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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记忆:“福州仙”谢宝三(首家披露)

 鹭客社 2020-07-02

引 言

笔者二十年前投身于行伍,淮河洪水奔涌之际随部赴河南省信阳市固始县抗洪抢险。某日,奉命清除堵塞河道之杂物时,偶过一古石桥,从乡民口中得知,桥头所在的村落名为“谢家村”,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再详细请教之,获悉福州市闽侯县“谢家村”亦为其分支也,顿觉亲切万分!

孩提时,吾曾随家祖父培元公游历榕城,依稀记得所探访的村子里,有一处偌大庭院寒梅病枝婉转,暗香缕缕!那堵清水砖垒砌的砖雕影壁令人震撼,影壁正中的醒目位置有个套着圆箍的宝葫芦,两侧分别镶嵌着六枚成人巴掌大的彩色瓷砖,瓷砖上的十二生肖浮雕活灵活现,在晨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令人炫目的蛤蜊光。

环视老宅,石基杉柱,砖墙板栏,尽显沧桑,那十二生肖的瓷砖方块让我倍感新奇,培元公释疑道:“古时候,走街串巷的行医郎中手里有个能发出声响的铜转铃,身上还要带着装药丸的葫芦,此二物乃精于歧黄之术的施药人家专属图腾!此院落为谢家先人积数代之辛劳行医所建,吾父宝三先生亦从此地出发,南下厦门开创中医事业新局面也。”

弃儒从医的“福州仙”

家曾祖父宝三公,又名宝山,字树斋,自号苦恼子,福州人,清末秀才。同治七年(1868年)出生于闽侯县麦浦乡谢家村,世医。幼年时入村中私塾念书识字求学数载,青年时潜心研读四书五经,著八股文章,历经县、府初试,再数年,过院试进学获生员功名,以期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然前清末年国力渐衰且科举取仕之路已显黯淡,故决定弃儒学医,以钻研中医诊疗之道为谋生出路。

千百年来,闽侯谢氏文风颇浓、家教严谨,笔者之天祖登亮公为闽侯县名医,往上数代亦良医善出并著书传承。宝三先生早年所累积儒学功底深厚,先从《伤寒论》、《金匮要略》、《内经》等中医典籍入手,继而涉猎于李东恒、朱丹溪、陈修园等历代名医医案,辅以祖传中医著作循序渐进,强调临床实践,苦学至25岁成医,遂在闽侯县城一带救死扶伤,造福乡人。

清光绪十九年(1893)夏末,福州城内发生火灾,杉木筑就的民房焚毁千余间,伤亡者众。有年长者亲眼目睹此惨状,返村后谓之左邻右舍:“此次府内走水(失火),灾后重建甚为困难,青年人想在闽地谋得事业者,当南下厦门可为转机。”宝三先生闻知深觉其言颇有道理,开始筹划到厦门行医的各项准备。

清光绪二十年春(1894年),宝三先生只身一人离乡前往厦门。过荒山,闻虎啸,涉野地,骡车徒步、风餐露宿,无暇沿途风土人情,手中转铃常响换得诊金贴补路费,其所经历之艰辛绝非今时之人能想象。

辗转数月,得以入厦门城,先后在关仔内养真宫旁摆案诊病兼代人书写信函;后迁至南乔巷附近与人合租铺面行医售药,诊疗对象多为城中平民及南洋侨眷。因其专攻中医内科,且擅长治疗伤寒、湿热诸症,其自制祖传丹丸粉剂解奇难杂症均有特效,加之胸怀悲悯之心,情性廉朴,热心为群众诊疗疾苦,声誉渐起;略有结余后,在现大同路同英布店附近开设回春堂药店坐堂诊病,其所出药方皆辩证严密,所用之药配伍精妙,同病异方者屡见不鲜。兹举病例两则,以资印证。

1、慢惊风之症:

曾有许姓妇人怀抱患儿求诊:“烦请先生对小儿进行复诊,看其他医生出具的药方能否对症?”宝三先生观此幼儿略带惊厥且手足伴有抽搐,触其肢体微热矣,故诊断为慢惊风之症。而妇人手中所执药单有“惊风丸”之药名也,颇感震惊。行医之人深知这“急惊风”与“慢惊风”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所用之药却截然不同,用“惊风丸”治“慢惊风”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加重病情,更有甚者会危及幼儿生命!

