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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秋江

 laudal 2020-07-04
是什么时候留意起木芙蓉,我也不记得了。

学校里有一小片湖泊,湖中有芦苇、荷花、睡莲、蒲草、梭鱼草等,沿岸是大叶榕、大叶相思、南洋楹等乔木,每日上下班都要从中走过,阴晴朝夕,四时叹逝,而湖光变幻,草木丰茂,是颇有野趣的所在。

数年前,发现了湖边有一株木芙蓉。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这种花,也忘了是如何认得她的了。总之,在我每日走过的小路对岸,她开出了淡粉色的花,在一片萧索的惨绿中,很容易就吸引了我的眼光。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花,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她伫立于水边,枝叶扶苏如照水临妆,大如碗盖的花一个个垂垂于枝头,颇见风致。走近一看,则花比人高,重瓣叠叠,花瓣略显轻透,中有脉络分明,丝丝线线。花色参差不一,有将谢的缀于枝上,已是深重的紫红色,卷成一小花苞,不久即委地成泥。初开的则是清清透透的粉白色,花蕊明黄,与此正是绝搭。后来查资料方知,此种名为三色醉芙蓉,是木芙蓉里最为特别的品种。花色随日色而变,清晨初开为白色,日中粉红,日暮则又变为紫红,花期仅一天,所以落下的木芙蓉,都是紫红色的。花色变化的原因,大抵在于花内色素和酸碱度因温度而发生变化,植物中是比较少见的。 吴震方《岭南杂记》记载了另一种变为淡黄色的木芙蓉:“潮州木芙蓉大如梧桐,朝开粉红色,午变大红,晚又为淡黄,人家种者,凭楼而观之。”尚未得见。

后来,我又在附近教工宿舍区楼下发现零散的几株,大概颇有年月,长得更为高大,开着紫紫红红的花,因为花极大,又有些痴憨的样子。此种植物,若非开花,是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岭南虽无明显的秋季,然每逢秋来,木芙蓉却总是应时而开。花草最是守信,世间万物原是有约,一程一程,循环往复中自有笃实和安宁。木芙蓉,大抵是无秋的岭南深秋的明证。

木芙蓉之名,乃于我们平常所见的荷花——水芙蓉相区别。《本草纲目》载:“此花艳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莲之名。八、九月始开,故名拒霜。俗呼为皮树。《相如赋》谓之华木。”木芙蓉大概可分为三种,单瓣、重瓣和三色芙蓉。木芙蓉属于锦葵科,与锦葵原是近亲,单瓣木芙蓉花型颇类于锦葵,重瓣的稍类牡丹、芍药等名花。木芙蓉花色明丽,但历来却与富贵等意象沾不上边。

木芙蓉主干上有分叉,斜倚有度,颇见情致。花皆长于枝干末梢,有向上的姿态,又因其开于深秋,不与群芳同艳,故而历来文人以为此花别有风骨,赋予其与菊花般淡逸的品性。其枝叶阿娜,姿态优美,又爱长于水畔,更添了几分柔情绰态。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说:“木芙蓉以秋深开,水芙蓉既谢,花乃继之,至冬深而罢。虽岸生,亦喜临水,得水则容颜益媚。”

“得水则容颜益媚”这句真能得木芙蓉之神。自从看过水边的芙蓉,确实觉得此花与一泓秋水就是天然图画。高士奇《北墅抱瓮录》有一段写木芙蓉之于水畔花圃,写得极美:,

“木芙蓉潇洒无俗姿,性本宜水,特于水际植之,缘溪傍渚,密比若林,杂以红蓼,映以翠芙,花光入波,上下摇漾,犹朝霞散绮,绚烂非常。”

恽寿平的木芙蓉
恽寿平的木芙蓉


恽南田有木芙蓉画,仿佛有秋风吹拂,花叶俯仰有情,当得起“潇洒无俗姿”的雅评。好多年前,我在广东省艺术博物院见过一幅陈树人的芙蓉秋江图,印象很深,画的是近景,三两朵木芙蓉沿峭石垂于秋江上,明明是一片萧寂,却见鲜妍,令人动容。在网上找到相似的一张,木芙蓉画得极是冷艳,用笔利落。上有题诗云:

秋风摇落到江篱,浦溆儃徊屈子怨。遮莫拒霜孤抱在,湔(?)江聊为写相思。

陈树人的秋江芙蓉图
陈树人的秋江芙蓉图

岭南画派三家中,我独爱陈树人的画,以其未离传统,文人气息浓厚,而格调温雅。其师居廉也有一幅木芙蓉,撞粉之法表现木芙蓉微透的花瓣,正自适宜。

居廉的木芙蓉
居廉的木芙蓉


历来关于木芙蓉的记载和诗句,似乎也是离不开水的。

宋人很喜欢这种花,宋画里偶能见到木芙蓉的芳姿。王安石写过一首《咏木芙蓉》:“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还似美人初睡起,强临青镜欲妆慵。”吕本中也有《木芙蓉》绝句:“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著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所写木芙蓉,都是临水而生。南宋曾季狸在《艇齋詩話》中对这两首诗作了优劣之论、他说吕诗“极雍容,含不尽之意,盖绝句之法也。”而王诗,仅仅只是作美人之喻,觉得味短,不及远矣。吕诗写木芙蓉,说她不像桃李,开落都要听从东风,她有自己的风骨,把花开在深秋的寒霜里。这个“绝句之法”,很堪玩味。前两句原是平常,后两句一经对比,诗意顿生。吕诗也是有所承袭的,唐人高蟾屡试不举,写了一首诗《上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即是以木芙蓉自喻,说自己原本就生于秋天的江水之畔,并不怨恨春天的东风没有来吹开。可谓寄兴深微,怨而不怒。

因此,木芙蓉成了一种很不得志的花草。《群芳谱》在介绍木芙蓉时就感叹到:“此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深怜木芙蓉清雅绝伦却命途冷清。所以,《红楼梦》中黛玉所抽中的支签上所画,必然是木芙蓉,而非荷花。《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章是这样写的:“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此诗出自欧阳修的《明妃曲》,前一句是“红颜胜人多薄命”,即是说如昭君一般的美人才子自古就是薄命的,不必怨未曾受到东风的照拂,只该自己嗟叹吧。此句移来咏“木芙蓉”,自是绝当。

生长最多木芙蓉的地方,大概是成都,成都自古称为蓉城,此芙蓉,正是木芙蓉。

宋人赵抃《成都古今集记》记载:“孟后主在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以花染缯为帐,名芙蓉帐。”此情此景,可谓绝艳。

木芙蓉与成都著名的女校书薛涛也有莫大的关联。据说薛涛居于浣花溪畔时,尝自制笺纸,时人唤为薛涛笺。据历代资料,薛涛笺的特色是形制较小,便于写诗,而色泽为红色,是后世彩笺的滥觞。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中有言:'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所说浣花笺纸,很可能指的就是薛涛笺。

而木芙蓉,正是制作薛涛笺的重要原料。

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指出:“四川薛涛笺以芙蓉皮(即木芙蓉)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从这里看来,木芙蓉不仅是薛涛笺本身的重要原料,也是其所以为红色的关键染料。现代研究表明,木芙蓉的枝干皮部纤维细长,木素含量低,是适合制造书画纸的优良木种。

我向爱笺纸,因了这一层,更对木芙蓉生出几分亲切和爱重。

近来也是秋深,又到了追寻木芙蓉芳踪之时。从前看过湖边的那一株三色醉芙蓉后,令人难忘她的身姿。可惜第二年秋天再去寻时,已不见她的踪迹。去年在湖边另一侧,发现一丛更大更高的,与水边蒲草芦苇一起,开得盛烈。今年刚入秋时去寻,已为周边蔓草所掩,剩下矮矮一枝,枝叶疏落。如今秋深再去寻,已杳然不见踪影。令人想起《离骚》里的句子:“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木芙蓉却终究没有远离我。

以为今年无木芙蓉可看之时,却又在蒲草丛附近的角落里见到一大一小的两株,是单瓣的,花色如淡霞彩,单瓣更见清雅,月黄色的花蕊极为突出。未开的花苞则一一向上,聚于一起,不负“拒霜”的美名。近日常常绕路去看看它们,开得极好,是秋光里的一片柔静。有日清早还见到几只红耳鹎在花枝上戏耍,俨然一幅秋日的花鸟画,也很好看。

可是不知怎么,还是想看开在秋水边的木芙蓉啊。

从前在湖边的那枝三色醉芙蓉
从前在湖边的那枝三色醉芙蓉

近期发现的单瓣木芙蓉
近期发现的单瓣木芙蓉


木芙蓉上的红耳鹎
木芙蓉上的红耳鹎

凋谢的单瓣木芙蓉,色泽更深,也很好看。
凋谢的单瓣木芙蓉,色泽更深,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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