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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峰记忆——别了,英金河大桥

 天下掌故 2020-10-28

陈书华

别了,英金河大桥

陈书华

时间已经到了2014年。一天,身在北京的我在网上无意间发现《爆破》杂志刊载的一条消息:2011年1月10日10时 ,爆破总指挥下达了起爆命令, 随着一声闷响, 在短短577 ms内, 位于赤峰市境内S205线上的赤峰市北大桥, 从中间向两端依次解体崩塌落入河底, 尘埃过后爆破指挥部掌声一片。起爆后现场查看,桥拱、桥墩、桥台原地塌落破碎 ,解体充分, 两岸个别飞石控制在30 m以内, 附近建筑物完好无损, 爆破取得圆满成功。这一消息,对于更多的赤峰人来说,意味着破旧建新,对未来更加美好的期待会让他们对已经服役40多年的大桥的卸任不再惋惜。同样作为赤峰人,这座大桥的消失却使我骤然生出一种空落和悲凉,如同经历一次血肉生命的分离,一次现实与虚幻的解体。

大桥记载着我的那段特殊的经历,是我苦难岁月的见证。大桥不在了,把我的印迹也一起带走了,落入那深深的河底。而带不走的都将复归到记忆中......

那一年,父亲因被迫害含冤死去。父亲的工资停发了,我们母女也就没有了生活的经济来源。年过20的我,完全可以承担起抚养母亲的责任,但以当时我的身份,除了下乡,没有资格,也没任何可能去做别的选择。经过一番努力之后,街道革委会给了母亲一个“力工”的名额。生性好强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忍心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去做这份工。于是我作了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胆决定:顶替母亲去做这份苦力。

1969年的3月,我来到筑路工程队北大桥建筑工程部报到,从这一天起,我由父姓改成母姓,大家都唤我“小苏”。同时来这里报到的男男女女几乎都是中年人,其中还不乏并不陌生的面孔,他们是一趟街的左邻右舍。文革以后,小商小贩全被取缔,变成无业游民的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地去做这样的活计。在所有的应召的力工中,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少之又少,不是她们不肯做,是即使想做,恐怕都不具备“资格”。能到这里做工,我没有对重体力劳动的畏惧,也没有对之前境遇和身份的失落,有的只是不再下乡可以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幸运和“冒名顶替”的恐惧。
    我们这一批力工是在大桥建设刚刚动工时进入工地的,主要进行大桥下部结构的施工。回到50年前,在建桥方面还没有先进的技术、设备和材料,现在建桥全部用挖掘机挖基坑,而那时还要靠手挖肩扛。做工时男女有别:女工都分配去筛沙子,工酬是1元3角3分;男工分配去河里捞砂石,并用筐把砂石抬到岸上,他们的工酬是1元5角9分。所有的力工三班倒作业,24小时不间断施工。
    我筛了3天沙子,看似强度不大,要是7个小时(中间有短暂的休息)连续筛呢,那种单调重复带来的倦乏,那种时间上的煎熬,都足以形成对一个人身体和心理上的挑战。

境遇的突变,生活上的无助,经济上的拮据,没有让我沉湎于失望和自怜中,反倒激发出一种不甘和不服,越久的压抑,会反弹出一种抗争的力量,大有几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豪气在身。以至这样强度的劳动,仍不能让我心中积郁的活下去的那口气得以释放。

