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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藏寨(中篇连载)第五章 一个苦命的人

 马兴鹏 2020-07-08

天使在藏寨

第五章 一个苦命的人

我不知道该叫静伊、格桑曲珍、尼兰三个人“阿姨”呢还是“姐姐”。大人们让我和妹妹叫“阿姨”,他们给出的理由是,驻村工作队员都比我和妹妹年纪大,因此,必须叫“阿姨”。而村里的年轻姑娘们则让叫“姐姐”,她们说,人家几个人都还没结婚呢,你们叫“阿姨”是把她们叫老了,因此,只能叫“姐姐”。

我和妹妹犯糊涂了,只好混着叫,一会叫阿姨,一会叫姐姐。有时候,前面叫姐姐,一转身就叫成了阿姨;有时候,上午叫阿姨,下午叫姐姐,结果,往往把她们逗乐。好在,我们叫什么她们都不介意,都愉快地应答着。

“叫吧,叫吧,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们这样对我和妹妹说。

“我希望你把我叫姐姐!”有一次,格桑曲珍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我想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就这样,我叫格桑曲珍姐姐了。

格桑曲珍姐姐是个珞巴族,今年二十二岁,是几个人中个子最大的一个,说话却又是最慢的,她给我和妹妹补习语文和数学。她很怕我和妹妹听不懂她说的话,往往说过之后还会再重复一遍,末了,还会问你一句“你听明白了吗”或者“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格桑曲珍姐姐参加工作已经有两年了,据说,当初单位安排她驻村时,她是带有情绪的,极不情愿,因为她有个年迈的阿爸需要照顾,不,确切地说是养父。

格桑曲珍姐姐有着一个不平凡的人生经历——

二十二前的一个夜里,刚出生的她就被亲生父母丢到了寨子里的小河边。

她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捡回家。男人因为娶不起媳妇,是寨子里的老光棍。他把大米煮成稀粥来喂她吃,用破布给她当尿布,把她搂在怀里教她叫“阿爸”。当她第一次奶声奶气地叫“阿爸”时,阿爸高兴地一下子将她举过头顶,恨不得向全寨子里的人炫耀,自己有女儿了。

她刚来到这个穷家时很瘦弱,每天都哭个不停。阿爸抱着她向寨子里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请教带孩子的经验,并乘机让她们给她喂点奶吃。寨子里的人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这个五十多岁珞巴男子经常在河边洗成堆的尿布,不觉哈哈大笑。农忙季节,阿爸把她用毯子裹着放在带到田边。阿爸锄草、施肥、收割庄稼,她就坐在毯子上玩耍。有时吃泥土,有时拽青草,有时喝田里的脏水。小脸和小手都是黑的,阿爸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她,嘿嘿地笑。她也嘿嘿地傻笑。

小女孩一天天长大,仍然瘦,但却健康起来,很少生病。阿爸不识字,给她取名“普姆”,其实这不算什么名字,而是珞巴人对女孩的统称,只要是女孩,珞巴人都叫“普姆”。普姆五岁的时候,阿爸自己动手改了自己好点儿的衣服给她穿,一边穿一边乐呵呵地说:“姑娘家大了,整天光着屁股太不像话了!”

普姆七岁的时候,村里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都开始念书了。阿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开始帮人做更多的活计,把微薄的酬劳一点点攒起来。一年后,他把普姆顺利地送进了小学。

就这样,普姆成了寨子里第一个上学的女孩子。在这个偏僻的珞巴山寨里,几千年来遗留的“重男轻女”思想至今还大有市场,寨子里的人都这样说她的阿爸:“让一个女孩子读书,是为什么啊?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啊……”。可是,这就是阿爸,他就是要与众不同,就是要没日没夜的做事、辛辛苦苦地攒钱供她吃,供她念书。所以从记事起,她就很用功的读书,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并不聪明,但是每次都能捧着奖状回家,只为能看到阿爸的笑脸。

