分别滞留在香港和台湾,断了音信也断了经济来源。奶奶自此东拆西借,省吃俭用,吃了不少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对她这么个原先一直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来说,这种反差何其之大,但奶奶却从未怨天尤人,心境澄明平和如镜,这点涵养是我们后辈所未能企及。
  那两个的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一个打扮得体的中年妇人,就在家里住下了。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我依旧每天去上学,而侨胞们也有她们的活动轨迹,时不时能打个照面。每次,我都会故作不经意地朝那个女孩瞄上两眼,有时候不防目光碰到一起,她微笑了一下,我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一天,家里的保姆说:“那个小的比较使坏,大的那个比较善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判断,一会儿想起来问她时,她已经跟着奶奶到龙头菜市场买菜去了。家里大人们都不在了,楼下的叶莉也不弹琴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安静得听得到灰尘飘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今天不上课,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捧起之前父亲借来的《书剑恩仇录》继续往下看,不由被陈家洛与霍青桐、香香公主之间的情感纠葛吸引到字里行间去了。
  鼓浪屿的冬天向来是不留痕迹的,夏天才是属于这里的季节,蓝天白云、绿树婆娑、风格迥异的建筑和安静得泛出味道的街巷,在艳阳下匹配出美得让人舒服的色彩,温暖而充满童趣,这样的色彩,多年后只有在宫崎骏的漫画里还能找到共鸣。仲夏的炎热,让每个孩子都往海里跑,一天我又约上郑刚到港仔后游泳。
  这鼓浪屿游泳的去处主要有大德记、港仔后、美华三处海滩,港仔后紧挨着岛上名气仅次于日光岩的景点菽庄花园,沙滩与园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算是相得益彰,称得上是岛上风景最佳的沙滩,在父辈的老照片里寻常可见。我们两人游出外海兜一圈,上岸后坐在沙滩上歇息。

   我侧头和郑刚说着话,视线恰好越过他的脑门,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女孩落下了浴巾,穿着比基尼往海里走来,凹凸有致的胴体展现无遗,上下波动的胸部令人屏住呼吸。从没见过这个场面的我顿时一股热流冲上脑壳,再定睛一看,我忍不住“咦”的一声。

  郑刚摸不着头脑,顺着我的目光边转头回看,一边问道:“怎么啦?”
  “是我们家房东亲戚的女儿,“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那女孩舍不得移开,边说:”菲律宾回来,现在正住在我家。”
  “哇。“郑刚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穿这么少不会被抓吗?““大概国外都是这么穿吧。”我不由想起看过的一些香港的泳装挂历,但好像也少有就这么三块布片。
   女孩扎了扎头发,似乎也注意到我们在看她,目光往这边扫了一下,感觉她是认出我了,我赶忙把视线移开,这时才瞥见她的小妹从后面小跑地跟了上来,姐妹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蹚到水里去。
  郑刚拍拍我的背贼笑地说:“金屋藏娇啊,你小子爽了。”
  ”别胡说八道,”我把他的头侧压在沙滩上,一脸正经:“不然下次去你家时叫你爸多罚你弹两遍钢琴。“
  我知道他父亲于弹琴一事上要求极其严苛,所以才这么说。这家伙却一脸满不在乎,直赞叹说东南亚女孩发育真好,“还是国外好,以后有机会要出国去。”我白了他一眼,说:“她们是华人,不是外国人。”......两个人就这么扯着,然后嘻嘻哈哈地再次冲下海去。

