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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河,我那青石板上的故乡…

 古蔺同乡会 2020-07-03

作者:何有德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故乡赤水河镇


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莫过于青石板了。

  

我的故乡叫赤水河,是一个以河名代地名的川南边陲小镇。镇北有座高耸云天的山名雪山关,九十余年前,滇军名将蔡锷率讨袁护国军路经此关时,曾为雪山关的巍峨雄姿而折服,其时将军伫立山巅,吟道: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就在将军当年宿营的地方,如今仍有一座旧庙,全用石材砌就,石柱、石壁、石瓦,石阶。历经多年风雨剥蚀,此庙石壁檐缝里长出了许多衰草,像一个饱经忧患的山民,铮铮有骨而傲然挺立,显示出我家乡人的秉性。

顺雪山关往下,是一条曲直蜿蜒的古盐道,全由青石板铺陈,丽日下青石板泛出莹莹青光,雨季里,青石板上常存有窝窝浅水,每遇山洪季节,这条古盐道摇身一变即为山溪,滚滚浊流顺路狂泻,流经故乡小镇汇入滔滔流淌的赤水河。

也许是藏于乌蒙山皱褶,山里石头多,故乡人生活场所多以石材为主。街房依山势而建,从赤水河边入街拾级而上,街两旁都是石板砌就的院坝,层层叠加,远观青瓦遮面,似一条身着鳞片的游鱼匍伏在赤水河岸边。

  

故乡赤水河镇其实不大,居三五百户人家,其景也因石而闻名。镇东有一崖名天鼓岩,岩上有一石鼓,鼓有石架,大如三间房,岩头树木葱郁,猴子野鸡活跃其间。半崖上有一石洞云雾缭绕,洞壑清幽,崖脚奔涌的赤水河水冲撞石壁轰鸣如雷,蔚为壮观。镇西香炉山有一天然石香炉且有炉座,四乡信徒常于此炉燃香祈福,堪称一奇。当地有一民谣:"炉烟缭绕透天堂,河边晚渡水茫茫,鲁班技艺军不识,天鼓岩上三锤响。"相传,古时鲁班,二郎神相邀云游至此,二郎神与鲁班打赌,看谁架桥功夫好。二人议定,鲁班在镇北二百里遥的永宁河上架桥,二郎神在镇西赤水河上架桥,谁先完工,在天鼓岩上击鼓为号。二郎仗自己神力从香炉山掮来石头,放置河边,便躺在沙石上睡大觉,悠然一觉醒来,但闻鲁班叩三声鼓响,羞惭之间,二郎忙将巨石弃于河中。至今香炉山脚赤水河中仍有三块巨石屹于水中。

  

民谣虽有谬传的成分,但也透出故乡人对石的情感。在赤水河老街,有不少人家你若走进去,不经意间你会发现,房内竟砌有石坎,坎上为室,坎下为厅,其厨房竟就坡势蜿蜒。在故乡每家门前都多有青石砌成的院坝,院坝里摆放着石桌石凳,这些石桌凳偏置一角显得随意散淡,讲究点的由石匠凿就,洒脱点的干脆从山上寻一座无主石碑抬回充当。夏日里乡人不仅围石桌就餐,傍黑孩童们还睡在石桌上纳凉,许多时候石桌还充当女人浆洗衣裳的案板。最喜欢故乡人家中的灶房。灶头也由青石砌成,两孔灶眼,灶上支放着大铁锅,通常是一眼灶做饭,一眼灶熬猪食。灶孔呈鼓形,每日三餐,但见灶膛里"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得通红。做饭间隙乡人婆娘常将入季的红苕、包谷、洋芋等放入灶膛里烘烤,一旁站着乡人的孩童,将小眼瞪得溜圆,嘴角还流着涎水,估摸食品已烤得差不多时孩童便忙着从灶膛里刨出来又吹又拍,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直烫得连伸舌头,还嘘声嚷"抿甜抿甜,安逸,安逸。"

  