为了赚取更多钱,阿爸便去海拔五千多米高的大山里山采药材。看着他背着一大捆沉重的药材往山下走,累成了狗,乡亲们都说:“又不是你亲生的闺女,你何必这么拼命?”山崖陡峭,稍不留神就可能摔个残疾,但他没有一天落下工。特别是一到夏天,正是药材疯长、最为丰富的季节,阿爸每天天没亮就上山采药材,一直要坚持到天黑,日晒雨淋、忍饥挨饿。有时为了能多采些药材,多换些钱,他会在山上过夜,与蚊虫打交道,听着山涧流水和野兽的叫声入眠。

就这样,阿爸用采药材换来的钱,凑够了她的学费了。他觉得有了女儿后,日子忽然地就有追求、有计划了。他计划着把女儿送进镇上的中学,自己也扬眉吐气一番。

普姆的成绩果然很好,语文、藏文和数学每次都是一百分。班主任说,这女娃子厉害了,只是名字太土,不像个人名,得给她起个象样的名字才行,嗯,就叫格桑曲珍吧。从此以后,她就叫格桑曲珍了。只是,阿爸还是经常叫她普姆。

为了给格桑曲珍挣够上初中的钱,阿爸还在采药材的时候摔了一跤。被乡亲们抬到卫生所,医生说,还好,没有骨折。于是让他到镇里去看病,他坚决不肯。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路是能走了,就是有些跛。两个月里,格桑曲珍放了学会回家给阿爸做饭吃,劈柴、洗衣服,样样是把好手。那时,她才十一岁。艰辛的生活和贫寒的家境令她过早地成熟起来。

第二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里的中学。那一年,寨子里其他几个和她一起上学的孩子都没有考上镇中学,只有她考上了,成为寨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孩子,也是寨子里唯一一个上初中的女孩子。整个珞巴山寨轰动了。所有人说,看人家,一个河边捡来的丫头,照样考上了镇中学!

初二的一天,阿爸忽然找到学校来。他身后跟了一对激动的夫妻。那个女人说:“一见到她我就觉得是……”两人把她的脸摸了又摸,她看着局促不安的阿爸,忽然明白了。

阿爸过来整了整她的衣服,悲伤地说:“不是阿爸不要你,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家条件好,你跟他们走,以后还可以上大学……”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那对夫妇要给阿爸五万元钱,但被他拒绝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一趟寨子,就被新父母带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家,她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自己的床,一套学习的桌椅。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信这不是在做梦。

格桑曲珍知道阿爸为什么会“狠心”地把自己推给这对夫妻,因为阿爸已经不能正常上山采药材了,也就没有了可供她上学的收入来源。有一年他被收割机割去左手五个手指,左手彻底废了……”

她听话地改口叫这对夫妻爸爸、妈妈。在他们面前提起阿爸,她聪明地称呼“阿交”。她的名字也被改成了“扎西德庆”。她被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她的房间有一个小阳台,有自己的钢琴和电脑。爸爸、妈妈给她很多零用钱,她一点点把它们攒了起来。虽然她不能经常回到寨子里,但是她时刻惦记着“阿交”,惦记着他的跛脚……

她每年寒假和暑假都会去看望“阿交”,每一次回去,都会轰动整个寨子。走的时候,“阿交”总是拉着她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她看着他驼着背跛着腿在夕阳下的影子,心里觉得非常不忍。

后来,她从别处了解到,这对夫妇是在上大学时偷吃禁果生下了她,由于怕被学校开除,不得已丢到了寨子的小河边。多年以后两人结婚了,却一直不能再怀孕了,于是,便来找她。

爸爸、妈妈对她是否亲生从来没有怀疑过。直到一天她感冒了,他们带她去医院检查,看了她的血型后,夫妻俩都呆住了。这个小女孩根本不是他们的孩子。

夫妻俩商量了一夜,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们养了她两年,即使是宠物也有了感情,何况是一个乖巧的、和他们的孩子同龄的苦命女孩。但是夫妻俩对她明显地冷淡起来。