  每天早晨,我们一家人都坐在L型外走廊的转角处吃着早餐,走廊柱子上挂着的那台颇有年岁的时钟每逢正点敲响,此时指针指向7点,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天空,岛上气象台的气球果然准时无误地从上方的一隅天空缓缓飘过,气球尾部牵挂着一个装置。那时候的我一直没搞明白,气球为什么就能这样时间准点,方位无误地出现在这个位置的视线里,难道气球放飞后不都是随风无定地飘吗,它会这样一直飘到厦门去吗,一直不回头地飘向远方?
   回过神来,我问奶奶:“阿Ma,她们几个要住到什么时候?”奶奶说:”应当要住上一段日子咯。“
  我又问:“这个房子可以不还给她们吗?”奶奶笑了起来,说:这样当然最好啊,但也要人家同意才行。”
  我挠了挠头,说:“如果她们不肯,我们要住到哪里去呢?”
  奶奶说:“那要看上帝的安排了。”
  对于信仰,奶奶总是意简言赅,从没有说教过。多年后回忆起她,母亲说自嫁过来后,奶奶从未劝过她要跟随自己的信仰,而是潜移默化地让人感受到她善的心境,这种宽容和平等,让每个人都愿意与之亲近,小时候几个孙辈都很腻着奶奶,出门都喜欢跟着。不过奶奶也有严厉的一面,我幼时调皮,放学后常常在外面野半天迟回家,一进门就会被奶奶操着竹耙抽打手心,那时还不敢闪避,只能哇哇地叫着。奶奶年轻时是上过私塾的人,识字,我读小学时考卷是必须带回给家长签字的,一旦考试成绩不理想,我怕挨骂不敢交给父亲,于是要嘛让父亲在作业上签个字,然后对着台灯临摹到考卷上,要嘛哄着奶奶帮我签个名。回头想想,奶奶未必不知道我的小伎俩,于学习成绩上,她倒是不甚计较,大概父亲他们兄弟几个精于学业,表姐们上起大学也是轻轻松松,奶奶不觉得我未来会偏差得太远吧。
  吃完饭父亲赶着去上班,刚走到门口又回头问我:“wui 你不是今天要去厦门吗?"
  我回道:“是啊,齐白石的女儿齐良芷来厦门开展交流,学校让我去观摩,在市文化宫。”
  父亲问:“是自己去吗?”
  我说:“有个老师专门带我去。” 
  父亲说:“那很好啊,回来后你也可以画画咱们家,看你最近水平有没有什么进步。”
  我心里想,家里就是这些房间家具,简简单单的,能画得出什么效果呢。

  前老房子的设计是很有意思的,老宅的厨房和浴室其实构建成一个附楼,与主楼连接在一起,附楼的立面比主楼低,有两三个台阶的落差,这使得楼内区域功能划分条理清晰。下楼的楼梯有两部,主梯在内部,我们却没怎么使用,出入基本都从主楼与附楼之间那部上无遮拦一溜到底的楼梯。除了奶奶,家里人都能熟练地顺着楼梯栏杆一跃跳到一楼叶医生家的外走廊,直接穿堂入室。他们夫妻俩都是岛上第二医院的医生,比我们家更早拥有海外带来的日立电视机,小时候电视台播出《姿三四郎》,两家的大人小孩愣是一集不落地围在他的卧室把整个剧集看完。

  相同年纪的男女生,男生的心智总是相对不成熟。那叶医生温厚长者,却一向喜欢捉弄我,从幼儿园开始总能套出我喜欢的班上女生的名字,然后时不时拿来调侃,搞得两家人对我童年心目中每个“女神”的名字都耳熟能详。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却是一点不假,两家人的交集直至今日人员分散于美国香港大陆等地却依然不变,家里长辈也一直视他的儿女如同自己的儿女,亲近得很。

  对我来说,上小学和上中学最大的不同,就是出门是向左走还是该向右走,离家都是5分钟左右的路途。左边的人民小学,绕过三一堂就到了,离岛后只曾在梦里到过,始终是我心目中大陆最美丽的小学,整个学区的高低错落、千变万化,估计国内难于找到第二家。右边的厦门二中,前身是英华中学和毓德女中,从父辈到我们这一辈,家里大部分人都在二中就读,这种同一母校的传承,其实就是家庭文化的一种积累。

