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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推荐 | 马可:翻越阿尔金山

 圆角望 2020-07-03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7月号

翻越阿尔金山

马  可

她是在同事家认识他的,他是她同事的姐姐的同事。那天他答应去帮忙做饭,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有身高上的优势,长手长脚的,显得自在从容。一整个下午,他们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当时所有的人分成了两拨,一部分人打麻将,另一部分人在玩成语接龙。
他们在不同的两拨人里——他在打麻将,她在接龙。她听到他愉快的笑声,声音大得足以吸引在场人的注意。他们一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告诉马超,她工作的小学就在他教书的大学附近。“啊,是吗?”他说,脸上是既轻蔑又好玩的表情。
丁维忘了是谁提出一起旅行的,她过去常和母亲一道外出,她父亲去世得早,她离婚后就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带母亲去过很多地方,意大利啦,埃及啦,日本啦。每次,当她们离开所住的狭小公寓,到外面广阔的世界里旅行的时候,她都会有种解放感——终于可以离开一段时间了,让生活节奏得以改变了,这想想都让人开心。
他也常常出门。他对她说。他有一辆越野车,装备很齐全,露营和登山用具一应俱全。他喜欢暴走和登山。并不是像珠穆朗玛峰那样的高山,那种山太浮夸太虚无了,他都是登一些很普通的山,这些山“要有趣得多”。“就你一个人,”她瞪大了眼睛问,“不会觉得寂寞?”要是她去健身房,也总是要和朋友们在一起的。不,他一点不觉得寂寞,他说,相反,他觉得这样让他感到快活,还能使
他保持头脑清醒。他可以和自己对话,他对自己心里升起的每一个想法都非常清楚。
“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天真地说。
“那不一样,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只是被各种片刻的想法充塞罢了,你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很肯定地说。
也许就是这场谈话让他们都想到旅行的。他们约定,各自把买的物品记下来,最后所有费用均摊。丁维很兴奋,早早就着手准备,在他买了米、面条、火腿、罐头、洋葱和土豆,更换了车载电饭煲,又买了新的平底锅的时候,她买了肉——大量的肉,可以放到车里的冰箱里保存——各种零食、饮料、水果,还有红酒。
他告诉她,过去他一个人旅行的时候,只用电饭煲,他把米和菜全倒到电饭煲里煮,他不在乎口味,只要不饿着就行。是啊,男人都这么干,男人都喜欢直接和简单,但现在他是和她一起啊,她希望他们能吃得好一些舒服一点,这不仅能增加旅行的乐趣,而且看起来会更像是一次度假。
“趣味并不是靠食物来增加的。趣味有很多种,有精神上的、物质上的,相比物质上来说,精神的乐趣要更重要一些。”他说。他还列举了一些名人对“乐趣”的看法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他要她多看看布莱希特、培根、塞内加。
她没有言语,觉得最好还是对他采取忍耐的态度比较好。
 
他们相识不到两个月,正经历着热恋期。至少她是这样以为的。他们已经上过床,虽说没有谈到婚姻,但那有可能是即将发生的事,她现在等着他下定决心。与她不同的是,他没有结过婚,他之前的女朋友们都是像他学生那样二十出头的女孩。她不知道他为何选中她,也许他想最终安定下来,看中的是她比她们成熟,能够在生活上照料他?她向来认为男人在寻找配偶方面比女人更有优势,女人总是对感情投入过多,不能理性地选择。她不太确定。也许这对他来说,是另一场短暂的恋情。她觉得自己要比他认真得多。
有时她对她朋友们说,她不是特别能理解他。比如他说每个人都被困在一个小格子里,在那些格子里动弹不得,如果要跳出那些格子,必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太深奥了。”她对她的朋友们说。不过,至少她不会说他脑子不正常,他是大学老师,和一般人相比,想法有些不同寻常,也算正常。她决定暂时忽略这些显而易见却又让人捉摸不定的事实。而她朋友对她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多了解了解他,不要太早下结论。”
多了解?