略思片刻,遂以玉桂、干姜、丁香、胡椒辅以锅鼎灰而送服之,初饮止惊,复饮退热,再以“四君子汤”固其本源,遂康复也。

2、血瘀抑郁之症:

自厦门开埠以来,许多福建人赴南洋诸国谋生,其家眷多留居于鹭岛。宝三先生尝为一青年女侨眷治疗因抑郁而引起的“血鳖”之症。该年轻妇人新婚月余,其夫便只身再渡南洋,心中怀念之思日甚,且闲居家中数月致郁结血凝,久凝成瘀块,造成腹胀假孕现象,细观之其气结在胁下,脉大而突,为实证也。

据此病因辩证后,以解郁散结的“理气化瘀汤”调理数日,泄下状如圆鳖的血块,再用枳实、桂枝汤等剂治胸痹,后以温经验方调经,致病症全消也。

来厦数年,宝三先生诊疗验方无数,且治愈怪病屡有奇效,泉、漳、厦三地的患者多慕名求治,由此入厦门名医之列,因其来自福州,且所讲的闽南语带有浓重福州腔调,人们故以“福州仙”称之。

“谢宝三医寓”里的“石头缘”

清宣统三年(1911年)金秋,时年43岁的宝三先生欲在鼓浪屿购置房产,故将其创办的回春堂药店转让他人经营,所得资金于鼓浪屿龙头街中段购置房屋一幢(现编为龙头路69号),并向当局申请以“谢宝三医寓”为名对外开诊行医。寓所门诊时间为每天上午八时到午后一时,号金为银洋壹角,午后三时至晚上八时,号金加倍;外出应诊诊金为银洋壹元,近地隔水为银洋五元。(所谓隔水,指现隶属于厦门海沧的吴冠、霞阳、新垵、东屿等地;隶属于漳州龙海的港尾、海门岛、屿仔尾、打石坑等地)而亲友者就诊,各类诊金减半收取;对于生活贫困者,则不收取号金及诊金。

民国九年(1920年),谢宝三医寓获厦门警察厅颁发行医执照,并备案启用“谢宝三医士”印章;民国十七年(1928年),再获厦门公安局授予的行医执照,且允许其在寓所内存放少量鸦片等严管禁物以为药引。同年秋,收惠安人何志华(1911~1993,别名石头)为徒,并商议将其所租用铺面改为“龙华堂”药房,诊断与取药处仅有五十步之距,此举对患者而言颇为方便。除上述方便之外,对于一些手头拮据的病患,宝三先生允其先行治病取药,所需药费由宝三先生按月与龙华堂药房代结,待日后再行缴补清算。

据笔者之祖父培元公所述,今龙头路69号庭院内墙根处的三颗太湖石,本非宝三先生所购得。因有医患拖欠诊仪和药费日久,心生愧疚,将所属家中之石搬来相抵。起先,宝三先生对此不大赞同,认为凡人皆有难处,夺人之爱更是不该,但原主态度坚决且物运抵,令其运回更是颇费周章,接受之余再与若干银元补之。

当年,那位精于拳脚的“石头”徒弟,是否为此事出过力,早已无从考证。但宝三先生收“石头”为徒弟,接石头入庭院,也算是这处琴岛宅院的一件趣事吧!