 老宅三楼的大露台是个相当开阔的活动空间,露台西侧砌有两个方形的大花池,栽种着茉莉、玫瑰、菊花、牡丹、月季等花种,分季节盛开,有的枝头比我个头还高,两花池之间用红砖砌起半人高的小储藏室,和花池连成一体,小时候这里是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所在,有一段时间还养过小鸡。那时候叔叔在杏林工作,周末才能带着两个堂弟扬和易回鼓浪屿团聚,每每我们也是在这上头滚爬打闹。由于老宅坐落地势略高,前面一溜的房屋顺坡而下没甚遮挡,因此露台视野颇佳,远眺隐约可见鹭江对岸,而另一个方向的日光岩又恍若近在前端,身姿傲岸,造型完美。夏天的夜晚,父亲和叔叔他们都喜欢躺在露台边缘的围栏上纳凉,那围栏下窄上宽,上平面用大片的方形红瓦平铺,躺在其上,背脊有凉意,这样安静无羁绊地地仰望夜空中的银河,不啻为一种享受。

  其实躺这个位置是需要点胆量的,后来台湾堂姐听到这个典故就问叔叔:“要是睡着了怎么办,你们就不怕掉下去?”叔叔说:“不会,已经习惯了,即使睡着身子也不会乱动弹的。” 那围栏转角处竖着一根那个年代才有的定制天线,用来收看海峡彼岸的台湾电视节目。 

  这个夜晚,我洗完澡上到三楼,躺在露台的围栏上,已是夏末秋初,不似先前炎热。就这样凝望着夜空,周遭寂静无声,满目的星星点点使域外的这个世界显得无比生动,偶尔还能看到流星划过,我的心底铺满了这个年纪才有的无忧无虑和希翼憧憬,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莫过于此。

  一会儿,母亲站在二楼房间的小阳台边喊我下楼睡觉,我探出身子应声说过会儿再下去。

  重新躺下去时,我听到一旁欶欶有声响,抬起身子一看,那女生已然站在露台转角处注视着鹭江的方向,她穿着长长的睡裙,在夜色下凸显几分婀娜和随意,我心头不由怦怦撞了几下,脑子里瞬间闪出她穿比基尼的影像。

   “HI".她侧头朝我微笑地打个招呼。
  我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她不会说中文,家里只有表姐摇光一向胆大,即使不流利也可以跟她们两姐妹冒然来上几句,而刚上初一的我英文词汇量更是极为有限,我小声而不知所然地应和一声。
   “Where is that?",她指着鹭江的方向问我。我勉强听懂,便回道:”厦门“。
  ”xiamen ?"她似懂非懂,一脸不解。对于老鼓浪屿人而言,厦门是厦门,鼓浪屿是鼓浪屿,这是两个完全不同而且意识上并不重叠的地域概念。
  她又指指西南方向的日光岩,在星空渲染下,日光岩主体的黑色影像边缘透着光泽,这个轮廓我十几年来无数次在这里注视过,熟悉而亲切,以至于从未刻意去想过这山有什么特别之处。“So beautiful!”,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回应,只能默默地点点头。她看我没有反应,突然憋出并不标准的中文说:“美”。 
  此时楼梯口传来她母亲呼唤的声音。她答应一句,然后对我说声Good night,我刚来得及看到她的微笑一闪而过,她便轻盈地回步转进门里去了,我们短暂的交流就这么戛然而止。

  夜色深沉,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日光岩,突然有股莫名的惆怅:这样美的景致,我是不是以后再也没法坐在这里看到了。

  悬立在星空天际的日光岩, 突兀而孤零,迎风处切出一个有力的棱角,斗转星移,一直看护着它底下这个岛屿的芸芸众生。要知道在这个星球上,那些圆润光滑的石头,都是曾经随着河流或者洪水迁移过很多地方,就跟人一样,跑的地方多了,就变得温和圆滑。而那些棱角鲜明的石块,大多是就地风化而成,可能在上万年的时光中,压根儿没有挪动过地方。

