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700 万，30% 欠款追不回：患者逃费欠费，最后却要医生掏钱？

本文作者：z_popeye

「张嘴，咬一下，感觉合不合适？」

在得到了患者肯定的回答后，口腔科医生胡睿把安好的烤瓷冠又摘了下来，然后开了一张缴费单。

接下来，患者需要拿着这张单子，从位于门诊大楼 15 层的口腔科出发，乘坐拥挤的电梯回到 1 层大厅，在缴费处排上十多分钟的队，缴清费用，才能回到 15 层，给这颗烤瓷牙做最后的粘合固定。

「等他交钱回来，我可能已经开始看下一个病人了，所以又要等。」胡睿说，「其实挺麻烦的，但是没有办法。」

尽管前来就诊的患者时常抱怨「太折腾人」，但医生确实也有自己的苦衷。

拔鱼刺 40 元，医保覆盖也拦不住患者逃费

胡睿不是有意为难患者，他曾经遇到过一个同样做烤瓷冠的患者，戴着价值 5000 元的全瓷冠，说要出门接个电话，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损失的 5000 元，最终由整个科室一同承担。

虽然被扣了奖金，但胡睿谈起这件事时，却还是惦记着患者的情况：「连粘固剂都没要，也不知道他牙冠掉下来该怎么办。」

「看病交钱」，这样一个在普通人看来天经地义的道理，从医生的视角出发，却还存在着许多意外情况。

医院门诊挂号大厅

当我们在网络和论坛上搜索「患者逃费」这样的话题时，可以发现，还有相当多的医生都有着和胡睿相似的经历。除了门诊，急诊也是逃费的重灾区。

姜悦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在她所在的耳鼻喉科，这种逃费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最常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就是来急诊拔鱼刺的病人。

「鱼刺拔下来，病没了，人好了，拿着缴费单出门，扬长而去。」姜悦谈论起自己的经历，觉得十分无奈，「其实拔鱼刺只要 40 块钱，还是医保覆盖的。」但坐在诊室里的医生，往往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才意识到挂号系统里这个一直显示「未缴费」的病人，是真的不打算掏钱了。

住院病人欠费，医院还要管吃管喝

和姜悦不同，在华东地区一家三甲医院精神科工作的医生李媛媛在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患者时，就已经被告知，这个病人一直处于「欠费」状态。

这是一位长期住院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父母双亡，无儿无女。她的兄弟姐妹们在医药费的问题上逐渐出现分歧，缴费间隔越来越长，电话联系越来越少，住院账上的欠费也越积越多。

「我听说有些不怎么正规的精神病院会直接把这种欠费病人送回家，」李媛媛说，「我们医院自然不会允许这种做法，只能给患者家属打电话，天天打。」

有一次，李媛媛终于联系到了患者的妹妹，电话那头，家属的语气十分客气：「钱我们是不会交的，希望你们能理解。」

在广东一家三甲医院的感染科工作的医生周浩，遇到的情况和李媛媛非常相似。一些沾染赌博、吸毒恶习的患者，基本都已经和家庭断绝了关系。「这些人倒是能提供电话，但打过去，都说不认识。」

「我们比病人还急，因为没有家属在，不仅没人付费，还要我们科室自派人手去照顾他起居饮食，连他吃饭都得我们出钱。」周浩说，「遇到这种情况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患者欠费医生「买单」，18 万要还 20 年

40 元的拔鱼刺、5000 元的烤瓷牙、积累多年的住院欠款……这些金额一笔一笔累积起来，给医院和科室带来的经济压力不容小觑。

据报道，在广东省中山市人民医院，仅 2019 年就有欠费逃费者 130 余人，目前尚未收回的医疗费用仍有大约 753 万元。而 2020 年前 5 个月，出院未结账患者已有 80 人，欠费金额超过 345 万元。

为这些欠款「买单」人，最终还是医院和医生。

周浩介绍说，他所在的医院规定，欠款由医院负担 50%，剩余从科室奖金中扣除，「相当于平均到每个人头上，大家各掏一点」。

2017 年，有人通过网络爆料了一份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区人民医院的「病人欠费医生扣款明细表」。该院规定，病人欠费金额的 70% 由主管医生负责，每月从医生当月绩效中扣除 500 元，直至扣完为止。

