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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记忆:蕹菜河的故事

 鹭客社 2020-07-02


图1:道光年间的“长寮河”(《图说厦门》)

蕹菜河的故事要从傅厝巷讲起。

傅厝巷也就是老厦门的一条普通街巷,又称“傅厝墓”。

厦门旧城,宅冢交错,人鬼杂居。街巷之中,不乏以墓命名者,傅厝墓巷便是其一。其墓主为明代的傅珙。

傅珙,商贩出身,在漳泉间转贩米谷。以诚信称,地方米价时常波动,傅却从不乘机夺人钱财。又以孝悌称,其兄傅珍,被逮入省狱,傅“橐饘(衣食)以从,力为讼冤,出之”。傅珍客死福安,珙扶柩而归。后其父与长兄傅琮同日亡,哀伤之后,力抚二侄儿,“恩义备至”,直至成家。傅珙有子四人,二子傅镇,天生颖慧。幼时便劝勉其学,十五岁时略有文名,又诫之当先立品后学文。嘉靖11年(1532年)傅镇登进士,傅珙闻讯道:“幼学壮行,此其时矣。”

傅镇进士后授南京御史。先弹劾太监潘真“挟私乱政,凌虐军士”;后弹劾山西总督樊继祖遇敌避让,却又假冒战功。皆查实,而褫职逮治。武定侯郭勋凭借祖荫为恶,事发下锦衣卫狱。主审官孙纲受贿,为郭脱罪。傅镇奉旨复查,定郭孙“交私罪”。嘉靖26年(1547年)巡抚山东,恰逢平定菏泽白莲教之乱。对“乱民”,地方一片磔刑(凌迟)声。傅主张只杀首恶,释放胁从。后任河南道,主管黄河治理。任上工程余款二千余金,全部封入国库,人称此款为“傅真金”,以彰傅镇廉洁。再转任广西参政、浙江右布政、湖广左布政。嘉靖38年(1559年)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操江(负责长江江防)。傅镇为御史,“凛凛风裁(刚正不阿),贵戚、豪强敛手”,时人称之“傅虎”。而执法判罪,又讲究仁恕,人们又赞颂其德。傅镇宦游四海,却有乡情萦绕,对成化九年同安县令张逊极为推崇。张在任上曾立匾题曰:“民不畏吾严而畏吾廉,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能生明,廉则民不扰。”张逊去职时,邑间父老賫金数斤以赠,辞之。民众为之建“却金亭”。傅镇为之作《榕溪却金亭记》,其中言道:

夫同,敝也久矣。往长吏诛求日富,龟贝、金玉、钱帛之征有不当意,即日挞而俟其应也,而况不受其馈乎?百姓苦于输给,惟恐其长吏去之不远也,而况攀号与相慰乎?嗟乎,前事不远,后事之师。吏兹土者,可以闻风而起矣。

于中,亦能窥见傅镇为政之心得。万历年间傅镇卒,赐祭葬,祀乡贤。其墓葬于金榜山,在梧村立有“代巡三省,侍御两京”坊;厦门城中又立有“大中丞坊”。其父傅珙亦被封赠广东道监察御史。

镇之幼弟傅钥,自号鹭门山人,年少时,“鸣剑跃马,慨然思卫(青)、霍(去病)之勋”。久之,心生倦意,潜心作诗,“以诗遍交四方豪俊”。中年时游历南北二京、吴会之地,寻访雁荡、五羊之胜景。晚年往来漳泉之间。文会庄履丰、何乔远,武交俞大猷、沈有容。俞大猷有赠诗曰:

十洲三岛海洞天,空中白日飞神仙。

种桃结实岁三千,鞭鸾驾鹤日翩翩。

禾山大海八面圆,毓人非仙即大贤。

先生伯仲相后先,坟典谟诰三冬研。

自笑生来道骨坚,尘看轩冕乐谈元。

访道南岳复北燕,词赋误动圣主怜。

书名屏左授儒员,殷勤称谢玉阶前。

萱亲尚未报埃涓,愿乞相依忠孝全。

君恩许归志怡然,士林共赠高尚编。

堆金积玉烂戋戋,冠盖济济对离宴。

但得世运长清平,山林廊庙同祝天子万斯年。

傅钥作诗,“一字未安,昼则忘疲,夜以申旦。不嫌其乏于具体,而以偏师求是于古人”。云顶岩至今留有隆庆6年(1572年)傅钥与泉州府同知丁一中等的登山唱和之作,傅钥诗道:

凭栏一望百愁宽,此日东南各尽欢。

对菊正携元亮酒,临风犹忆孟嘉冠。

树含雾霭朝疑雨,地接沧溟午亦寒。

海岳千年留胜绝,幸陪鹤卿侍云看。


     
 图2:云顶岩丁一中、傅钥等诗刻(《厦门摩崖石刻》)

傅家为厦门城内大户,众目所瞩,自然多有传言流落民间。李禧记载道:

西门外傅厝墓以葬傅珙得名。珙封御史,人传傅珙墓有复室,葬时生闭童男女于室中,以司香火,外虽马鬣崇封,而棺柩乃葬城内武庙。(《紫燕金鱼堂笔记》)

有说得更直白的:

传说原墓有复室,关闭有童男童女,为死者司仪祭奠,虽有粮食供养,但能入不能出。初葬时,过路人隐约听到童男童女传出的哭声。日深月久,便寂然无闻,谅是粮尽人绝了。(杨纪波《拾遗集》)

坊间传说更加诡异,说地穴中常呼叫“头家娘”,称“柴空米粮尽”。行人闻之毛发尽耸。李禧以为不信:

珙服贾起家,性孝弟,以子镇贵得封。镇历官著清节,父之教也。当知孝亲以道,决不用生人殉葬也。……前年本市开马路,墓起迁,余特往观。墓室高约一丈,纵横各约六尺,葬物一无所有。

不过,傅家的产业确实不可低估。单是地产,从傅厝巷至霞溪、蕹菜河,一大片土地皆归傅家所有。这在寸土寸金的厦门城中,堪以称霸。

蕹菜河,原是筼筜港的支港,后港道淤塞而为河。本名“长寮河”,又名“鲲池”。河西北角有小洲名“桂洲”。河中因种植蕹菜,“蕹菜河”便以此得名。蕹菜即厦人熟悉的空心菜。据传其“本生东夷古伦国,人用瓮载其种归”,故名“瓮菜”;或说“摘其苗以土壅之辄活”,亦名“壅菜”。清乾隆期间,在闽南任过职的张五典有咏蕹菜诗:

嫩绿浮春池,苇筏作畦亩。

细茎间脆叶,泥沙未能垢。

雅胜僧房虀,宜点葡萄酒。

借问种者谁,恐是抱汲叟。

蕹菜有“园蕹”、“水蕹”之分。水蕹生命力极强,折其根茎掷入水中,即生根繁衍。李禧记曰:

厦池塘多种蕹菜,以产长寮河为最佳,故长寮河一称蕹菜河。河淤塞已尽,市政局并月眉池、双莲池等处增为市场或马路,蕹菜价值遂一落千丈。菜茎中空,高三四尺,叶互生,为箭头形,柄甚长,花白色,为喇叭筒状,雌雄蕊不甚完全,属牵牛花科植物。春末以小竹竿缚菜苗插池中,生长极速,自夏徂秋,青翠满池。茎叶均甘脆可口,浙之莼菜不能过之。王今坡先生《鹭江杂咏》曾及之。

“王今坡”又作王金坡,即王步蟾,他如此咏唱蕹菜:

甕菜青青甕菜河,河滨小户利偏多。

每当夏始春余候,撷叶搴茎涉绿波。

后来的萧宝棻在《鹭江竹枝词》中,也有很美的描写:

方塘数亩绿交加,曲曲环村两岸斜。

碧涨雨添三尺水,缤纷藻采溢人家。


图3:同治年间的蕹菜河与傅厝巷(《图说厦门》)

然而现实无这般诗情画意。清代以后,蕹菜河归于官家,由水师参将管理收租。于是惨相横生。有绰名“蕹菜福”者,承租河道种植蕹菜,河水污浊,蚊虫孳生。民生怨懑,端午节时节,民俗“送蚊送虫”,居民借机诵道:“送蚊送虫,送去咬瓮菜阿福的脚筒”。

河边人居密集,习俗“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因此河中常有恶臭。街道又拘于风水之说,不肯开挖沟渠。一逢大雨便河水猛涨,外出只能以门板为舟。垃圾清理靠城外农民收购外运,交通不便,运送困难。于是沿河一带垃圾成山,雨季时粪便溢流,夏季时蚊蝇孽生,时疫随之流行。1903年5月27日的《鹭江报》报道:

廿一傍晚,狂雨倾盆滂沱一夜,沟渠淤塞,道路成河,冲汐涨发,水势益泛。蕹菜河、魁河、双莲池等处最凹下浸及半壁,屋宇崩圯,及田园漂没,不知凡几。

官府也曾疏通治理,光绪30年4月25日(1904年6月8号)的《鹭江报》刊载消息:

蕹菜河一带近来污泥积壅,有碍行人。日前提宪曹军门为防疫起见,饬兵挑浚,欲使疏通,以为卫生之一助。惜本地人民不能仰体宪意,复抛掷粪土。故十八保各董事联禀中协衙门,恳详提宪出示严禁云。

官府清理,居民破坏。人居环境如此而不断恶化。洋人嗤之为“垃圾商埠”。1901年12月厦门海关外籍关员在十年报告中,报告此前厦门的市政情况:

中国人不以筑路为业,结果是尽可能多地把这一职业留给自然。那些必须保持良好状态的大道,总是或多或少处于破损不堪的状况。维修仅仅是断断续续,漫不经心的,为的是道路不至于完全坍塌。结果是,就我们所知,厦门的主要街道和小巷40年来还是老样子。铺路的石板高低不平,丝毫不顾及行人的方便。事实上,人们可能会怀疑,这些铺路的石匠是一些好作恶作剧的人。他们这样铺路是为了使那些走路不留神的人绊倒。道路下的排水沟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唯一的排水办法是借助雨水的冲刷,但这一良好意图却因水沟经常堵塞而成了泡影。腐臭的脏水找不到流畅的通道排除出去,自然会从石板的间隙溢到街道上。在阴雨季节成了令人厌恶的东西。这种状况造成了恶臭气味的四处扩散。这些臭气侵入一些地方,它们盘踞在那里,仿佛那里是它们自由自在的天地。所有的空地,它们仅有一码宽。如排水沟出口处,公共污水池,门前空地等,一无例外地由于守旧的中国势力的影响,臭气立即在这里扎下根。而人们对这种状况极尽可能克制之能事。清洁工对它们置若罔闻。因而,由于当地居民的漠视,街道成了无人过问、令人厌恶和毫无艺术情趣的地方。(《近代厦门社会经济概况》)


图4:市政改造后的蕹菜河(陈亚元提供)

上世纪20年代,厦门开始大规模的市政建设。拆墙平坟,填河平滩,开筑马路,盖建新区。厦门城南门一带,成片的城墙被拆毁,就近填入蕹菜河中。从南门的桥亭,往上到司令部(原水师提督署)路口修成了中华路;往下,经局口街、大走马路、泰山口、镇邦路至岛美路头,扩展中山路。

同一时期,又以蕹菜河中岸为起点,向东经霞溪仔街,出月眉池、傅厝墓,至西门口,筑思明东路,长0.38公里;向西至大走马路,建思明东路,0.3公里;向南,经后路头、面线埕、竹仔河、镇南关、思明县口、桥仔头至永福宫、蜂巢山,开思明南路,1.736公里;向北经关仔内街,出后海墘,接浮屿,筑思明北路,0.526公里。称之“思明”自然与历史上的“思明县”有关,而其东西南北方位又是以蕹菜河为基点。建成后的思明诸路,为厦门城添加了现代气息,时人如此说道:

思明南北路,旧为蕹菜河。自厦门市区改正,思明南北路最早完成之。市街商店整齐,普通均三四层楼。惟有南星乐团五层楼。楼上可演京班电影。又设旅馆、跳舞场、中西餐馆等。破天荒用电梯升降。思明戏院六层楼,建筑精致,其内部之宏丽及声机之清晰,为厦市首屈一指。其次,酒楼、菜馆、书店、绸缎庄、百货公司等林立。每入夜间,灯光如昼,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吾人衣食住可以在此街解决云。

思明东西路,接连大中路之附近,是厦大旅社之摩登。高层新建对面实费医院起,一连现代式之楼层高耸。此街最特色者厦大旅社夜间之闪闪五色之气化电光,较之白昼为佳。全街屋二层、三层均系台湾妓女某堂某某室之招牌灯,特引人注目。其次,台湾布咖啡店馆居多。转角局口、轿巷旧街,则另一种色彩,就是磁陶器、五金器、绸布衣料、古董、日用品,无所不有。经商者多系台人。至思明东路,则傍商店画像馆、家私店,俗称均谓著名便宜家私店,一家一家连接不断。小户人家欠用家私,到此即可办到。局口、轿巷与霞溪仔风景线,实平民衣食住生命线,大关系也。(《最新厦门快览》)


