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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刚《笔走大中国》连载9:依山傍水的“塞上江南”

 古蔺同乡会 2020-07-03
依山傍水的“塞上江南”


上:黄河把党项西夏拽上了历史的天空

中国人讲究风水,修房造屋都要选吉地。一般来说,依山傍水就是吉地,这也反映出了农耕文明的生存特点,依山傍水,才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按照这样的理论,公元8世纪前后,活跃在史称“析支”地区,过着逐水草而居游牧生活的党项人,在从青海、四川、西藏相连的辽阔草原上迁至银川时,真正是找到了一块吉地——“依”贺兰山,“傍”黄河。

雄踞在宁夏大地的贺兰山,海拔高3500多米,魁伟纵伸200多公里,健莽横越30多公里,在它东面怀抱中,是一马平川的宁夏平原,西面脚下,是中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腾格里”在蒙古语中是“天”,意为茫茫流沙如渺无边际的天空。然而,无论腾格里大沙漠是怎样的浩瀚,面对贺兰山中流砥柱般的铜墙铁壁,它也只能望“墙”兴叹,无可奈何停止飞扬跋扈的扩张,收起所向披靡的疯狂——它无法越过内蒙古,把银川河套平原打成沙川沙原,将之践踏在漠风肆虐、沙嚣尘扬与滚滚灼热中。

贺兰山这道天然屏障之于银川平原,让我想到了大兴安岭之于东北平原。如果没有大兴安岭作为屏障,扼住西伯利亚寒流的喉咙,那么,西伯利亚寒流就会挥师南下,蹂躏白山黑水——把中国的东北也“西伯利亚”。白山黑水自然就唱不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如果说“依”贺兰山让党项人可以放心地在银川平原烂睡如泥,那么“傍”黄河,则让他们简直要欣喜若狂。古老的黄河野马般地奔腾着穿山越谷,经甘肃黑山峡一个急转弯流入宁夏的中卫境内,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一改往日的汹涌,以少女般的文静秀美,平静缓流,滋润两岸沃土。党项人的这一“傍”,就“傍”出了他们种族生命历史的风情万种——

他们有喝不完的水,同样,他们的牛羊也有喝不完的水,特别是他们生存的土地也有喝不完的水——他们在黄河岸边整修了秦渠、汉渠、唐渠,又兴建了200多公里长的“昊王渠”,引水上岸,随心所欲地浇灌脚下的沃土。于是他们在黄河岸边生存下来,可着劲头地生殖后代,以几何级的方式快速地繁衍扩张种族。冶金、纺织、医药、酿酒、建筑、陶瓷、印刷、历法、宗教文字,都顺理成章地在他们民族现实和精神的大地上生长出来。在“东方的罗浮宫”敦煌莫高窟,他们就建了68个洞窟,将那些沙砾岩壁搅动得五光十色。在青铜峡崖壁上,他们以超群的构思,精湛的技艺,建造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大型塔群,众塔依山势从上至下按奇数排列成12行,共108个,数目超众,堪为中国第一。

有贺兰山的倾心庇护,又有黄河的刻意恩宠,如此“依山傍水”,党项人就是想不茁壮成长也不行。他们自然会展开史诗般的人生历程,笑傲江湖、鹰击长空。黄河的雄风、草原的蛮野、党项马的彪悍、剑拔弩张的血性,合成了他们气吞万里如虎的狂想。从16岁到60岁,党项男儿一律削为秃发,裹羊皮斗篷,用骷髅喝酒,以敌血抹额。在宋人、辽人和金人打瞌睡的时候,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们就迅速崛起:“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立国贺兰山下,号“西夏”,建都黄河岸边,曰“兴庆”;人丁兴旺,达500多万,张弓戴甲征战者70多万;疆域辽阔,东尽黄河,西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囊括了今天宁夏全部、甘肃大部、内蒙古西南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面积为今天宁夏的12倍。“三分天下居其一,雄居西北两百年”。西夏王朝气冲斗牛,横冲直闯,与北宋、辽平分秋色,与南宋、金鼎足而立。

对于在黄河岸边雄鹰一样翱翔的党项西夏,有宋一代的许多男人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纠结,甚至就是他们抱憾终生的内伤。

那个曾经戍守延州以防范西夏为己任的范仲淹,写下过这样一首伤感的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当然,除了伤怀与喟叹,宋朝的男人们也怒发冲冠。老夫苏轼曾豪情冲天:“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岳飞也慷慨激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直到大宋王朝凄凉地闭上双眼,这些中原男人也没能实现自己的英雄梦。

党项西夏人横枪跃马,叱咤风云,在中国古代史上谱写的辉煌,如今都留存在贺兰山脚下西夏王陵园内的“西夏王朝博物馆”中。西夏王陵是银川最有名的历史遗迹,也是我到宁夏后首选去的地方。在“西夏王朝博物馆”参观的一个小时,我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那些展出的文字、图片、实物都如活的生命一样,栩栩如生地散发出黄河浓湿的水气,吞吐出党项马骠勇的腥臊,让我分明地感受着黄河在奔腾咆哮,黄河在一泻千里。我整个人仿佛就是站立在黄河岸边,落入了滔滔的河水中,随着黄河的波涛起伏翻卷……