“鼓浪屿四大名医”

经年累月,家曾祖父宝三公亦积极投身于厦门早期市政建设和社会服务。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先后当选为鼓浪屿工商会执行委员及鼓浪屿华人议事会议员,虽与厦鼓两地的官吏文人、商贾巨富互动频繁,却未曾动摇其医德仁心。1937年至1942年,被厦门华侨银行聘请为特约医师。

抗战前夕,宝三先生应邀前往原漳州海澄县(现属龙海市管辖)为患者陈明雄诊治,因当时交通不便,耗费大半天的时间才赶到其家中。此时病人不省人事,四肢冰冷,心跳呼吸均停止,呈“尸厥”之状,其家属正在准备后事。但宝三先生并未放弃,故急询之前所具之药方,见其汤药尚温而未灌服之,即用手触诊现余温尚存,且按压其腹部时,患者有微弱愁眉之状,断定此时为“尸厥”,而非真死也。将几撮鸦片膏加入前医所出之药汤煎溶后,取药汤强行撬开牙关灌服,并反复推拿患者胸腹部,终于出现“起死回生”之迹象。

究其理,过量吸食鸦片即可为毒瘾,而少剂量依方入药用之,则有麻痹镇静之功效,加入上述汤剂则可加强药效。更为万幸之处是,患者闭息时间未曾过长,否则亦无法施治也。此事过后,宝三先生之医名更著,与李家麟、郑意澄、黄思藻被尊为“鼓浪屿四大名医”。

民初至日本侵厦前,厦鼓之地商贸繁华、民生安乐,但盗匪时常伺机作案,《江声报》、《厦门大报》等报纸亦刊发绑架勒索屡见于报端,连黄仲训这样的富侨显贵也难以幸免,繁忙的厦鼓水道更是强人绑架作恶的首选之地。

家曾祖父宝三公也曾因名声大噪而被强人所绑架,上述“尸厥”之症诊疗过后数月,亦有隔水病患家属焦急请诊。事主缴交完相关前期诊金后,引着宝三先生轻舟而渡,至三丘田外海域时,将其架上大船扬帆迎风而去。至星夜时分,谢家人见其未归皆为惶恐,此后数日也杳无音信,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未曾有人前来投送“赎金书”。

此事据培元公所述,家曾祖父被盘据于打石坑的“烘炉寨”(此寨地处今龙海市霞威村后山之颤,地势险峻且常年雾气弥漫)强人所掳,他们此番行动并非图财,而是其匪首身染重病,设此法将宝三先生“请”去诊治。庆幸的是这伙强人还算讲信义,药到病除之后将其送回,也算是这位读书人的一次人生历险。

梅香墨迹的“小隐山房”

世医宝三先生不仅精于歧黄之术,闲暇之之余亦常以书法绘画、吟诗作赋为乐事,其医寓所在地往福建路方向为黄土高岗,古名为“龙头坪”,其间散落有参天巨榕数株且有松木成林。盛夏时节,穿堂风带来徐徐凉意,秋高气爽,更是鸟语相伴,颇有古人“小隐山川以避世”之雅,故以“小隐山房”而称之;其与施乾(健庵)、龚昌庭、龚植(椎生)等文人名士交往甚密,也曾受邀到林尔嘉(叔臧)的菽庄花园中赏菊共吟;作为游戏于凡尘的普通人,他又与厦鼓两岸的方外僧师亦有交往,对于生死轮回看得异常平淡,其常为吟诵的“生来常带苦恼,终日锻身石火。而今撒手言归,方知依然故我”,不仅是其号“苦恼子”之出处,更是为总结自己一生而早早写就的素然挽诗。

家曾祖父还参与洪晓春、傅崇候等社会贤达倡办早期厦门老人会,每逢周日或重大喜庆之日,相邀登临狮山中岩寺品茗远眺,以娱晚年,中岩寺中有其与会友捐资修建殿宇的碑刻,为后世所纪念。除此之外,天界寺及福州鼓山涌泉寺的顽石岩壁上亦有其石刻记事。