这总是没坏处的。
 
几乎一整个上午,她都撅着屁股趴在汽车椅背上,整理车后座上的物品——她的围巾啦、零食啦、墨镜啦、相机啦什么的,顺便看看中午可以做点什么吃的。她的屁股并不难看,她很苗条,身材又瘦又长,看起来像田径运动员。这一点和他很相似,他也有又细又高的身材。这大概就是他们周围的朋友都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的原因。“你们有夫妻相。是天生的一对。”的确,他有黑而自然卷的头发,他的胡须浓密,只要一天不刮,就长得满脸都是。和他一样,她也有一张长脸,她的眼睛细长,鼻梁又细又尖。
“我们要停下来吃点东西吗?”她扭过身来问。公路的两边都是白杨林,树不多,也不密,这种地方最适合露营,他就说,“那好吧。”他把车开到路边,在一条岔道上停下。她下了车,伸伸腿弯弯腰,说这一路有多累,但她很快投入到准备工作中——把后备厢打开,把水桶提出来,去拿旅行用煤气炉,开始安装支架。一路上,他们只做过两三次饭,其他时间都是赶到集镇上吃。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在路上做一些烧烤而体验到野营的乐趣,但其实他们每天只要能找个舒服的地方睡觉,或者能不用动手就吃上一顿饭,就感到心满意足。
她开始洗菜,洗完菜之后切。除了大白菜外,还有土豆和猪排。她让他帮忙削土豆。他在纸箱里找了一会儿,找到最大的一只,蹲在树下削起土豆皮来。周围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连林子那边,公路上的声音也听不到。他把削下来的土豆皮丢到树下面。她开始用刀背敲肉。她俯身在煎锅上面煎猪排。登山炉太矮了,她不得不坐在草地上。锅里的油冒出来溅到旁边的草里。
有只蜜蜂飞过来了,绕着他们不停地转圈。她冲他喊起来:“你可以把它赶走吗?”她拿着刀,对着那只蜜蜂挥舞。“过一会儿它就走了。”他没理她,削完土豆后走到车门前,说去看看饭煮好没有。“哦,那你把红酒拿出来吧。”她继续对付着那只蜜蜂。那只蜜蜂忽左忽右地与她周旋,有时看着像是冲着她俯冲过来,但马上又调转了方向,嗡嗡地从她的头顶飞了过去。
他说他不喝了,他过一会儿还要开车。“可我们做了猪排,要是不喝红酒,猪排就浪费了。”她坚持着。一般来说,只要她坚持,她总能获胜——他不想在这类小事上与她争执,她也总是为自己取得的胜利欢欣鼓舞。蜜蜂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她松了口气,问他说,“难道蜜蜂也喜欢肉吗?”他哼了一声没有回应,去车上把酒拿了出来。“倒出来好吗?”她抬起头冲他咧嘴笑着。不论发生什么,总是要让男人看到你很快活,快活的女人才更有吸引力。她不记得哪本书上这么写着。“你喝半杯就可以了。我不喝。”他拿出一只杯子来开始倒酒。
一阵车轱辘的响声,有个人推着手推车从公路上拐进林子。手推车是用一辆板车改装的,车身比一般的板车长,上面和侧面都用铁皮封起来,再在外面覆上一层塑料布。这人肤色很黑,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遮住了脸的三分之一,几乎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他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款式。
“嘿,你们要去西藏吗?”他把车停在他们旁边问。他的眼睛大得像铜铃,还有一个肉乎乎的鼻子立在红红的脸庞中央,他的皮肤很薄,你都能看到他皮肤下面青色的毛细血管,像蚯蚓一样纠缠在一起。
“我们去新疆。”她说。她猜他是流浪汉,过来要点吃的。
“我们正要吃饭,一起吃吗?”马超对人向来温和,他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和谁都能融洽相处。起先她被他的随和吸引,后来发现他只是看起来随和,其实在心里对任何人都抱着鄙夷傲慢的态度。他目空一切,又郁郁寡欢,觉得自己是尚未被世人承认的天才。
“那真是碰巧了,刚好我也饿了。”那人走过来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好吃的。他们有煎土豆、煎猪排、炒洋葱。每一样在阳光下都澄黄发亮,一派坦诚好客的模样。
“来一起吃吧。”马超到车里拿了一个一次性盘子递过去。他接过来往袖子上擦了擦。丁维估计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因为给他的盘子是新的,并不需要擦拭。马超往他盘子里加了饭,加了一块猪排和一些土豆。
“你从哪过来?”马超坐下来问。他的表情在单方面地想要制造出轻松欢快的气氛,这表明他心情还不错。
“我是从四川过来的。”那人捋开拂在脸上的头发,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他吞掉了那块猪排,吃完了所有的土豆,开始对洋葱下手。他吃得很快,吃猪排的时候都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拿着吃。吃完开始吸吮手指上的油,发出吧唧声。“我不是四川人,我老家是湖南的。”
“那你住在四川?”