网络上流传的「病人欠费医生扣款明细表」

这份「扣款明细表」中列出了 39 位医生的姓名，扣款金额从数十元到数万元不等。其中需要扣费最多的是一位普外科医生，他收治病患共欠款超过 18 万元，按照每月扣款 500 ‍元的标准，他需要 20 年才能还清这笔欠款。

尽管该院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种规定只是一种激励措施，「希望医生能够注意这方面的工作，平时多说说可能就不会有欠款了。」但这个新闻还是引发了激烈讨论，不少医生都对这种「患者欠费，医生买单」的现象积怨多年。

丁香论坛留言

「就算坐牢也还不上」，高额欠款背后的无奈

还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逃费欠费问题吗？一直以来，政府部门和医院本身都在为此寻找不同的解法。

2018 年，甘肃省出台规定，要将恶意逃费的住院患者列入「黑名单」，联动医保结算系统，收集恶意逃费患者的个人信息。这样一来，逃费患者再次住院时就无法享受免押金等一系列医保优惠政策。

甘肃省政府官网截图

在广州，医保系统全市联网，当患者入院和出院时都需要在医保信息系统中进行登记和结算。如果住院病人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就逃费，那他的信息在系统中就会一直显示住院状态，不仅不能再次办理住院，也不能在门诊享受医保待遇。

尽管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震慑了那些投机取巧的恶意逃费行为，但是却无法解决因无力支付而产生的欠费。

为了应对逃费欠费的情况，中山市人民医院在 13 年前就建立了「医疗欠费管理科」。在这个特殊科室的账本上，目前仍有 30% 以上的欠款，始终无法成功追回。而这其中绝大多数患者，都是由孤寡老人，因病致贫，和外来务工人员组成的欠款「钉子户」。

收废品谋生的胃出血病人，在重症监护室花了 5000 元，住到第三天就要签字出院，因为「再住下去，一年收入都没了。」「如果你要医疗费就把我的垃圾车拖走卖了。」

一位母亲去世后，她的独生女东拼西凑还差 30 多万元，直言「就算去坐牢也还不上」。欠款里最少的只有几百元。有时候，家属会在收费处下跪希望免除费用。

收治急危重症患者为主的神经外科、急诊科、心胸外科成为了欠费逃费最常见的科室，合计能占全部欠费的 70% 以上。在这里工作久了，很多医生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些家境贫寒的危重病人，从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产生欠费了。

尾声

感染科医生周浩曾经遇到过一名感染艾滋病的吸毒人员，合并多种细菌和真菌的感染，病情十分严重。在患者去世后，医院和科室却没有追究他的欠款。

「他老婆私下来找到我们哭，说家里实在没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对于这种病人，我们确实也能理解。」

周浩所在的科室，曾经半年内就遇到过超过 20 个欠费或逃费的病人，涉及金额高达十多万元。「但是不能不治。」周浩说，「即使他已经欠了几万块，你也得把他收进医院。」

生死面前，没有医生会对患者说「不」，但欠费问题却给医生治病救人的本职工作蒙上了另一重阴影。

一些卫生经济学专家认为，解决医疗欠费问题，需要医院从门诊和入院的各个环节入手，及时处理任何可能产生欠费的情况。但事实上，产生欠费的原因并非单一，除了医院管理外，还涉及到医保政策等多个方面。

周浩告诉我们，他所在的医院这几年也在加强医疗欠费的管理制度，欠款金额虽有减少，但欠费问题却依然存在。为此，医院和一些社会慈善机构合作，建立了两个基金会，专项应对因「无力支付」而产生的欠费。「但目前每个病人只能报销 1 成左右。」

「希望国家和社会能够更加关注欠费这个现象，给予医疗系统更多支持和帮助。」周浩这样说，「方法绝不是单一的，但只有通过共同的努力，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难题。」（责任编辑：gyouza）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