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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厦门:最后的许庄

 鹭客社 2020-07-02

1958年石兜水库开工建设,石兜乡的群众大部份迁至后溪新村,石兜乡从此不复存在,只留下许庄、崎洋和从库底搬至高处的新大坊共同组成今天的许庄村。


一年多以前[1],厦门众多的媒体突然聚焦许庄,我这才知道,在厦门与长泰交界的边缘山区,有一个世外桃源般但至今贫困的村子叫做许庄。也从此知道,为了保障城市人喝上充足、清洁的饮用水,许庄人将不得不整体搬迁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这以后,许庄的消息不时还散见于满天飞的报纸和电视新闻中,而我却在自顾不暇的生活中,渐渐地将许庄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是热爱山野的朋友林植和许路唤起了我对许庄的热情。只是,当他们一次次在许庄的山山水水中穿越,努力发现并留存许庄的过去与现在时,我却一次次有意无意地错过与许庄的亲密接触,平添了几许遗憾。

终于,林植们发出最后的探访许庄的邀请,我决心不再错过。这是初春的清晨,虽然前一夜加班至凌晨三时的疲惫还写在脸上,然而,当我坐上许路的吉普车,脚下已经如履春风了。

不经意间,车就从繁华的城市丛林驶进了乡村。从宽阔的324国道转进坂头水库支路路口不过数十米,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八墩九孔的舟形石板桥,不消说,它就是苎溪古桥了。据说它是厦门地区现存最长的古桥,明清时在桥附近还设有苎溪铺(驿站),当年可是连接漳州、同安、泉州三地的古驿道的重要一环。据史料载,此桥于北宋大观年间(1107-1110年)始建,南宋乾道年间(1165-1173年)重建,悠悠之间,已在苎溪之上沐浴了千年的风雨,迎来送往了不知多少旅人。桥畔,是一样历经沧桑的观音佛祖宫,这座堪称小巧精致的古庙,因了战乱与洪水,竟然从清朝同治年间一直修到光绪年间才基本完工,俟后几经沧桑,几近不存,近两年来在驻僧大清和尚等人的努力下,方得以翻修一新。人世的不易,在此可见一斑了。

我迈开步子,踏上厚实的石板桥,脚步是如此的轻,唯恐这古老的桥难以承受。现代化的堤坝与公路将桥映衬得更加苍老。远山如黛,我不禁想起元代文人邓子实的《苎溪》一诗:青林缺处云山好,更过桥西仔细看。

那么好吧,暂且将这桥别过,继续向着许庄进发。林木渐次森密起来,路也不免逐渐有些曲折,吉普车驶过了小巧的坂头水库(外库),驶上石兜水库(内库)大坝。大坝雄姿勃发,正是丰水季节,坝内的水位却不高,抑或,这正是改变许庄命运的因素?!

行伍出身的林植车技娴熟,在盘曲的山道上如履平地。没有了险途的惊怍,鸟鸣声声中,却多了一份走马观花的闲致。林雕在天上盘旋,鹞傲立高枝窥伺猎物。不时有画眉和白头鹎行色匆匆地从车前掠过,而鹧鸪们用此起彼伏的欢歌,撩拨着我们的心弦。

现在,夹着满眼翠色,许庄无私地袒露在我们面前。200余户700余人的这么个村子,毋宁说是精致的了:朴实的民居,错落的果树,无邪的孩童,带着几许神秘的宗祠……和风细雨中,我们在养蜂人的小屋品茗,我们在村支书家中享受美味的黑叶馃,我们与老农交谈,我们拍摄和纪录,我们,用心寻找许庄的历史。

许庄当然是有历史的。占许庄人口一半的卢姓人说,他们迁来此地有五百多年了,祖庙上的文字“范阳传芳”说明他们祖籍可能在河北范阳;另一主要大姓刘姓则与安溪龙关、福州三山的刘姓密切相关,有着共同的祖庙,至今往来不息。