“我哪里都住。我四海为家。已经一个星期没吃过顿像样的饭了。”
马超几乎没吃,他说他没胃口。
“你要是多走走路就有胃口了。”他又拿了一块肉。
丁维没有说话,默默吃着自己的那份——她不满时总是不说话的。
“要来点酒吧,”马超又说,“喝了解解乏。”还不等那人说话,他已经拿起酒瓶倒了一杯。
“你不喝吗?”那人接过酒杯问。
“我要开车呢。”
“要是白酒就好了,”那人喝了一口,咂吧着嘴,“喝红酒不过瘾。”
“我们没带白酒。”马超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上西藏。”
“西藏?就这么走着去?”
“走着去,这车是我的家。”那人自豪地说,他回头冲改装的板车努努嘴,“我用手机做视频直播。很多人在网上给我打赏。我的标题就叫‘徒步西藏’。这名字很吸引人吧?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我能走着到西藏去。我不单走着去西藏,我还去过别的很多地方,我去过海南岛、福建、贵州……”
“那晚上你就睡在车里?”
“睡在车里很方便,想走就走,想睡就睡。有时候我白天睡觉,晚上走。晚上风景好。看月亮。我是在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走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了……也许没有一个月。我不太在意时间。”
“我喜欢你这句话。”马超说。
“什么话?”
“你不在意时间。”
“我不在意时间。”那人说,“时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我现在倒下马上死掉,我也不会遗憾。我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个世上,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人很少,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想想看,谁会有这样的勇气?我以前在机关上班,但我讨厌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辞职了。”
“你还想再来一块肉吗?”马超问。
“我不要了。你没怎么吃啊。”
“啊,我够了。”
“我也够了。你要再添点酒吗?”那人转过来端详着丁维。
“哦,不不不……我够了。”
这并不算是讨厌他,丁维想,她只是有点受不了他而已,他和她平时接触的人不太一样,他有点像是对她所处的正常世界的冒犯。但也许没那么严重,他不过无意间闯了进来,并不知道他的行为破坏了她和马超之间的气氛。但即便他是故意,或者有人是故意的,她也用不着因为这个就讨厌他。
这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吃过饭,那人爬进他的车里睡起觉来。毫无疑问,他喝多了,一瓶酒几乎是他一个人喝的,此时他正在他的推车里打鼾。她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洗着杯子。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可是她母亲在她结婚时送她的礼物,一共六只,现在还剩三只。哦,说起这些酒杯,它们可见证了她失败的婚姻,她失败的人生。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好好生活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命的圆满……不像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们似乎总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对自己的生活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把控力。
