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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记忆:亚热带引种场辛酸史

 鹭客社 2020-07-02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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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引种场依靠无数的海外游子的深情付出,几年期间就发展了二百八十多个亚热带植物品种。这里面大部分是李芳洲与刘毓奇经过多重渠道得来的品种,如今,在我国南方普遍繁殖的三叶橡胶、黑荆,旺梨米等植物,无不是刘毓奇和李芳洲历尽艰辛所付出的心血。


在鼓浪屿的西南面的岸边有一条小径,沿着小径往上走,你会发现两侧铁丝网围内一片南国植物,让人误以为踏进另一个国度,它正是亚热带引种场。

这片占地两百亩的亚热带苗圃曾经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1958年,一位二十出头的印尼侨生因生病躺在家里,他是厦门大学生物系专业二年级学生周才喜。窗外大跃进的热潮和向科学进军的口号不停地冲击他的耳膜,周才喜躺也躺不住了,浑身的热血被口号点燃,他像打鸡血一样从床上蹦起,他怀着一颗热忱的心要为祖国贡献自己所学的知识。他跑侨联,跑科委,跑园林部门,把自己的设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阐述给人听,原来他要办一个专门培养亚热带植物的试验场!

当他的愿望经过情感的渲染还是很煽情的,首先被感动的是侨联副主席汪万新,汪万新把自己的积蓄四千元掏出来,以侨联的名义让周才喜筹办试验田。

试验田选址在鹿礁路口一块两亩面积的菜园里,六名印尼归侨青年拔掉菜园残剩的菜,锄地耙草,松土拢田,和着汗水种下从一些归侨那里要来的异国花果。

创业的阶段是艰难的,他们不计较收入,臆想着在鼓浪屿岛上能长出家乡的花卉、果树他们就浑身有劲,经过四季的耕耘和细心的培育,那些南国的花卉该开花的开花,该抽穗的抽穗,该结果的结果。有:百香果,咖啡豆,可可树,蔷薇,山茶花,咖喱,香茅等,他们弹着吉他,打着铃鼓围在自己汗水汇聚的花果面前又唱又跳,引来过路人好奇目光。

不到两年,这两亩试验田花果簇拥,已经容纳不下海外归侨不停歇的一份份深情了。

1961年,这一年,人们还没摆脱饥饿的困扰,国家对新兴的植物倾注了极大的关心与寄托,希望多培育出新生品种来解决老百姓填饱肚子的问题。于是,在一点九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划拨了两百亩土地用来开办植物引种基地。

这两百亩地原来是一片墓地,正值盛年时期的李芳洲从植物园被调来筹办一个以国际引种为主的亚热带引种场,他首先要忙于迁移一座座坟墓,有主的想办法联系主人,没主的坟墓集中处理。他从周才喜手中接过试验田,将它划归属下,从两亩地一下扩大到一百倍,有人调侃李芳洲:你是鼓浪屿的大地主!

李芳洲与夫人张佩琦都是协和大学1942届毕业的学生。李芳洲学的是园林系,是学校学生会主席,他演讲从来不打草稿,随性而发,语言幽默又不失严谨;张佩琦是生物系专业,她是学校公认的校花,才艺与美貌聚于一身,这样优秀的才子佳人很自然地成为一对爱侣。

李芳洲毕业后一直没机会从事自己的专业,他先到香港从事教师、商贸度过一些年。新中国成立那天,国内的资本家纷纷赶着末班船逃到香港或台湾,而李芳洲却不顾亲友们的阻拦,带着妻子儿女连夜赶着最后一班回国的邮轮。

回国后的李芳洲被安排到厦门市园林管理处工作,他的夫人被分配在厦门师范学校当音乐与生物教师。刚成立的引种场没有依赖国家拨款,而是依靠华侨的爱国热情,开拓一条民间引种的途径。看到引种场里连办公室的桌子、椅子都没有,张佩琦将家里的家具无私送给引种场,又掏出钱为引种场添置一些必备的工具。

一次,李芳洲接待一位从新加坡来访的客人,这位华侨是植物学专家,李芳洲领着他参观引种场,正好遇到工人们在埋油棕种子,客人好奇地问:种这油棕有何用?李芳洲说:国家粮油紧缺,种这些本木油料来应急。这位华侨听了皱皱眉,低头不语。

几个月后的一天,这位华侨再次来到引种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提货单交给李芳洲,那是一吨的油棕种子。

这位侠肠义胆的华侨名叫刘毓奇,他用个人的资金购买种子献给引种场,这数万棵的油棕种子后来分配到全国各地去。为了更专心投入引种事业,他把家属都一起接回中国。把家安在厦门后,刘毓奇马不停蹄地走访几个国家,利用华侨财力和物力,从东南亚,日本,美洲,澳洲各国募捐资金,再将募捐得来的资金用于购买种子,树胚运回鼓浪屿。

像刘毓奇这样的爱国华侨岂止一个,三年的困难时期,一位衣冠楚楚的华侨千里迢迢来到引种场,很不协调的是他肩上托着一个大编织袋,进门就要找负责人,李芳洲将他带进办公室,华侨卸下肩上的编织袋,解开袋口倒出一串串的蕉种。他说:我刚从印尼来,听说国家粮食有困难,这些食用蕉是速生良种,房前屋后都可以栽种,短时间内就能收成,它能解决饥饿之急。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说:为了带这些蕉种,我行李一件都没多带,海关人员问他这些植物要做什么?他说:我母亲病了,这东西是给母亲清热解毒用的。