  这块石头,却将沉甸甸地一辈子装在我们很多人的心里。

  过了些时日,那偶现的惆怅就结了果实,听长辈们的意思,老宅终究是要还回去的,父亲不得不开始忙里忙外地跑相关部门了解政策,沟通情况。
      想到习惯了的生活将发生巨变,我不禁有了点小烦恼,这天家里停水,父亲拿起扁担水桶就要去挑水,我马上一溜烟追在后面出了门。
  父亲看我跟到井边,问道:“你怎么跟来啦?”我边帮着父亲从井里打水,边说:“爸,我能不能还留在鼓浪屿读书啊。如果转学就要去适应新的环境,要是读不好以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父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那点小心思,便说:“这个也不急,现在还早着呢,回头我跟你妈先商量一下再说。”
  两个大桶一会儿都装满了,父亲一担挑将起来,熟练而有节奏地踩着步点往回走。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厚实的背影,此时父亲已人到中年,身材开始发胖,家里各种体力活都是他一力担当,他也算是吃苦过来的人,以前在湖南大学教书,发的粮票根本不够吃饱,经常饿得冷汗直流,后来说起这些经历,我却每每开他玩笑说吃不饱还能发胖。我们父子一辈子是交流很多的,几乎是无话不说,台湾的堂哥堂姐回来见到这般情景都直说难得。父亲外表粗犷,内心却特别柔软;性格固执,心地却无比善良、他坚韧、酷爱自由的个性,对我影响颇巨,在我过往的文章中,着落于他身上的笔墨留迹最多。
  前脚刚进到家门,外边马路上就传来呼喊声:“Dan wui,出来!giagou,Lan来去K hong 兜 tite."我到走廊窗边探头一看,是林勇和荣辉,就砰砰地跑下了楼,见面就说:“我家就要搬了。“林勇的父亲与我叔叔是同学加死党,经常在我们家出没,很是熟络。另一个荣辉两个大眼睛很是醒目,显得很有灵气,小学时我被老师叫个”万能博士“的绰号,当时颇为自得,他却是我内心不得不承认聪慧还在我之上的同学了,三四年级就能自己动手做了一台收音机,让我羡慕得很。那段时间正是区少年科技制作比赛,于是我从家里储藏室内收着的一套床板中抽出一片,大中午扛到同学家叫他父亲帮忙锯一块下来,打算做航空母舰模型的甲板。同学的父亲一看,犹豫地问我:“这床板木料很好,你有没有问问大人可不可以锯?”我坚定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于是一锯之下,出现了与著名木桶理论对应的”床板理论“:一整套床板全废了。航空母舰最后也没做成,而我理所当然地被家人臭骂了一通。
  他们两人自小跟我同班,一直到中学,常在一处玩。儿时的伙伴,即使时隔多年,虽远犹近,心底总留有能引起共鸣的一隅。
两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脸讶异,忙问我会搬到哪里,上学怎么办。我说会搬到哪我也不清楚,还是想留在鼓浪屿上学。荣辉则冒一句:“那以后没得来你家荡秋千咯。”家里那秋千也不知道是以前何年马月安装上去的,就在二楼窄窄的走廊上,方向面对马路,两条粗大的麻绳兜着秋千板,胆子大的可以一直荡到沿街窗外,孩童时的伙伴大多都来玩过,很多人至今印象深刻。
  我却说一句:“秋千那算不了什么,我倒是很想把后院的那棵枇杷树挖走带走了。”
  【冬】
   岁末年初,节日是一个接着一个,岛上笃信基督教的人多,因此圣诞节一直是鼓浪屿重要的节日,平安夜当晚家里我陪着奶奶去教堂听唱诗。这三一堂建于1934年,毗邻老宅,与传统教堂相比它的建筑造型极为独特,呈十字立体式结构,外部红色砖墙,整个建筑不算宏伟,但颇有气势。这个夜晚,管风琴弹奏出来的圣诞曲目旋律悠扬,大老远的路上就可清晰地聆听,教堂内一排排的长凳上坐满了人,有些来迟了,只能站在教堂后部的空处。
  当年主持的陈牧师,本业是个牙医,个人诊所开在杨家园附近。我小时候出现龋齿,母亲带我找他治疗,看到诊所里车牙的机台我就胆战心惊,觉得那医生真是个凶残的人儿。但此时此刻他在台上用闽南话布道,平缓的语调中透着激情,富有磁性的声音有种饱满而深沉的美感。96年奶奶去世时的追思礼拜会也是由他主持,至今印象深刻,因为自那以后再也未听到过如此富有感染力和如此好听的男中音闽南语演讲。
  牧师抑扬顿挫地赞美着耶稣基督的诞生,我孩童心性,凑热闹为主,看到坐在前排安详专注的奶奶,心里转而想,如果搬到厦门后,奶奶又怎么去做礼拜呢。信仰一直是很多鼓浪屿人生活的一部分,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除了上教堂,有的是以教友家庭聚会的形式。即使没有跟上信仰的人,内心里对于基督教的亲善之感仍是不言而喻,这种凝聚的力量,使这个岛的精神与气质,有一种骨子里的温情和坚韧。