“但愿苍生皆无病,庭前寒梅香气来。”这是学医之人的毕生信条。闽南之地湿气甚重,春秋两季更是疾病高发之期,宝三先生与诸医师共商改善贫苦患者施治赠药的办法,此善举颇得富商黄仲训及其挚友的赞赏,并酌情给予资助,商定在春、秋两季在其所坐诊的“谢宝三医寓”内开设“济时医局”,邀请诸医师拨冗共诊,贫苦保障患者可持该医局所出具的处方到指定的药房取药,此举受到社会人士的好评。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10月13日,鼓浪屿黄家渡失火延烧至毗邻的锦祥街,毁屋200余间,千余人无处栖身。待火势平息后,厦鼓两岸的居民、商铺自发捐款捐物,广设粥场和避难所,而此时的“济时医局”也积极收治病患共渡难关。

归葬于莽莽青山

1943年农历八月初八,宝三先生用其医术尽了治病救人的天职之后,在其寓所内无疾而终,享年75岁,留有各类医书一匣,且有《谢宝三医案》传世。

家曾祖父宝三公行医数十载,医德载道,所获褒奖、匾额颇多。如民国时期的海军将领蒋拯曾题赠“良医”以示敬仰;原厦门道尹来玉林在任思明县知事时,曾授予其“触手成春”的匾额;富商黄仲训为颂其医术高明若镜,治愈其“铁銕”之症,感恩之余题写“铁镜”相赠,这些珍贵史料皆毁于战火。

宝三先生在弥留时,其遗言中交待:“其入殓后,所用棺椁需用大漆反复刷涂密封,停放于医寓正堂,待其子逢源返厦时,方可入葬!”然因时局混乱且南洋日寇横行,家伯公逢源先生从1938年避祸南洋后就未曾再归。厦门光复后,当局恐此举不利于卫生防疫,命其家人择日妥为安葬。

家曾祖父之墓域原址位于现鼓浪屿美华后山之上,后因国防建设之需要,迁葬于现燕尾山一带。上世纪七十年代,再迁至现归葬之处,虽略带波折,也算是圆了其生前归葬莽莽青山之夙愿!

后记

至厦门开埠以来的百余年里,洋人商贾、凡夫走卒皆聚于此,所写就的厦鼓故事可谓精彩纷呈。如今,鼓浪屿上游人如织,又有谁人在领略沿途风景之余,能走进这弯肠小巷尽头的这座老宅,去了解它所有过的故事呢?

笔者何以写此文,皆因去年岁末,乐于探究闽南文化的林鸿东先生联系我,邀我撰写宝三先生之故事,得此讯息,谢某倍感荣光。但如何回忆,如何构思,也未曾寻得较为妥帖的章法,加之近来琐事繁多,久久未能动笔。

曾有文友谓谢某为“名门之后”,吾实不敢当之。谢某尝以“先生之门”后人自表!究其原由,皆因有三个职业可称之为“先生”,如诊病除疾的“郎中先生”,如教书育人的“教书先生”,还有就是摇签摆卦的“算命先生”!而此老宅里曾有过两位“先生”,一为本文所述的宝三先生,还有一位就是曾在私立同文中学授课的逢源先生,偌若有机会,谢某再将其故事进行分享。

今粗撰此稿讲述一下这座老宅院的往事,权且当成兑现与鸿东先生之诺。在厦鼓两岸的历史上,论有成就者,比比皆是!做出大奉献者,其光芒耀眼!家曾祖父也不过是心怀医家仁心,尽其职责而已。

撰文于庚子初夏,以表对宝三先生未尝忘怀之想念!

家传医书有宝三先生的谢宝三私章

这是富侨黄仲训家中被枪击的《江声报》报道

宝三先生当选第五届议事会议员的相关报道(《江声报》)

作者:谢平贵,字满楼,号希斋,鼓浪屿人,1980年出生,素喜诗词与厦门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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