李芳洲握着他的手说:没错,是的!祖国就是母亲。

许多年之后,人们才打听到他就是爱国华侨黄奕苗。

亚热带引种场依靠无数的海外游子的深情付出,几年期间就发展了二百八十多个亚热带植物品种。这里面大部分是李芳洲与刘毓奇经过多重渠道得来的品种,如今,在我国南方普遍繁殖的三叶橡胶、黑荆,旺梨米等植物,无不是刘毓奇和李芳洲历尽艰辛所付出的心血。

然而,就在大家为引种场规划大展宏图时,一件小事给引种场带来历史性的毁灭。

那是1964年,刘毓奇捐给引种场一台英国产柴油机,准备用它装备一艘快艇方便到码头接运种苗,快艇还没装备起来,场里就出现了大字报,怀疑装备快艇的动机,这个大胆的设想进入武力求证,并为此立案,结论很快成立,它像一张网,网住一个所谓的“反革命集团”。刘毓奇爱国的举措被人黑白颠倒,他想不通更说不清,于是,刘毓奇带着一颗受伤的赤子之心携着家属挥泪离开祖国。

李芳洲被戴上各种罪名关进牛棚,为此断了两根肋骨。他家晃岩路43号的别墅被大字报层层叠叠贴满外墙,全家人被赶到地下室受监督,造反派反复抄家二十多天,钱和首饰直接装进他们的口袋,横敲竖砸把家具和古董全部砸废。据李芳洲的子女说:连夜的批斗审查导致父亲中风半身不遂,造反派依然不依不饶,让他坐在藤椅上绑成一块拉到街心公园接受的批斗,当时富商卓全成是头一号“黑分子”,他的老婆孩子陪他站作一排成为亲友团,低着头接受各种莫名的罪名。二号“反动权威”人物就是李芳洲,他合着藤椅被绑成“四脚禽兽”,那些造反派把折磨自己的同类视为感官刺激。李芳洲的儿子下班回来看到父亲被绑在街心公园,他拨开人群,不由分说将父亲身上的绳子松绑后背到饮食店点上一碗牛肉面,掌勺的师傅面目慈善,他在两角钱的面条里放了五角钱的量。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微薄力量默默帮助弱者,一些素不相识的民众也趁造反派不注意的情况下拿水拿面条送给台上这些“黑帮”吃和喝。

每天早晨,街道准时派人到李芳洲家门口喊话:反动封资修分子李芳洲滚出来!李芳洲的儿子一边糊着白色高帽一边回话:等我把纸帽糊好吧?张佩琦搀着已经戴好纸帽的丈夫一步一瘸去街心公园接受批斗,遇到对李芳洲拳脚相加的红卫兵,她会跟他们评理:他伤得不轻了!你们不能轻一点啊?那些造反派鼻子眉毛一横,眼光如刀子一样划过来,指着张佩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这反动家属也需要改造!从此,夫妻俩一个在台上受批斗,一个在台下扫厕所。

引种场被荒废了,所有的植物东倒西歪,就像没人看护的孩子,灌溉系统被拆,玻璃暖房被砸,实验仪器被偷,一些能挖的花卉被人挖走,能拔的果树被拔走,唯独挖不走是那些已经长成根深蒂固的大树,还有那些爱国的赤子之心。

宝岛那边的一些爱国华侨并没幸免,曾经帮助李芳洲运输种子的华侨同胞也在接受台湾当局迫害,迫害手法与大陆如出一辙,他们的家一样被抄,一样被隔离审查,并且终身失去出境自由。

十年浩劫后的1978年,百废待兴的科技文化慢慢复苏,亚热带引种场又挂牌恢复了,听到这消息,快六十四的李芳洲百感交集,半信半疑,他的内心又经过一次从冷到热的过渡,最终那棵热爱园林的心再次焕发出生命的春天。虽然中风后的他行动不便,他依然在妻子陪同下拄着拐杖来到引种场,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山地,两百八十多种的植物只剩下四十多种,想到他曾经为此付出的心血,他流下悲伤的泪水。

损失的要加倍补偿,五百平的玻璃房很快重新盖起来了,自流灌溉等设施也重新修造完工。散落在外的一百多种亚热带植物又陆续来这里落户。

如今的引种场,已经成为鼓浪屿上一片南国风光,不能忘记的是它曾经汇集着多少华侨的赤子之心,也经历过一场浴火重生的洗礼才有今天的面貌。

补记:李芳洲的父亲李汉清也是传奇人物,他1891年出生于福建永春,1921年担任《江声日报》总编辑,1926年任鼓浪屿工部局华人董事,曾经为创办鼓浪屿中山图书馆,筹建延平公园,为维护日光岩的公权,与洋人和买办有过争执,甚至对簿公堂。1949年老人只身赴台湾,1969年82岁的他还编写了《闽侨海疆拓植志》等书。李芳洲献身引种场的精神与他父亲李汉青先生造福鼓浪屿的精神不也有一脉相承吗?

欧阳鹭英写于2017年11月16日

作者简介:欧阳鹭英,鼓浪屿人,曾与人合作纪实文学《用爱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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