  再回过头东瞅西瞅时,恰好看到那两姐妹和她母亲坐在相隔几排的不远处,那老大也看到了我,轻轻点了点头,妹妹看看她姐,再朝我瞪了一眼,感觉并不友好,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保姆说过的话来。 

  元旦过后,两姐妹跟她的母亲一起回了菲律宾,少了外人,家里顿时多一份清静。这天,我想起父亲之前让我画画的事儿,就铺开纸,拿起绘图铅笔,对着自己的卧室开始写生素描,可是画着画着,我总觉得没找到感觉,慢慢地有些兴趣索然。

  学生时代的寒假,每每刚起个头就要结束,总有让人意犹未尽的失落感,过个春节,还纳下一堆的寒假作业,瞬间元宵节也到了,一个日子着着一个日子,毫不尽兴。元宵晚上几个同学相约去看灯,吃完晚饭,我立即顺坡来到郑刚家大门前,听到楼上钢琴声像串珠鸣翠般一溜溜响着。
  我仰头大声地叫门,琴声乍停,结果郑刚没出来,倒是他父亲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对我说:“郑刚今天钢琴还没弹完,没法跟你们出去玩。”我看今天他父亲并不面善,伸了伸舌头,一溜烟向龙头街心公园方向跑去。
  一路下来不时可以看到小朋友提着各式各样的小花灯走着,我已经过了提灯游街的年纪,但犹记小时候母亲买可折叠的小花灯给我,中间插上小蜡烛,游街恰如赛灯,比的就是谁的款式与众不同,一晚下来看不到相仿的,就快乐到心里去了,倍觉珍爱。
  到了龙头街心公园,这些游荡的小花灯逐渐聚在一起,在夜色中透着温柔的光。 
  这街心公园其实很小,原先有个戏台,下面就是片小空地,但是国营百货店、饮食店、旅馆、药店沿着周圈一字排开,加上隔条岔路就是鼓浪屿菜市场、新华书店、米铺、理发店之所在,算得上是早年鼓浪屿的“商业中心”,因此这里亦是岛上人气聚集之地。此时街角巷口的那摊鱼丸已经开张了,冬天的夜里气温仍低,橙黄色的街灯照映下,鱼丸担子冒出腾腾的热气,让人顿时心里感到暖洋洋。那之前两三年电影《小城春秋》拍摄时,还邀请摊主作为群众演员挑着担叫卖,重现解放前的厦门街景。
  我正有一茬没一茬地晃悠着,荣辉东星等几个同学在背后叫着我的名字,说找半天没看到你,再问郑刚呢,我说被他爸关着练琴嘞。大家都摇摇头,直说学琴苦啊。本来晚上计划看完灯去他家天台打弹弓,活动就这么泡汤了。
  说起来,钢琴声一直是那个年代鼓浪屿无处不在的痕迹,与这个小岛相得益彰,走在岛上的任一个角落,突然传出的钢琴声,总与这里古朴的街巷、庭院毫无违和感地融合在一起,音画撩人,岛因琴声而显幽静,琴声因岛而增韵致。
  学琴有学琴的辛苦,但亦有不同于常人的收获。记得毕业后郑刚曾对我说,小时候他很恨他父亲逼他学琴,长大了,他又很感激他父亲。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学琴的人都会有这般的感受,但因家里私藏唱片甚多而自小喜欢古典音乐的我,没学琴始终是心中小小的一个遗憾。父亲总说,“我以前认为你会想学弹琴,你却从小喜欢画画,咱们家又没人懂得画画,搞不懂你是从哪儿遗传来的。” (突然觉得这话的画风很奇怪,哈哈)
  我争辩说:“是你没让我学啊。”
  父亲说:“有问过你,你说不要。”
  对此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抗辩:“那时候小,一点概念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强迫我学呢?就像郑刚他爸那样。”父亲一时语塞。 
画画确实是我自小就喜欢的一件事儿,小学时,经常代表学校去市里、区里参加绘画比赛并获奖,大凡能给学校争点荣誉的事儿,学校一般也较为重视,于是专门在外面请了个老师教习指导。时隔久远,那老师的名字我也忘了,50多岁的人了,讲话温婉优雅,待我甚为耐心。
  她家就在区政府后面那片地儿,那一带坡道蜿蜒,静谧的小巷自带几分诗意的浪漫。如果让我选出最能代表鼓浪屿的物事,不是洋楼,不是榕树,也不是大海沙滩,而是岛上无处不在的长街巷陌。这巷子或宽或窄,有的围墙斑驳脱落,有的满目苍翠曲径通幽,或可透过栏杆间隙窥探庭院深深,偶尔长巷无人,间有一只花猫窜上围墙,眯着深邃的眼神盯着你,这时阳光透过树梢渗下来,你的心也沉静了,步履也缓慢了,唯恐惊扰了这方天地。
  这个周末我如常来到老师家,此时她指导的一幅工笔花瓶设计进入最后填色阶段,我执笔画了一阵子,她问我:“今天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我没想到她如此火眼金睛,犹豫了一下,说:“老师,我在想着另一幅画。“
  她眼神带着询问地看着我,但没有说话。
  我补充说:“老师,我过阵子就要搬到厦门了,一直想把家里画下来,但怎么画都感觉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都撕掉好几张了。”
  她问道:“你是想用画记录下你现在生活的地方,是吗?”我点点头。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来,看着我说:“要用你的眼睛去看,然后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有真正记在心里去的东西,才不可能褪色,甚至会越来越浓烈。你知道吗,我们学画的人有句话叫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至于已经画出来的画,再不要扔了,你可以保存起来,说不定以后你可以把它们作为素材,凭着你内心的记忆,重新画出你想要的家里的样子。”