许庄人还说,许庄的记忆,不全是山野和幽静,许庄也曾喧闹过:许多年前,许庄是属于一个叫石兜的乡管辖的,而石兜乡不仅有十余个村庄,还有喧嚣的集市,连山那边的长泰人也要过来赶圩。1958年石兜水库开工建设,石兜乡的群众大部份迁至后溪新村,石兜乡从此不复存在,只留下许庄、崎洋和从库底搬至高处的新大坊共同组成今天的许庄村。

一位纯朴的许庄老妇热情地将我们带至许庄小学的西面山坡上,并用柴刀奋力在密布的荆棘和丛生的杂草中开出一条路来,不久,一座颇有气势的古墓便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一读墓碑,墓里长眠着的,竟然是明朝万历进士、历任户部郎中主事、郎中、衮州知府等职的康尔韫和他的夫人!据说康尔韫生前是个清官,然而,老妇人却用带着几分怯懦甚至有些惊悸的语调告诉我,传说康尔韫下葬时,用一对童男童女陪葬,小孩的哭声七日方绝,因此村民一般都不敢靠近该墓。几年前,有盗墓者从墓中盗出的陪葬品中,据说就有小孩的衣服。

无从知道,同安人康尔韫为何愿意将许庄当作自己的身后之地,也无法证实关于小孩陪葬的传说。我们甚至无法获知,五百年前的卢姓族人为何千里迢迢迁徙至这山高水远的许庄。但村民们清楚,如今,他们不得不再次被迫迁徙。由于作为厦门市重要的饮用水源的石兜水库蓄水量不足,而且面临库区内的许庄村生产、生活污水的污染,市政府已决定对许庄进行开发性移民。赔偿安置问题一旦得到解决,许庄村将永久地淹没于水库中。

老一辈的许庄人心里显然是矛盾的。他们清楚许庄的贫困:有时,一次重疾或者子女的上学,就足以使他们陷入赤贫;交通的不便,使得经济难以发展,以至于青壮年不得不纷纷外出打工。不容置疑的是,一旦外迁,许庄人的后代子孙将受益匪浅,然而,失去了土地的佑护,这一代的许庄人将何以为生?

我们无法回答许庄人的困惑。大山在召唤,我们继续前行。许庄的山有二,一名岩仔尾,一叫温底山,各有一条年代久远的简易石板路通往山巅并分别通向长泰的林墩和洪岩。即便是上了年纪的许庄老人,也无法说出修路的年代―――在岩仔尾山顶的岭界公宫前,现存的一方清光绪十二年的重修碑记告诉我,这条路至少已经存续数百年。数百年来,大山两侧的民众扶老携幼,翻过高山,穿越密林,通过这两条必定是艰难拓就的路,维系着他们的交流。至今,许庄村仍有四五位嫁自长泰林墩的媳妇,还要借助这条古道奔波在娘家和婆家之间。

我们在这两条斑驳的古道上穿行。路其实已不成为路,崎岖、坎坷,茂盛的草木往往挡住去路,只有沿途随意废弃的工棚,表明人类艰辛的活动足迹。林深路幽,枝叶间的鸟鸣和溪流声,平添了几分寂廖。想像不出当年长泰那一侧的山民穿越古道来石兜赶圩的热闹情景,那么,许庄的林墩小媳妇们,又如何将古道的寂莫抛却,不辞辛劳地往来于两地?

大雨不期而至,同伴小蓝匆忙中与我们意外地走散了。随处可见的沟壑和突然暴涨的溪水,徒增了我们的担心。呼喊,搜索,一个小时焦急的寻觅。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我却忽然想到,几百年来,许庄人是否也要经常这样寻觅?

雨终于停歇,夕阳将许庄的老屋涂抹得分外沧桑,我们惜别许庄。再次经过石兜水库大坝时,我忍不住远眺。波光山影中,并没有许庄的踪迹。

别了,许庄!


[1]本文著于2005年,首刊于厦门晚报

本文照片由蓝添艺拍摄

作者简介范世高,厦门人文学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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