她继续洗着杯子。刚才那个人就是拿着这杯子喝酒的,他的手干净吗?他会按时刷牙吗?他那猪肝色的肥厚的嘴唇合拢在杯沿上,还有他嘴边泛起的浮沫……她打了个寒战,把杯子洗了又洗,一直到把五公斤的桶装水都用完。
她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控制着,有些兴奋,想找人倾诉,想叫人注意,所以在两个杯子碰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发出轻轻的“呀”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好不容易把这阵激动压下去。
她洗碗的时候,马超已经在两棵树之间把吊床拴起来。要是没有别人的话,她肯定会在他躺进吊床后也躺到他身边去的,那张吊床的牢固度完全承受得了他们两人的重量。她甚至都能见到树皮被吊床的尼龙绳勒得掉下来的情形。可眼下,他正独自一人躺在吊床上,把一本杂志摊开来,扣在脸上遮挡阳光。几只蝴蝶在周围飞来飞去,树在草地上投下影子,那些灰褐色的树干上有不少蚂蚁。
她把碗盘和杯子洗了又洗,把它们装在塑料盒里,再放到车上,收拾好了炉子和锅。她走到车门那,打开门坐进去,端详着自己的手指。
她应该剪指甲了,但她没带指甲刀,他也没带。她带了很多东西:夹子、凉衣服的折叠衣架、洗衣粉、洗手液、抗菌洗剂、手套、口罩、避孕套、湿纸巾、卫生巾,甚至隔尿垫(她的月经量特别大,必须用隔尿垫),唯独没带指甲刀。
有个人影过来了,是那个人。他过来跟她打招呼,他说他要先走了。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味道,她得压制着,才不至于让胃动荡起来。她几乎说不出话。“他还在睡觉。”她勉强含糊地应着。
“那我不打扰他了。”他快活着地朝吊床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表情既单纯又无辜。
“祝你好运。”他说。
他快步走出了树林,她出了口气,但又觉得以这种方式与一个刚一起吃了顿饭的人告别,是有些冷漠,但她实在提不起兴趣来。好在这个人永久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再也不会见到他。她觉得自己最好也学马超一样睡一会儿,就从后座上拿起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但很快发现太热,就又把毯子掀掉。她不想睡了,拉开车门走下车。
太阳已经不在他们吃饭时的位置,往西偏了一点。她现在后悔,没有在上午经过的那条河边拍几张照片。那条河的两边寸草不生,但后面有雪山,当时光线不错,她应该拍几张留作纪念。何况为了拍照,她还专门带了件色彩鲜艳的衣服(她本来想多带几身衣服的,但马超告诉她车上不够放,让她只带必须的),要是换上衣服拍照,一定会很不错的。然而又是马超告诉她,说前面有更好的,不必拍了。
“我们应该出发了吧?”过了一会儿,马超把头从吊床上方探出来看着她,“他走了吗?”
“他走了。”她应道,心里在说“幸亏他走了”。
“他都没跟我说一声。”他好像有点遗憾,无精打采地凝视着她身后的树林。
“你那时睡得正香。”
“那我们也走吧。”他说,“看能不能追上他,让他搭一程。”
“他早走了。”她说。
“他走路,我们开车,很快会追上的。”
她到一边收拾东西,把折叠桌收起来放到车上,再去收椅子。
“让我来吧。”他说。
把东西收好后,他发动了汽车,汽车在林里子里倒过来调头,往前开。天空晴朗,一丝云也没有,路的两边开始出现了戈壁。哦,这就是戈壁。她很想对戈壁发表一点看法,此时却没心思说出来。
开出去大约有五公里,才见到那个人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太阳照着他的头顶,像快要把他烤化了。
“你走这么快?”马超把车开慢了,打开右边的车窗。
“是你呀。刚才睡了一觉,现在觉得有精神。”
“上车吧,我带你一程,可以带你到岔路口。”他笑着。她觉得,在她记忆中,他从未对自己这么迁就过。
“你带不了我。我还有车呢。”
她也无法想像他们怎么能把那辆车也带上,是把它拖在后面,还是架到车顶?