【春】 
  这时间说快则快,说慢则慢,一晃又两三个月过去了。周末不上课,表姐玉衡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新房子。我好奇地问位置在哪儿,表姐回答说讲了你也不知道,跟着我走就是了。
  我们乘船到厦门,在轮渡码头上了公交车。车子晃晃悠悠地穿行过中山路,出了思北,走着走着,这地儿也开阔起来,两侧都是新填的黄土,一眼望去可看到光秃秃的远山(就是狐尾山吧,那时绿化还很差)。我心底猛地一凉:我这难道是搬到乡下了!
  那时候,湖滨南路才刚刚铺土平整压实,连沥青都还没浇倒。道路两旁的区域是员当湖水域填土而成,散落着一些新盖的,像积木盒子般整齐而单调乏味的多层住宅楼,鼓浪屿的洋楼静巷,与眼前的情景形成巨大的反差,于是失落感随着车子的摇晃而越沉越深,恍若整个人掉进冰窖里。也不知道前后停靠了多少个车站,突然表姐说声“到了”,我赶忙跟她下了车。
  新房子在湖滨二里,前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空地,无遮无拦,四处看不到一棵树木。爬上楼开了门进到房内,第一感觉就是这房子怎么才这么点儿大,客厅小的只能算是个过道,看着就倍觉寒碜,室内的每扇隔门居然都是铁制的,窗框也是铁的,表面漆成深绿色,线条简单生硬得没有任何美感。难道这就是我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表姐看我情绪不高,拍拍我说,政府分配的房子都是这样,不用想了,干活。
  “干活?”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袋子里拿出砂轮盘,说水泥地板需要先打磨,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理论,于是两个人就伏在地上磨了大半天才收工。至于地板铺上花砖,那已经是搬家后若干年才发生的事了。
  我要迁居厦门的事,在同学间也传开了,一到下课,大家都围上来问个不停。那时,厦门对我们这些鼓浪屿的孩子而言,还是有距离感的所在,那些平时相处密切的,都显焦急和惋惜,而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而此时房东亲戚和两个女儿又过来了,这次大家似乎各忙各的,基本碰不到几次。
  已经临近期末考,我躲在房间里复习功课,父亲则在外边小阳台摆弄他的那盆珍爱的白茶花,这白茶花养护极好,长得高大,每季开得繁茂,听说不久前有人出大价钱想向父亲买,他因舍不得而回绝了,打算要把它搬到新居去。不想这山茶花也是傲骨,过后搬到厦门就水土不服,在湖滨二里的房子栽种了一段时间就逐渐枯萎了,让父亲心疼了好长时间,那已是后话。
  父亲酷爱山茶花成性,前两年他老人家去世时,我微信发出“山茶花,凋落”五个字,一时间亲近之人全部了然。但在老宅时我于茶花倒是没有那么多感受,只是看着眼前的枇杷树心里不禁惋惜,从小就看着它长大,触手可及,遮风挡艳阳,每年时令到了,就结出硕硕果实,这采摘的乐趣,就停留在这十几岁的年纪前。
  父亲看到我在一旁流连,说了声:“要考试了还这么不专心。”我挠着头赶忙躲到房内,父亲却叫住我,说:“你搬到厦门后,就先不转学了,继续在二中念书吧,你妈已经跟羡琴姨说了,下学期你就住到她家去。”羡琴姨是我香港姑姑的至交好友,她们廖家算是鼓浪屿的名门,与林语堂能扯上亲戚关系,我知道她家离林语堂故居不过几步之远,那院子我去过几次,清静得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声问:“爸,这事是真的吗?”
  他说:“真的啊,干嘛骗你。你去问问你妈。”
  我从后面抱着父亲的大肚子,开心地笑起来:“老爸,你跟我最好。”父亲也憨厚地笑起来,一想到能继续留在岛上上学,内心顿时轻快起来。