我这样的感觉并不奇怪,因为党项西夏王朝,本就是黄河漂亮转身后,在天地间创作的经典杰作。或者说,是黄河手把手将党项西夏拽上了历史的天空。

下:黄河的艺术写真——“塞上江南”

到了宁夏,是必须去中卫市沙坡头和石嘴山市沙湖的。

从银川到中卫,我们都是沿着黄河岸边走,这两百多公里被称为黄河金岸。

我们行得早,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远远看去,分不清是黄河水托起一轮鲜红的太阳,还是黄河水从那轮鲜红的太阳中流出来。分不清,我就简单化,黄河水就是天水,是上天派到宁夏大地来的。

随着太阳升上天庭,朝霞变为璀璨的金色,天朗地廓,气象宏伟。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下,黄河拽绿带水,摇曳出沼泽、湿地、芦苇滩,铺泻出两岸的白杨、槐树、柳树、沙枣、水塘、水渠、苗圃、菜地、麦土、水田……我有一种时空变换的错觉,仿佛是行进在四川老家的岷江、沱江两岸。然而,这里似乎比岷江、沱江两岸还要诗情画意。特别让我双眼一亮的是,岸边居然会有水车,轮转水泻,抛洒出一种幽幽的农耕文明风情,流溢出久违的习习古风。

在如此迷人的“江南”秀色中,我的身心早就从戈壁黄沙的压抑中解放了出来。尤其让我惊奇的是,我原来以为,宁夏只有枸杞,而且似乎是长在炎炎烈日下的沙堆上。现在才知道,宁夏枸杞大多生长在中宁县一带的膏腴之土上,依贴黄河之水,阳光日照丰沛,品质天下无双。而且,宁夏并非只有枸杞,它还是瓜果之乡,黄河岸边到处都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果园,甜蜜地生长着杏子、苹果、西瓜、沙枣、葡萄……银川大米,品质一流,出口国外。当地人说,吃这样的大米,养肤色,减肥。

在臆想宁夏水果香甜中,中卫沙坡头到了。

黄河在中卫沙坡头形成了集大漠、黄河、高山、绿洲风光于一体的绝唱。九曲十八弯,滔滔奔流的黄河在这里如同是跳起了豪放优美的探戈舞,以几个简洁流畅的“S”形拐弯,摆出了风姿绰约的造型,形成了绝妙的绮丽河湾。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胡杨白桦树,守护在河边,影布水中,阻隔黄沙;河水曲折回环中的绿洲,水鸟扑腾,一掠飞天;滔滔黄河之中羊皮筏随波逐流,筏工挥桨划筏,筏桨飞溅出水波,水波在阳光下闪烁,宛然是一支清灵的塞北小曲。河的北岸,就是著名的沙坡头——腾格里沙漠东南边缘的沙山。这里的沙漠浩瀚如海,气韵与姿态都超过了敦煌的鸣沙山。沙丘、沙梁、沙峰在阳光下闪耀出橘红色的金黄,尽性尽情地表演出风情万种的蜿蜒与起伏,沙丘居然飘逸如细腻光滑的绸缎,纯净淌泻,沙浪竟然也如月下海波,荡漾出圈圈涟漪,大气苍茫中吐露出一段醉人的儿女情长。黄河、大漠、高山、绿洲就这样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地相互簇拥,如同是一幅色彩绚丽,喧响着春意的油画。

岁月悠悠,今来古往,站在沙坡头的沙山上,置身浩渺大漠,注目黄河在脚下滔滔远去,让人情不自禁要生出思古之幽情——公元736年,诗人王维奉旨宣慰在河西打了胜仗的将士,途经沙坡头,面对大漠、黄河挥毫泼墨,写下了大多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著名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然此时不是黄昏,无缘孤烟落日,然而我的心胸却分明如狂风激荡衣襟一样,昂扬着王维那苍茫壮美的意境。

在宁夏,沙与水似乎是一对“冤家”,缠绵悱恻。有水的地方,沙想来插一足,而有沙的地方,就有水要上——这水自然是黄河。在沙坡头是这样,在沙湖也是这样。如果说在沙坡头,水与沙是平分秋色的话,那么在沙湖,水就毫无争议以主角的身份抢眼地歌唱了。

沙湖距银川市56公里。黄河水、天上降雨和黄河形成的地下水造就了沙湖。与敦煌的月牙泉相比,沙湖就大多了,总面积82平方公里。月牙泉身陷莽莽沙漠中,似乎随时都会被黄沙吞没,会被酷热的太阳蒸发,让人心生呵护、疼惜。而在沙湖,湖水分明是在挑战大漠,笑傲黄沙,随心所欲地造出江南气象。湖水浩渺、明朗,清澈、纯净,悠悠扬扬地泛波。船行绿滢滢的湖中,人恍然是在江南水乡,湖中芦苇,一丛丛、一簇簇,蓬蓬勃勃,亭亭玉立,倩影婆娑,风吹过,水漾苇荡,让人要在心中吟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与我在江南常熟沙家浜看到的芦苇相比,沙湖的芦苇更为清新色翠,更有一种天然清幽意境。