“我们可以把你的车固定在我的车后面。”马超说。
“啊,那可不行,你固定不了。”
“咱们可以试试啊。”
“不试我也知道。在汽车后面挂拖车是不允许的。”
“这样走着你不累吗?现在天气这么热。”马超嘴里的气息吹到她面前,她闻到一股洋葱味。
“这已经不算热了,我经历过比这个更热的。”
“那你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我们有水、吃的。”
“不用了。”
“有火腿。要不给你一份?”马超停下来,从后座抄起一袋密封在塑料袋里的火腿递出去。
“呵,我没有炉子做不了饭。”
“那要水果吧?给你一些水果,我们在格尔木买的。”他又把驾驶座旁边的一袋水果拎起来朝窗口递过去。
他喜欢这个人,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换成她,她一秒也不想跟那个人在一起。她希望两个男人间愚蠢的对话赶快结束,好让她快些离开。
“那好吧,我收下了。”那个人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浊、灰暗,表面却亮晶晶的,让人想到一种水生动物。
“我们走了。”马超仍用一种依依不舍的态度说。
“谢谢,再见。”
 
外面看起来像没风,她知道其实风很大,特别是太阳下山后,会像小刀子一样割人。远处的山已经变成了一道灰色的剪影,公路一直向前延伸着,像没有尽头。外面的风景一成不变,她觉得疲惫,斜倚在副驾驶座上打起盹来,她的头不安地垂在胸前,不停地点着。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他说:“我们要在这里加点油了。”
“到哪儿了?”她坐直身子问,抬手擦掉流出来的口水。
“就快到阿尔金山了,等翻过了阿尔金山,就到新疆了。”
是啊,新疆很大,有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是整个国家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比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大得多。她有些憧憬,但又知道那也许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他把车停在加油器前面加油的时候,她也下了车,看到旁边有个小超市就走了进去。超市不大,看起来空荡荡的,是因为货架太少的原故,那么大的空间,至少应该放七八个货架的,却只放了两排,上面的货物也少得可怜,还盖着一层暴露生意萧条的灰。
起初,她以为没有人,后来,她发现那个人就半躺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正在玩手机游戏。柜台上堆着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她几乎看不到他。她故意喊了一声:“有人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猜他可能有三十七八岁了,也可能四十都有了,他的头发有些长,乱乱的,至少三四个月没理了。他嘴上有两撇小胡子,不过皮肤却白皙,脸庞的线条看起来很温和。
“有啊,要买什么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条欢快的溪流。
“呵,我随便看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随便看。那边是日用品,这边是食品。”
现在,她觉得他并没有三十七八,可能是三十五六岁,应该比她小。他有一种明朗的、易于接纳的气质。她在货架间走来走去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她。她马上想到自己经过了一天的舟车劳顿乱糟糟的头发,还想到,她已经两个晚上没洗澡了,身上一定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们最后一次住旅店是三天前,她只在那天洗了澡,那是一个县城的小旅店,洗澡水一时热一时冷的,让人洗得一点不畅快。幸好她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丝绒运动服,衣服的领口和袖口以及裤腿的侧面有两条白色的装饰线,这让她看起来很精神。很多到她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放弃了对自己身材的要求,开始变得臃肿,她却不是,她仍旧用坚强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体型,活力四射。最后她挑了几包饼干、一包纸巾和几包薯片。
“要点馕吗?”他问她,“有人拿了些馕来这里代售。本来我不想要,但那人挺不容易的,就帮他卖。我没赚钱,原价出售。”