老宅走廊景观照片

 老宅走廊景观照片

  搬家前几天,大人们都忙着在家里打包整理东西,奶奶陪着几个上门拜访话别的客人坐着,他们告别时,奶奶送到门口,然后又转到走廊的窗边看着他们离开。奶奶的这个身影,似乎成为我记忆里定格的一个影像,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心理意义上意识到奶奶其实年纪也大了(这一年,奶奶八十多岁)。搬到厦门后,人生地不熟加上考虑安全,奶奶再也无法像在鼓浪屿般出入自由自在,大部分时间只能宅在家里。她最喜欢的就是站在屋子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景物:住在湖滨南路时看着外面的大马路,住在厦大白城时看着大海,每次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后来我读大学,每周回来总会骑车去厦大白城看望奶奶,临走时她总是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眼里含着泪,这时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无法自忍。下楼后,抬头还能看到她倚在窗台朝下面望着,我一再挥手让她进去,她也挥挥手,却纹丝不动......
  等到现在我们能多做点事时,奶奶却已安然地离去!
  我走过去站在奶奶身旁,倚着窗台俯视外面的马路,老宅对面那片庭院里大树的枝叶越过了围墙,遮蔽路的一隅。早晨挑桶卖牛奶的,夏天摇铃卖冰棍的,偶现转炉爆米花的,都会不约而同地在这片树荫下歇脚。每每一听到声音,我们孩子就急不可耐从楼梯直奔下去,围上去挑三捡四,然后乐滋滋地捧回自己喜欢的零食。此时的安海路,树荫下无人停立,只有行人不时从路口出现了,经过了,又隐没了......
  这样的日子,马上就将成为回忆了。前两年表姐Lily移民香港,那时性格气质还颇为文静纤弱的她怎么也不愿意离开鼓浪屿,为了说服她,姑妈不得不一再推迟赴港的时间。还记得Lily 走那天,她的不少同学一路送她到轮渡,很是不舍,Lily 也哭得眼都肿了,但那时的她毕竟还明白只要回到岛上,家还在这里,而如今却截然不同了,这一搬,老宅和承载的一切生活的记忆,就再也回不去的。
  老人家神情平淡安详,我说:“阿Ma,以后礼拜天你如果想到三一堂做礼拜,我们都会陪你过来的。“这时爸爸也出现了,走过来接口说,现在轮渡过来也很方便,坐个船就好了,这边亲朋好友这么多,你喜欢上谁家就上谁家坐坐。奶奶笑着嗯嗯点头,我猛然涌起一阵心酸,心想这年纪了,才搬离这个平静安逸的小岛住到车水马龙的厦门,能习惯吗?
  奶奶缓缓转过身子,说:“不用担心,我们都要听从上帝的安排,一切都会很好的。”
  隔天,父母厂里很多人过来帮忙,搬运的搬运,拉板车的拉板车,厂里的大卡车则在厦门的轮渡来回装载物品家具。
  奶奶出门时,身边人多了起来,大家都赶来相送,都扶着她,握着她的手,陈先生娘陈先生娘地称呼着,招呼她多回鼓浪屿走动。奶奶一一应和着,这时候才看出她老人家动了感情,想来心中必有千般滋味,几十年前,她携家带口从厦门仓促上岛,而今再次返回厦门,时光一轮回,世间就是如此不可预测。
  站在安海路上,我抬头望了望老宅,两个菲律宾姑娘正倚着二楼窗户看着我们,而她,恰好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件海蓝色连衣裙,在红砖小楼背景的映衬下,色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小跑地赶上前面的人群,转过安海路街角,于是老宅便在身后了,越离越远了......