她以为自己不够乖,便更加刻苦地学习。放学回到家里后,做饭、洗碗她全包了。可还是不能让爸爸、妈妈满意。他们嫌弃她吃饭发出声音,嫌弃她在家里来客人时不够大方,嫌弃她做事情笨手笨脚,嫌弃她走路的样子不象个女孩子。

她开始想念阿爸。虽然家里穷,但是他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她五岁时拉肚子,把屎拉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他都没有嫌弃过她;她在十岁的时候还尿过床,他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她十四岁来月经时,把床单染成一片,他除了关心,并没有对她有丝毫的抱怨……

上初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一连几天,她发烧不止。她以为是得了感冒,但是吃了许多感冒药,高烧一直没有消退。去校医院一检查,竟然得了结核脑门炎,医生告诉她治疗费用至少十万元。当她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爸爸、妈妈时,他们沉默不语。

他们动了把她送回去的念头。他们没有告诉她,只是在一个星期天开着车,将她载到寨子里,找到了她的阿爸。

阿爸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拉进了屋子。他拉着她的手,眼泪就叭叭地淌下来:“普姆,你不是他们的亲骨肉,但是阿爸的心头肉。他们不要你,阿爸要你,阿爸一定要把你的病看好!”

得知格桑曲珍得了大病,被送回了寨子,寨子里的珞巴乡亲们都跑来看。她躲在家里哭,哭够了,趴在窗口看着那对自己叫了两年多的爸爸、妈妈灰溜溜地开着车走了。她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又开始叫阿交“阿爸”。阿爸想带她去城里看病,但十万元的医疗费用,对这个贫寒的家来说,对阿爸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身体残疾,没有办法上山采药材,没有赚钱的路子!走投无路,阿爸决定重操旧业:采药材。他找到一个收购药材的老板一次性借出十万元钱,条件是他以后采的药材必须全部低价卖给他,要是采不到药材,就在老板的药材店里干活抵债,期限是十年。他爽快地答应了,为了救女儿的命,只要不是犯法的事,其他什么样的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她的手术做得很成功。阿爸接她回去的时候,寨子里放起了鞭炮,父老乡亲们纷纷给父女献上了祝福的哈达。大家看着这对父女蹒跚地走进家门,不知道是谁先抹起的眼泪,整个寨子唏嘘声一片。

为了报答阿爸的养育之恩,她拼了命似地去读书,整整四年,她把自己交给了书本,最终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的整个寨子又轰动了,这是那个偏僻的小山寨里第一个到北京上学的呀。!

……

多年后,她学业有成,参加工作了,而阿爸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背更驼了,腿也更跛了。

为了照顾阿爸,让他能够颐养天年,她曾想把阿爸接到身边,但是,每次一说出口,便被阿爸拒绝了,阿爸的理由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其实,她明白,阿爸是怕给她添麻烦,怕成为她的负担。

参加工作后,由于离家不是很远,她每周回两趟家,阿爸喜欢听她讲寨子外面的世界,听她讲城市人的生活,听她讲单位里发生的各种有趣的事情,……她和阿爸看着电视烤着炉火,喝着酥油茶,吃着简单却都是自己喜欢的饭菜,任外面风再大,雨再大,阿爸感觉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每一次回家,她就感觉阿爸矮了一些,看了一下自己,自己没有长高,是阿爸变矮了,一辈子的操劳压弯了他的脊梁,每每这时,她的鼻子就一阵酸。她发誓今后一定要对阿爸好,要照顾阿爸一辈子……

……

“阿爸,您还好吗?要保重身体呀!”驻村的纪律是非常严的,她不可能经常去看望阿爸,只好每天在电话里向阿爸寄托牵挂,道声问候。

“普姆,我身体好着哩,你不要担心,安心驻村吧……”

每一次与阿爸通完电话,看着窗外依稀的村庄,看着窗外走过的村民,格桑曲珍姐姐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哗流了出来。(未完待续)

四名妇女干部进驻藏寨后,发现村子里有两名无依无靠的藏族孤儿,作为驻村队员她们会怎么做?她们与两名藏族孤儿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请听作者马兴鹏向您讲述《天使在藏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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