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朝之后,诗词就好像断了代,明清有名的词人屈指可数。 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里,最出名的也就是顾贞观了吧。 顾华文,号梁汾,后改名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之一。 其实什么“三绝”都是后人编出来凑数的,自唐诗宋词元曲之后,诗词曲创作便已势微。 况我们的文人向来有排座次的爱好,一百单八将,金陵十二钗,唐宋八大家,竹林七贤等等,有的没的先排出个名次,其中苍白凑数的不在少数。 再一琢磨“词家三绝”这个名儿,水分多少看客心下自知。 其实顾贞观这一辈子写过的诗词不少,有名的也就两首,每每提及这两首词,总少不得讲一个故事。 这都是后话了。 顾贞观出生在无锡的一个官宦之家。这孩子的曾祖就是曾经的吏部郎中,大名鼎鼎的东林党领袖东林先生。 可惜生不逢时。 那时的大明已经不是朱家人能掌握的朝代了,清兵的马蹄声惊散了本就积患甚广的明朝统治,改弦更张的号角从山海关吹进北京城。 到底算这孩子命好,七岁那年吴三桂开关,崇祯帝自缢,明朝覆灭的时候,作为东林党后人的他竟未受到什么波及。 改朝换代再怎么惊天动地都是爱新觉罗家和朱家的事,赵钱孙李家的日子不能不过。 远离朝堂的顾老爷手里大把闲钱,又有时间,对于儿女的教养亲力亲为上心得很,所以家里的孩子都很有才名,其中以老三顾贞观尤甚。 小孩子没有钱的概念,所以连时间都可以像不值钱那样挥洒,长成少年几乎是一弹指的事。 少年人偏爱拉帮结派,呼朋唤友,有点文化的少年人尤甚。 少年小顾初出茅庐就参加了由名士吴兆骞兄弟主盟的“慎交社”,凭着少时家中熏陶出的一身诗文才气,很快成了社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 后来甚至连慎交社的创办者吴兆骞都成了他的生死之交,真的生死之交。 才高气盛的少年人怎会满足于自己的名声只围绕着江南打转,是骡子是马,牵京城遛遛先。 以上内容为官方说法。 其实那年顾贞观已经二十五岁,是个连乡试都没参加过的白纸一张,凭啥一下子开了窍长了心,非要去京城奔上一奔? 凭他的“生死之交”呗。 顺治十四年,他的倒霉朋友吴兆骞参加科举,中了举人。 塞翁失马,是祸躲不过。 那年先是顺天地区爆发乡试舞弊案,后江南一带又有主考官违规录取同宗考生,两件事一南一北,暴露了不少科举场里的龌龊事。 顺治帝震怒之下召集考生入京,在他的监督下进行复试,吴兆骞是其中之一。 吴兆骞虽有真才实学,但那样肃杀的气氛之下,身前坐着因震怒的皇帝,身侧立着目光锃亮持刀监考的护卫,举目尽是和自己一样战战兢兢的考生,先把自己吓傻了。 可怜我们吴举人到底“战栗未能终卷”。 这事怨谁呢?“丁酉狱蔓延几及全国,以顺天、江南两省为巨,次则河南,又次则山东、山西,共五闱”,他只是”两省为巨”的“巨”罢了。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他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宁古塔。 这一年是顺治十四年,吴兆骞二十六岁,顾贞观二十岁。 次年吴兆骞从京师出发前往宁古塔,有故交相送,为其抱不平。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狼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鬓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伟业《悲歌赠吴季子》 吴兆骞家中排行第四,伯仲叔季,为吴季子。 吴兆骞被抄家流放的艰难日子里,顾贞观远在江南,对于舞弊案也只是道听途说。 叫他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榜样的文坛老大哥竟因为在科举场上写不出文章而被流放,确实很困难。 可不管他信不信,可怜的老大哥已经在宁古塔受冻了。 我们的少年小顾一下子不再少年了,一个全新的拯救老大哥计划从心里滋生发芽,甚至可以说是因为这个计划,才有了后来的顾贞观顾大人。 康熙元年,顾贞观入京。 有才华的人很难被埋没,尤其是在他有意展现才华的时候。 得贵人赏识,一句诗足矣。 顾贞观以一句“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打动了时任尚书龚的鼎孳和大学士魏裔介,成功跻身政坛。 四年后中举,官至内阁中书,成了皇帝面前有头有脸的红人,以至于次年康熙南巡时都不忘带他伴驾。 这人呐,一旦身居高位,做事就变得束手束脚。 不信你看顾大人。 其实顾大人也无奈,顺治帝的儿子康熙虽贤名在外,但非要让他去翻他老子指名惩办的大案,也是件棘手的事。 何况当时吴兆骞的的确确没有完成考卷,流放也不算冤枉。 这样又冤又旧的案子,怎么翻都扎手。 只能置它于地,一置好多年。 直到康熙十五年,顾大人成了顾先生,积年旧事重提,方才有了一丝生机。 顾贞观落职的第五个年头,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经人推荐来到内阁大学士明珠府中任塾师。 纳兰明珠就是大诗人纳兰容若的父亲。 顾贞观和纳兰容若成了好朋友,他知纳兰明珠权势滔天,便求容若向他的父亲求情,放吴兆骞回归。 容若对自己的父亲向来怀着忠臣不见宠于君前的怨怼,父子两人关系一向不和,求情的事便一拖再拖,拖倒了冬天。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 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顾贞观《金缕曲二首》 贤兄啊,二十岁那年你遭难,如今我已不惑,你仍在北地与冰雪周旋,你我二人飘零廿余年,何时有尽头? 这两首词之所以好得不可复制就在于此,这样剜心割肉的好词句,是任谁都乐意看的,可若叫谁成这词里的主人公,谁都要推之不恭的。 纳兰容若看了这首词亦拍手叫绝,以为绝句,更被顾贞观感动,决心搭救吴兆骞。 经过两人五年的长久周旋,最终花了两千两金子,以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使吴兆骞放还。 康熙二十年十一月,吴兆骞抵达京师。 顺治十四年,吴兆骞入京复试,后被流放宁古搭,算来前后竟已有二十三年。 而在他回来后,顾贞观并不以恩人自居,甚至连两人因小事生了嫌隙,顾贞观也不声不响地远远走开不辩驳。 还是纳兰明珠看不过,请他进书房看“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吴兆骞方知这位少年时的小弟在他被流放后的几十年都做过怎样的努力。 世事难测,吴兆骞死于回归故土的第三个年头,习惯了北地的身体居然一时难以适应江南的温暖潮湿,大病数月而去。 他死后的下一年,三十一岁的纳兰容若也跟着去了。 顾贞观一下子被人抽了主心骨,为之期盼多年的老友故去给他的打击不亚于心死。 他毅然回乡归隐,一隐就是二十七年。 一隐就隐到去见这两位好友。 纵观历来官员归隐,有的是避政治斗争,有的是年老无力,有的是侍奉双亲,有的是不满当局。 因为好友去世而归隐的,他也算是独一份。 就像当年容若初见顾贞观写下的那首《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 书中记载他归隐后心无旁骛,日夜拥读,一改从前热衷交游的生活。 其实为何不承认呢?这才是他的本来模样。 只是为了一个人,堪堪掩饰了廿余年。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顾贞观临终前,选出四十首自己写过的诗文叫人抄录,称其为“味在酸咸外者”。 “味在酸咸外者”后人多以其言北京豆汁。 懂的人自然懂。 ▼ 作者:别贺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欢迎个人扩散、转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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