她不想叫他失望,但要是马超看到她买了些馕,一定会大发牢骚的。他一直说他不喜欢吃。她最后想想还是说:“不用了。我们有很多吃的。”她看了看外面,马超还在加油。
“是你丈夫?”收银员寻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她用模糊的“嗯嗯嗯”来回答他。
“你们来旅游的?”他穷追不舍。
“嗯,是啊。”
“现在自驾车旅游的人真太多了。每天都有好多人。现在每个人都有车了嘛,不开出来转转对不起车。”
“这样你们的生意才好嘛。”她决定跟他开玩笑。
“嗬,人是多,但都不在我这里停啊。车呼呼地往前开,都不带停的。你看我这里东西这么少,是因为没人买。这年头生意可不好做。”
“生意少,就可以少累点啊。”她说着客气话。
“那倒是。”
马超在外面按响了喇叭。他已经把油加好了,这时把车开到了路边。
“他等不及了,在催你呢。”他笑笑说,“你快去吧,别听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给,这是找你的钱,一共五块八,这是五块,有八毛我没零钱,给你一根棒棒糖。喏,再给你一个塑料袋,把东西都装进去。”
她把东西全装进塑料袋里。
“还有这个,棒棒糖。”
“我不吃棒棒糖。”
“没关系啊,就当又回到了童年呗。”
她拎着塑料袋走到门口,后来又折了回来。
“在哪儿可以接到自来水呀?”她问,想到了他们车上已经没水了,水都被她中午洗杯子用完了。
“水就在外面。”
他带着她来到门口,指着门外墙边的四个大塑料桶说:“你可以去桶里舀,我们都是用那里的水。”
“没有自来水吗?”她想说这最多可以用来洗洗衣服,连碗都洗不了。
“我们就用这个。这里没有水管,每星期有车送水过来。这里是戈壁,能有水用就不错了。很多地方的人,都用吃西瓜来代替喝水。”
马超又在外面按喇叭。看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那好吧,我去把桶拿过来。”
她回到车上,对马超说她要接点水。
“我们不是有水吗?”他在看手机,头也没回地说。
“已经用完了。”她告诉他。
她拎着三个塑料瓶和一只可以装五公斤水的桶过来,拿起瓢舀水。
“要不要我帮你。”收银员走过来帮她把水舀进塑料瓶。黑色的大塑料桶看起来黑黢黢的,像几个深水潭。
“这桶很深啊。”她说。她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倒影,还有他的,还有他们身后的电线杆。
“是啊。像你这样的,掉进去就找不到了。”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她心里说她也不至于那么矮。
“你家在哪啊?”她问。
“远着呢,离这里二十公里。”
“那也不算远,你每天都回家吗?”
“差不多都要回去,除了值班。”
他帮她舀满一桶水,但没有让她拎走的意思,开始磨磨蹭蹭地把另外三个塑料瓶加满。
“你们要去哪?”他站在原地问。
“去新疆。”
“这已经是新疆了啊。”
“没有吧,翻过了阿尔金山才是新疆。”
“你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这是第一次。”
“你丈夫也是第一次吗?”
“他不是我丈夫。”她终于说。她觉得他们都聊得那么熟了,告诉他也没关系。
“他真不是你丈夫吗?难怪他不过来帮你拎水。你那么可爱。”
这话让她感到尴尬,一个男人会这么快就对一个女人说可爱吗?她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再说可爱和过来拎水有必然的关系吗?她说不上。
“他不是。”她小心翼翼地说,觉得自己变得柔弱起来。
“是啊,我知道他不是,不然他也不可能待在车里不出来了。我帮你拎过去吧。你们女人不是都说吗——‘男人根本指望不上’。”
她笑了:“哪个女人说的呀?”
“我妈啊,我姐姐啊,她们都这么说。她们总在抱怨她们的丈夫。但她们总是不离婚,所以我觉得结婚是一个愚蠢的念头。”
她没有问他“你有没有结婚”,没好意思,也太唐突。他帮她拎着桶走到汽车后面,马超从反射镜里看到他们,打开车门走下车来,把表情做成在微笑的样子。
“够了吗?还需不需要再来点?”他问。
“不了,够了。”她说,“谢谢。”
他们的车离开的时候,他抬起手来向他们挥手。丁维也回头冲着他挥手。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她有些难过。
“满怀善意的人,都会让人感到温暖。”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马超说。
 