故乡就是这样常年处于青石氛围中。在小镇西门沟有两眼古井,全用青石扣成,远观像两个火柴盒并列摆放,一眼井供人户取水,一眼井供牲畜饮用。因年代久远,古井檐口被磨得玉光水滑。盛夏遇小河枯水乡民们则去古井担水,整个石板路上排着长长的桶阵,等候取水的乡民互相开玩打笑,场面甚是热闹。从古井取出的水做成冰粉,撒点糖精后入口既甜又滑比现今冰箱里取出的水还凉得惬意。那年月身材窈窕的镇上女人下河洗衣,都习惯带着个捶衣棒,去到镇外的赤水河,蹲在岸边用皂角搓洗一番衣领袖口后将衣服浸于浅水中的青石上"噗噗"捶打,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故乡人家除房屋、院落喜欢用石材外,家用炊具也多选用石材。用石碓舂米、石磨磨面、石缸盛水,连乡人腌制过冬的酸菜,都用石缸存放。如在冬季到乡人家中作客,乡人的婆娘在备完一桌丰盛的饭菜后,准会到自家屋檐下从石缸里捞出来一把悬丝晃荡的酸菜,几刀切下,放入锅里做成酸汤。再将干辣椒放入灶火里燎得金黄焦脆,摊在手心里搓细,放一撮盐调成蘸水。此酸菜口感既本色还清香。

  

故乡每户农家都有以青石作栏的猪圈,走进小镇时常闻到空气中飘逸着一股猪牛粪混合的草腥味。农家的猪圈也很讲究,圈内食槽用石头凿制,圈底用条条青石铺垫,且留有缝隙供粪便入坑,圈栏外搭两条青石,即成为农家的厕所。常常是,每当你如厕,见到肥猪仔悠然自得地正"吧嗒"着嘴吃猪食,忽地便有一张猪嘴凑过来"灼灼"地拱围栏,热烘烘气息直窜你后背心,令如厕人麻酥酥想笑还感温馨。故乡农家的猪圈厕所一般不分男女,无门闩。若谁先入厕,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忙咳嗽一声,以示有人。少年时,因我家与房东共用一个厕所,一次我正如厕,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忙赶紧咳嗽,没想到那脚步声照直闯进来,我一瞧是邻家小梅嫂,我红着脸嚷道:你,你没听见咳嗽?没料到小梅嫂边松裤带边说:你个小娃儿家,晓得啥屁味。吓得我抬脚就往外逃,身后还听见小梅嫂哈哈大笑。这事竟惹得母亲与房东幺娘笑谈了许久。

  

故乡人多如此,生性豪爽侠义。有家姓石的农户,男主人当生产队长,家就住在镇外的坟山上,也是石墙石屋石院坝。因坟山上老坟多,密密麻麻的石碑竟隐没了他家的院落,那家人家也不忌讳,还常说生活久了,与地下的老人像朋友。石队长是个身形精瘦浑身有劲的爽性人,小镇上谁家有红白喜事最爱相帮,乡亲们常赞他是"十处打锣九处在",在四邻中很有威信。镇上有户外来汉仗着家中有四个身材五大三粗的小子,谁家有事总爱溜边,还冷言冷语地瞎吹:人情要少赶,只要时运转。有人劝导:你别挂无事牌,就没有需要乡邻帮忙的时候?他仍吹:将来我那老岳母归天,靠我这几个娃儿也能把他老人家抬上山。几年后其老岳母去世,办丧事摆了十多桌席,其妻挨家上门去请,乡亲们一时沉默,还是石队长走出家门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抬殇!于是全镇精壮汉子齐响应都去帮忙抬棺,老少妇孺纤绳开道,在一阵"噢嗬,噢嗬"的号子声中,将逝者送上了山。棺木入坑后抬殇的乡亲放下杠子没喝殇家一口茶水,便回了家。那汉既羞惭也感动,伏在地下半天没抬起头。从此镇上谁家有事,都见他带着四个儿子跑前忙后格外起劲。