我又做了一个超乎寻常的决定:申请去干男工的活!这个要求让当时带我们的姓周的工长很是为难,可能在此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何况他一个人也决定不了此事。奇怪的是,周工长没有问及我要求调动的更多理由,也没有说服我,扭头便走了。第二天,再次来到工地时,我被工长直接分配和男工一起去抬砂石。同工同酬,这样我每天可以多挣两毛多钱,最重要的我要证明给自己看:我能行!
    从一开始我便遇到了挑战,一个筐要两人抬,但男工们谁都不愿和我搭伙,我想他们大概是既想保留男人的面子又不想承担的更多而已,我便对自愿搭伙后剩下的一个看似也不强壮的男工说“我们俩一起抬吧!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每次你看好,绳子放中间,你在前我在后。”砂石是从河里捞出再抬到岸上,抬着筐要走一个有一定坡度的跳板,抬着东西上行时走在后面的人,无疑负重要多一些。接受这样的条件,作为男人他也觉得未免有些不仗义,不过他终于搞明白,让他处于这样的尴尬境地,是源于我的“固执” ,他不友好地说“人家女的都去筛沙子,你干嘛非得来这抬沙子?”我不置可否。
    装沙石用的都是那种大号筐,装满淌着水的砂石的筐,少说也有200多斤。两天下来,我的右肩多出了一个像馒头一样大的一个包,又紫又青。一直抬还好,休息之后,扁担再上肩,竟然痛的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就在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听到拿着扁担另一头的人说:“行吗?还是去筛沙子吧!”我意识到我没有退路,我更不愿意给周工长再出难题。“打落牙齿和血吞”,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北方的初春,乍暖还寒。特别到了夜间,温度仍在零下。最难熬的是零点到早8点这一班,在冰冷的河里浸泡着,尽管配备了水裤水靴,仍不能抵御寒冷的侵袭。水滴在跳板上会结冰,走上去一步一滑。凌晨3点,便进入我的“绝命时刻”,那种冷、那种乏,特别是那种困,会让人这样一个高级生命跌落到低级的原始状态,仿佛整个灵魂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对一张床的渴望……重负在肩还是打了瞌睡,几个踉跄之后,没有任何挣扎,顺势掉进了河中。周工长走过来看到浑身湿透打着寒颤的我,准我提前下班。因为那几天正处于“特殊时期”,我断定自己会病倒。回到家中,不吃不喝十几个小时的睡眠后,第二天的夜间零点,我准时又来到工地。
    赤峰城不大,除了城市管理和市民生活必需的机构和设施外,几乎没有什么景观。那时北大桥的建设倒成了市民关注的一个“景儿”,每逢星期天,大坝上站了很多到这里看修桥的人。我混在一群穿着黑色大水裤的男人们之间,也许格外显眼,我分明看到时不时地有人会朝我的方向指指点点,我甚至会听到有人在唤父亲的名字。父亲的职业和他的爱好,让他在赤峰街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的,能认得我的人一定是父亲的老友老熟人。可以想见,对于昔日家境优越父母膝下娇贵的独生女,现如今的处境,对于世事更迭,他们一定会感慨颇多。
    我很喜欢那时的自己:从内到外平静自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原有一切的消失,倒让我身无系累,远离尘俗,心也变得更加澄明,我才得以能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在那种场合,我唯一不清楚的是,在大坝上众多看热闹的人之中,有一个人,看到桥基上的我,抬着那么重的筐,在冰冷的水里出出进进,在跳板上往来反复,显得那么孤单而无助,特别是看到粗重的体力劳动让一个柔弱斯文的女孩“粉褪妆卸”,桃李年华原本的青春与活力因谨慎而被收束起来,她心痛如绞,泪流满面,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母亲是特意为我来送饭的,见面时我一眼就发现母亲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从这天起,我拒绝母亲再来这里,每天还是由我自己带饭。
    一个整月过去之后,我拿到满勤的工资40多元钱。发工资的那天,我看见有一个人比我自己还高兴,这是我们的周工长。事实上,从第一天起,冒名顶替就已不再是秘密,但却没有人去告发和纠缠这件事,对给与我同情和关照的工长和工友,我从没有过忘怀。我感激他们,让我不再惧怕每天的点名;让我可以在劳动中单纯地去享受自食其力的快乐:让我更加专注于“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磨炼,完成逆境中的自我重生。
    没等大桥建设完工,我便离开了这里。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曾几次被抽到工程部办公室帮他们写“大批判”的材料,写的东西还很被看好。周工长背后悄悄地对我说: “好好干!我们这里缺一个化验员,好几个人都推荐了你。”明知可能性不大,心中还是有些期许。

几天后收工下班前,周工长来到我的面前,这一次他破例地叫了我“小陈”,他说在这里工作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建议我抓紧时间去澄清父亲的问题,这样我才有更多的出路,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事出有因,我已经明了“化验员”一事的结局。事情本身和长者提醒犹如重重的一击,我必须做出选择。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没有再去建桥工地。
    在这段经历中,我创下了我平生的许多记录:最长时间的沉默,最香的睡眠,最大的饭量……
    我没有献力到大桥的最终落成,但我完全有理由为我心中之桥剪彩了!在筑起桥墩的同时,那一沙一石也筑在了我的心上;我相信,随之而起的那无形的桥拱足以支撑起我将面临的所有压力,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我已经拥有了最初的勇气、自信和坚强。
    相对于北大桥,我更喜欢英金河大桥这个名字。在后来的日子,每每想到它似乎让我的人生也灿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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