太阳已经偏西了,黄昏还没有降临,天上铺着一层薄薄的云,像是罩着一层毛玻璃。她看到有人在路边晒枸杞,用耙子把地上的枸杞摊开,红红的一大片。红是叫人愉悦的,红让人想到过年、喜事、婚礼。是她和马超的婚礼吗?好像不是,那种想和他结婚的念头消失了。他们确实根本不一样,她这样想,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无法跨越的障碍。这种障碍不单单是身份、社会地位,还是其他一些东西。他一定觉得他跟她在一起是她占了便宜吧,她这样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受的教育不像他那么多,他有那么多学生,她们都喜欢他。她看过他和学生们的合影,她们都争相在他头边比小动作,她们都把他当成一个受尊敬的人,一个让人崇拜的人,他干吗非得和她呢?何况大学里还有那么多女老师,那些没结过婚的,或者已经结过婚又离了婚的,肯定都愿意找他。他肯定会这么想的,尽管他以前说过,说他的女同事们都非常无趣,但现在他可能已经后悔了。如果他不愿意,他尽可以说出来,不必有屈尊俯就的态度。他们也不必有这样一次旅行。
“你跟他聊了那么久,我们又要错过时间了。”马超说,“我们找个地方露营吧。”
“也没有那么久,没有你跟那个流浪汉聊得久。”
她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说:“人家可不是流浪汉。”
“差不多了。”
“差多了。”
她知道他就要生气了,如果再加把劲,他会真的生气。他一向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汉气概,怎么容忍得了女人对他这样说话呢。
“他家就住在附近。”她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这附近又没有什么集镇。”
“不算是附近吧,离这里有二十公里。”
“你刚才说他住在附近。”
他把车开到河床上停下来。这是一个山谷,山谷两边的山是岩石堆积而成的,河床上长着草,河滩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他们把灶和锅都拿下来,发现这时候根本不可能点火,外面风太大了。他只能用一块木板架上车后座,把煤气炉放在木板上面。木板本来他是用来垫在后备厢里的。她把土豆削出来,递给他,他就着瓶装矿泉水洗干净放在塑料案板上切,她又洗了胡萝卜和一个洋葱。
“鸡蛋呢,先用鸡蛋炒洋葱。鸡蛋在哪儿?”他问。
“鸡蛋在那个纸箱里。”
“去帮我找出来。”
她在纸箱里找到了三个鸡蛋,再拿出碗把鸡蛋打在碗里,开始用筷子搅鸡蛋。她讨厌自己对他百依百顺,她应该说“不”,她应该激怒他。不过她现在没心思这样,她感到厌烦了,厌烦了他的自以为是,他看不起任何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要是你跟他不熟还好,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如果他真跟你熟了,客气跟彬彬有礼就不见了,他变得随意,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感受,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以前她把这称为“直爽”,但现在,她确认那是粗鲁无礼。
他在对面的那个门旁把身子探进车里,开始点炉子。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宁,同时也觉得他也心神不宁。他们之间有一种变化发生了,这种变化在那个流浪汉出现的时候就发生了,或者更早之前,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也意识到了,他不是说对自己的每个想法都历历分明吗?
这时,她听到“嘭”的一声,那个炉子着了起来,火苗烧到了驾驶座的椅背上。她惊叫了一声,他赶紧用锅铲把炉子从驾驶座椅背后扫开。炉子翻倒在木板上,朝她那边滚过去的过程中,碰倒了装在塑料碗里的洋葱和旁边的水瓶。洋葱散落在木板和车座上,水顺着木板往下流得到处都是。
“快把它扔出去啊!”他对她喊。但她不知如何下手,现在整个炉子都着了起来,她的脸被烤得热热的,眼看着下面的木板也快被烧着了。“你用东西把它拨出去啊!”他又叫又喊,完全不像平时那么温文尔雅。他边喊着边就已经绕过车头,从车门那边跑了过来,他把她推到一边,把炉子拨到地上。
炉子滚了出去,但仍在沙地上继续顽固而安静地燃烧着。木板和椅背都被熏黑了,车里满是呛人的烟味。他不停地责备她,不停地来回查看,他把所有的门打开,以散除烟味,用专用毛巾一遍遍擦拭车座,清理掉洋葱片和几乎无处不在的水渍。
但无论怎么努力,椅背上那道熏黑的痕迹是去除不掉了。他抱怨回去以后还得去4S店找人处理。而她,在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只是呆呆地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被惊呆了,倒不是因为那个炉子,而是为她和他之间相隔的如此空旷的距离。以前她以为填得满满的东西,现在不堪一击,不过是一团空虚。
“我们现在还能吃什么呢?”他说,“炉子坏了,饭也不能做了。好了,我们倒还有面包,但面包只有一个,你说是你吃还是我吃?”