  

在故乡,至今让我想不明白也无从考证的是小镇不大却有四门。本地地名有东门坡、西门沟、北门村。在北门村石板路上至今仍矗立着一座古城门,我的二姑家就在城门下,紧靠青石城门就是她家菜园子。奇怪的是小镇地名中独无南门,而在赤水河对岸贵州地界却有个南关村。如此推测,古时对岸南关当属小镇统辖。这让我想起来民间讹传的 "四川人生得憨,遵义换龙安"。据老辈人讲旧时叙永、古蔺、合江三县统称龙安原属贵州,与遵义建置调换后这三县才属四川。赤水河场旧时还曾设过贵州毕节县的分县衙门,这话从南关村在对岸看来,似乎应了此证。我查考了县志,并无此记载。历史于今人虽处处存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小镇地处北坡,东西临沟,南面临河,建城门四座除地处古盐道需设关外,分县衙门规制之需才是其主要原因。赤水河镇虽不大,其居住户却来自四面八方。当地人说话中杂有诸如安徽、成都、重庆、江西、湖北等省市口音。据说这些外地人都是在抗战期间由川滇公路来此地定居的。小镇女人口音则以贵州人居多,因与贵州相邻,对河两岸通婚,贵州女子都喜欢嫁过赤水河来当媳妇。由此,在小镇出身的女孩多长得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在七、八十年代曾吸引了不少从云南、贵州路往的汽车驾驶员做了小镇的女婿。小镇民风因此而不俗。

  

有作家说:窥旧和残缺也是一种审美。带着这样的心绪,去年我重回了一次故乡,没想到在我眼中的故乡果真成了一幅旧画。自从大纳路修通后,321国道改由古蔺马蹄乡入黔境,故乡变得沉寂了。年轻人多在外打工,新修砖房也多沿老川滇公路建造。走在故乡的老街上,不少带给我童年快乐的老屋是那样荒凉残破。沿着那古老的街巷踱着,去看剥麻晒谷的农人,看老宅檐下的风簸蓑衣红辣椒。偶尔碰见一个长辈,叫其一声,老人抬起一双昏花老眼,端详我半天竟还是想不起是谁。就这样在老街里惶惶地走,走至原少年时居家的地方,原居住的叶家老屋已被拆除,记忆中屹于坎上的三层高木屋已不见踪影。再细也打听老房主叶幺爸和叶幺娘已于两年前去世,观此景我眼圈红了。

  

晚上宿在南街,从花格木窗外传进来阵阵蛙鸣,蟋蟀在老街房暗影处"唧唧"低泣。这时有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给四野罩上了浅灰色,夜色朦胧似新起了一层雾。因被白天的残缺街景搞得无心绪,这种乡野的寂静安谧竟一时懒得去体会。惶惑中先听到如扇叶般飞旋的呼呼声响,细一辨是激流冲滩的哗哗水声,推窗望原来是一条大河在不远处正吼得紧。是赤水河,赤水河的水声!这声音于我太熟悉了,听此响声我似又回到了母亲怀抱。故乡啊还是没变,变了的是我的心情,我兴奋地忙披衣出门像是要去会老朋友。走出户外,月光如泻,河风带来阵阵凉意,听着越来越真切的哗哗水声,我站在了赤水河岸上,瞧着对岸那熟悉的点点灯火倒映河面,我的心似河水般震颤:老家今后怕是只能放在心上了。身前的水、老家的山、故乡的石屋石阶沿,以及煤油灯下房东幺娘每日铡猪草晃于墙上的身影,三姨妈招呼贵州班车客人进店时急急行走的脚步,还有老母亲每晨摇着面机喊我们起床的声音,这些昔日场景或许只有在寂寞的黄昏坐在电脑桌前去敲下苍凉的文字了。

  

当想到故乡那消逝了的老屋,从今往后要从心路里去抵达,我感到很难过,我的眼泪下来了。

文字 :何有德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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