特别可爱的是沙湖鸟声。自从进入甘肃,在茫茫戈壁与大漠上,我就几乎没有看到鸟飞,自然也听不到鸟叫。当水鸟的声音从湖面上如一阵清风吹拂耳边时,心中竟然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那是如同天涯游子归来,看到故乡小桥流水时心中涌流出的激动。

当然,沙与湖的结合,才成就了沙湖在中国湖泊中独特的风韵。江南,青藏高原,都没有这样奇妙的景观:一半是苍凉浩瀚的黄沙,一半是烟波浩渺的湖水,湖水碧波荡漾,沙海金浪起伏,碧水萦绕着黄沙,黄沙守护着碧水,湖水如玉,柔沙似绸,天水一色。有如一位粗犷雄浑的西北大汉,拥揽着一位温柔秀美的江南少女,让人觉得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与苏轼“大江东去”的豪放,都被沙湖描绘在了这清水黄沙的湖中。

晚霞夕照,我从沙湖返回银川。黄河水色曳波,含情脉脉,汪汪漫流;岸边的公路、田土、房屋,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嘈杂、动荡、忙碌。岸边的人家升出了袅袅炊烟,幽然而清淡;从一处河滩的芦苇丛中飘出乳状的雾气,幽幽的,湿湿的,似乎有水草的清香;一种宁静空灵的氤氲从黄河两岸如丝溢出,渐次扩放,弥漫在天地之间……我的人已然被从车里拽了出来,神游在这梦境中,仿佛是缓步在九寨沟的海子边,呼吸静谧与纯净,伫立在泸沽湖畔,聆听风流与温馨,坐在尼洋河岸边的石上,陶醉于野性与神秘。

我想到一个比喻,黄河简直就是一个多情女子,拽着曳地长裙走上岸来,由着性子,天真烂漫,率真无邪地在宁夏平原上拍艺术写真——抛洒一路芬芳,一川秀色,一地风情……

尾声:

黄河之水天上来。

真正要理解黄河作为母亲河,你必须到宁夏。

在宁夏,黄河从不泛滥成灾,降祸她的子民。

在宁夏,黄河是母亲。上天派她来生殖土地,生殖禾菽,生殖瓜果,生殖人的灵性与创造,又让她以博大慈爱的胸怀,呵护疼爱它们。

在宁夏,黄河还是深谙风情的女子。上天派她来以柔情似水的情愫,灿烂塞上大地,温柔贺兰山脉。

风雨西夏,党项悲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西夏党项人,最终被蒙古人所灭——灭得很悲壮,灭得很彻底,灭得只在贺兰山下留下几抔黄土。

残阳如血,血一样涂抹在西夏王陵上,仿佛是一支古琴弹奏的苍凉哀婉悲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前面的西夏人已经永远地走了,后来的人已非党项血脉。墓怆然而涕下,墓中人怆然而涕下,血色残阳也怆然而涕下——黄河也因之怆然而涕下。

作为西夏党项人母亲的黄河,我敢肯定,她的内心一定很悲怆,很苦,那涂抹在西夏王陵上的残阳,就是黄河心中流出的血。她从不在宁夏泛滥成灾,我猜想,就是以一种不变的温柔母性,呵护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西夏党项人。虽然他们整个种族都被深埋黄土了,但黄河绝对不会以滔天巨浪,汹涌洪水,惊扰九泉之下的亡灵。

母亲,伟大而慈爱的黄河母亲!

后记:

“天下黄河富宁夏”,于是有“塞上江南”。但这只是宁夏的A面——黄河流走的区域。这一区域只占宁夏面积的三分之一。而另外那三分之二,就成了B面,苦瘠甲天下。典型代表就是位于宁夏南部的西海固,因为土地不能承受太多生命之重,无数沟、壑、塬、峁、梁、川、壕上绿色生态全无,地下无水可用。毛乌素沙漠与腾格里沙漠又两面夹击,整个宁夏本就极少天上来水,西海固更是常年无雨,许多地方已由无绿色植被向沙化甚至沙漠化挺进。1972年,联合国粮食开发署就将西海固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催人泪下的细节是,生活在这块干涸土地上的部分信教民众,在参加宗教仪式前,都须净身——用水洗面、洗手、冲脚。因为无水,他们只能以土代水,以黄土“净”身。在我的臆想中,那些沟、壑、塬、峁、梁、壕、川,那些干裂黄土上的所有生命,此生最幸福的梦,就是到黄河边上,枕着湿漉漉的水声,香甜地睡上一觉。

有了B面的反衬,A面的“塞上江南”须每日做一虔诚宗教功课:五体投地、泪流满面向居功至伟的黄河下跪!

文 陈大刚

图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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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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