图5:1931年规划中的蕹菜河 (《图说厦门》)

商贸、餐饮、娱乐汇集于此,各显其妙。宽敞的马路成了各类表演的竞技场。民国23年5月5日地方小报《昌言》报道:

昨日思明路人山人海,热闹之盛,向所罕见,盖皆为争看“迎香”来也……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沿瓮菜河一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叠背,满窗满屋。有坦胸乳儿者,有担凳负女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尤奇者,“高跷”、“乌龟”。在思明路中,正闹得起劲时,某氏妇忽觉背影有人,酒气醺醺,回首一顾,则香唇恰接臭嘴,妇不敢则声,而旁观者已大拍其掌矣。又一妇立凳上,须臾来一矮子站其前,头颅适在裤裆下,旁观者咸相顾窃笑。矮子良久始觉,亟抱头窜去。亦趣闻也。是日所迎“神佛”,似全厦鼓各宫庙均出,扮演各剧,有“高跷”、“八叉庙”、“铁公鸡”、“八仙过海”、“憨亲姆”、“大爷二爷”、“矮古董”,以及“乌龟”、“表子”,形形色色,怪怪奇奇,莫不应有尽有。尤以鼓屿之龙舟,为最特色。而倒行逆施之某甲,头颅挂在裤裆下,亦奇观哉。(春风《昨日甕菜河之形形色色》)

几天后,该报又刊载署名“云声”的《鹭门迎香竹枝词》组诗十首。其中有关蕹菜河一首,诗后附以自注:

十番南琯唱争新,绝似红氍氈上春。

一自思明翻甕菜,河边不见弄龙人。

注:“十番”,十番鼓也,奏者多闽县人。“南琯”,闽南流行之乐曲。思明路,原为甕菜河填筑而成,栽种甕菜者,于业余喜作“弄龙”戏,故当时有“中岸头好弄龙”之称。

“弄龙”即方言“舞龙舞狮”之省。环境改变后的蕹菜河中岸,1929年1月建成思明戏院(又称思明电影院),成为当时全市设备完善、既能放映无声电影又能演出歌舞戏曲的第一家戏院。而蕹菜河另一端的田仔墘(后称南田巷),中华戏院也在变化之中。这个建于光绪28年(1902年)的“中华茶园”,有500名茶座,以兼售果点和伴演戏曲招揽茶客。民国7年(1918年)后,戏越演越多,有京剧、闽剧、潮剧、梨园戏,一直到提线木偶、魔术、杂技等,茶园变成了戏场。民国11年,茶园开始放映电影,易名“中华戏园”,倒也名实相副。中山路辟成,戏园跟着来个华丽转身,门面由原来面对南田小巷,转向大马路。1930年之后,戏院打出“视听全球”的招牌,追赶上了时尚的步伐。


图6:思明戏院旧照(《厦门名胜摄影大观》)

与中华戏园毗邻的有三层的洋楼,坐落在南田巷巷口,曾一度悬挂着厦门南乐社“集安堂”牌匾。光绪8年(1883年),同好南乐的同安、南安寓厦人士,相约结社,集“两安”为一堂,取安溪派工于谱、同安派擅于曲之长,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名曰“集安堂”。1910年会址移至南田巷,1930年又将旧平屋改建为三层大楼。弦友云集,日夜管弦笙歌,声名闻于远近,生徒遍布全市。

繁华的背后,少不了风月场、脂粉地相随。妙香路、南田巷为甚。妙香路,俗称上海街,因多秦楼楚馆,故名“妙香”。时人作有《甕菜河竹枝词》,小诗14首,品格虽不高,却也透露出近代商埠些许世态民情,录其数曲:

(之一)

连宵无语但盈盈,花比容颜玉比清。

一自大东沉醉后,檀郎无故竟忘情。

(之三)

坐宫教子定军山,几许皮黄博笑颜。

最近却翻新调子,毛毛雨曲满花间。

(之六)

繁华赛过夕阳寮,灯火通明闹彻宵。

娘自爱钱侬爱俏,迟郎不至撒痴娇。

(之九)

未应开罪此佳宾,渠是商家第一人。

纵不看人须看钞,阿侬招待要倾身。

(之十二)

问郎白鹿可曾游,可带阿华与玉秋。

可有石栏杆上坐,说将织女配牵牛。

(之十四)

人前相讳莫如深。一线情丝赛百寻。

最是不情诸伴侣。强郎他去痛侬心。


       
图7:20世纪30年代末的思明东路(《画说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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