  此后,我在羡琴姨家住了半年时间(一个学期),之后开始往返鹭江两岸的走读生活,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高中毕业那年,我们那届文理科两个重点班共有学生100多号人(普通班人头比较不熟,不好统计),现在仅剩一人留居鼓浪屿,其余都已搬到厦门生活。岛上的原住民也逐渐减少,据说现在主要是一些新来的安徽人和龙海人。原来岛上随处可闻的钢琴声,日渐稀疏,更多的是被沿街商铺的叫卖吆喝声所代替。以前闻所未闻的“百年老店”“老字号”雨后春笋般开了起来,连诸多鱼丸店也打着传承的旗号,让我也真假莫辩。
  郑刚在我之后几年也搬到厦门,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出了国,从此再无联系;
  荣辉现在定居在上海,事业也在上海,因工作关系经常出国;
林勇毕业后入职厦门一家国企,公司后来上市,工作至今。
  而那两个来自菲律宾的女孩,这往后我再也不曾见过了......
  那天,我上了楼梯走进老宅大门,看到走廊转角的桌旁,一家子正在包着韭菜盒子,擀皮的擀皮,拌馅的拌馅,姑姑正在一边指点:“盐可以再放多点”“这面皮还得上点油”。走廊一旁,父亲和叔叔正激烈讨论着什么,他们兄弟一贯如此,明明感情很好,观点却南辕北辙。我看大家不注意,刚想躲进房里看书,突然两个堂弟冲出来,打开菜橱,抓起炸好的肉丸子吃将起来,我忙跟上去抢了几个。这时奶奶在桌旁看到我,问道:“阿wui,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赶忙跑到奶奶跟前,讨好地叫声“阿Ma”,刚想编个理由解释下,恰好看到窗外的天空,一个气球慢悠悠的飘过,我不由觉得奇怪万分,怎么都这时间点了,气象台还放什么气球?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针竟然正好指向七点,一刹那间,钟声准点无误地响起......
  我睁开眼,床边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我揉揉眼,才猛然觉醒:哦不,这原来只是个梦啊。奶奶已经不在了,而父亲在2014年也离开了我,这一幕幕,却恍若在昨天,生动鲜活,历历在目。
  而在梦里,关于这个岛,关于老宅的全部记忆,随着气球,飘向远方,恰如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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