她没有说话,想着要去把帐篷拿出来。因为天已经越来越黑了,他们应该在天黑下来之前把帐蓬支起来。
她走到车后面,打开后备厢,在准备拿帐篷的时候,不知为何却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她有条不紊地把她的几件散乱的扔在后备厢的衣服塞进了背包,还有她的围巾——总共有两条,一条丝绸的,另一条羊毛的。她拿了她的水杯,她的遮阳帽还有一只苹果,她的口香糖……她看到了那个面包——她决定把面包留给他。
她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一切,背着背包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怪物。“你干吗?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看他,继续往前走。她都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坚定。她知道,即使他此时下跪,求她留下来,她也会离开的,更何况他不会为任何人下跪。不屈服,是他的座右铭。
“你没听到吗?我问你他妈什么意思?你这样一声不吭走掉什么意思?你这么一声不响走掉,我回去怎么跟范敏的姐姐说?嘿,你听到没有!”
她仍旧不回答。当感到他可能会追上来的时候,她反而越走越快了。她几乎是小跑着朝公路走去。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寒风刺骨,吹来的时候刮着她的脸。她感到了一种轻柔的欢快。
深蓝色的天空里飘浮的云像一只只白色的鸽,后面的山脉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些部分,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其他部分笼罩在黑色的阴影里。地面也同样如此,突出的部分是金红,洼陷的部分是深蓝色的。她的一半身子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他没有追上来,但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把他甩在了身后。她听到了心脏发出的怦怦的撞击声,血一直涌到头上,她的头开始疼了。
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她连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了。但她不在乎,一直快步往前走着,有种要飞起的感觉。她感到无比自由。他说过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这一刻,她至少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这不一样让人感到快慰么?
 
他们分手后,有一天她看见了他,他的样子变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她很惊讶他竟比以前胖了许多,他的肚子比以前大了,花白的头发很长,和胡子连成一片,尽管戴着眼镜,但看起来还是像一头狮子。他不再像过去一样远足了吗?也不再锻炼了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修边幅了,难道他也不再和那些年轻的女人们约会了吗?他的傲气到哪里去了?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他,一个疲惫、烦燥、怒气冲冲的他。
他没有认出她,与她擦肩而过了。她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认出她,她怀孕了。他压根没把以前的她和眼前的这个孕妇联系起来。她想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也许她会说,“那时候我很恨你,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他会惊讶地拿眼睛上下打量她,等他认出她,会对她说:“那次你把我抛下了,你知道我才是应该仇恨你的那个人吗?”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至少有一辆车。而恰好,他又那么爱那辆车。他可以一路开着那辆车回去。难办的倒是她,她一直走了三公里才遇到一个让她搭车的人。当那个司机问她去哪里,要不要搭车的时候,她认出他就是那个加油站小超市的收银员。他开着一辆半旧的白色皮卡,他把车停下来探出车窗问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闪着光,像只猫一样。她喜欢上了这个像猫一样的人,也许从见第一面起就喜欢了。当时她觉得他们的相遇是上天的安排。
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是一个皮卡车司机和一个刚把男朋友扔下的路边女人的故事。那个故事历经一年,同样的,那里面也会有眼泪、有失望、有安慰和警惕,当然还有对抗,但终究那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不像她和他的。尽管那个故事也很快宣告结束了,甚至有时她都会怀疑有没有那个人,说不定那个人只是她的想像。
他不会有耐心听下去的。她最好把幸福收藏起来,以她的经验,若以幸福示人,幸福很快就会消失。所以,她只是回过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它是如此陌生。她依稀觉得,她好像在梦里见到过,但在梦里,她已经把他杀死过无数次了。就这样,她回到了一种正常的生活,这种生活可以让她定期旅游,不必和流浪汉一起吃饭,可以有一个孩子,和一个乱七八糟的家,那个家即使她母亲经常过来帮着整理,也很难变得更清洁整齐一点。但这样的生活,不是由小格子组成的。
“我讨厌他说的那些小格子的故事。”这话她对她的朋友们说,也对那个开皮卡车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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