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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2015):山之上,国有殇

 全球影视频道 2020-07-08

“殇”这个字,本意有二:其一是说未及成年、即告夭亡,其二则是特指为国而死、牺牲捐躯。此二意自来没有混用的。但在  2015 年最新版的电影《麦克白》中,你却分明看得见二者殊途同归。这么说不仅是指,在影片开始后不久,主人公便将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兵”送上战场,并近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全军覆没;更是指这些男孩被有意识地拿来,与开场时麦克白不幸夭亡的稚子等量齐观:如出一辙的葬礼、似曾相识的哀悼,在电影开始后不到十五分钟内重复上演 …… 这些有意为之的主题再现,当然不能不引起观影者的注意。而在我看来,正是这些在战争中过早死去、因而恰可以“殇”命名的孩童,让该版《麦克白》在展现出沉郁苍凉、气象磅礴的美学风格之外,又为这部创作于四百年前的阴暗原著,注入了一抹源自当下的殷红血色和暗含锋芒的现实讽喻,从而使影片成了我心中莎剧改编电影的又一成功范例。

不客气地说,“莎士比亚”这个名字就像一道诅咒,绝对足以使“文学经典VS电影改编”这片本已局势复杂的战场,瞬间陷入到剑拔弩张的紧张境地:文字与影像、戏剧与电影、古典与现代、精英与通俗,还有所谓的“原意”与“新意”,这些“纠缠的夙孽”在这一刻全部复活。对此,各家从来也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相比之下,改编者能否在保留一分字面诗意的同时,见前人之所未见,言前人之所未言,进而开掘出作品在当下语境中的阐释空间与生命活力,则无疑是我个人最看重的质素。倘若具体到《麦克白》,那么在见识了那么多对性格与命运的沉思、对王权与情欲的检点、对苏格兰历史与詹姆士时代的考据甚至穿越时代与文化界限的演绎后,2015年的这一版又将作出怎样的开拓?——这一回,评论家和导演倒是口径一致,一再表示本片最大的创见,便是引入现代心理学的视角,将麦克白诠释为一名 “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受害者,从而深化了对悲剧主人公的体认和理解。但是,在阅片完毕后,我对这一流传甚广的说法却感到几分意犹未尽。历史地来看,以 “PTSD” 这一现代知识,为麦克白深邃晦暗的内心戏码提供某种学理上的支撑,这无疑延续了莎剧研究中精神分析一派的传统。然而,当俄狄浦斯情结业已成为了某种大众神话的母题之际,是否也在提醒我们,一种理论(尤其经典理论)在开启一方天地的同时,也极有可能造成一种新的遮蔽?更关键的是,在看似科学、理性、客观的表象之下, “PTSD” 之成为流行语汇或通俗常识,不正联系着一个远为深刻的反恐(战争)语境?故此,当我们选择大谈 “PTSD” 时,实质上同时回避了对哪些话题的谈论,未始不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那么同理,当法斯宾德版的麦克白被轻易贴上了一个 “PTSD” 患者的标签之时,是否有什么东西,为我们视而不见?

以我之见,“殇”之一线在片中的贯穿隐现,其实异常清晰地指点着麦克白的心理症结: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士兵(如从阿富汗归来的美国大兵)的战后创伤,而分明是一份亲手将年轻的无辜生命打造成武器的负罪之感。想想那位被麦克白亲自“武装”、并自此“阴魂不散”的少年兵士吧!——在高度风格化的慢镜之下,他被麦克白从地上拽起、推向前方,并惨遭割喉的一组画面,精准地对位于战场上女巫的初现。接下来,导演更别出心裁地让以下独白,在主人公收葬他(们)时幽然而起:“这种神奇的启示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吉兆 …… 假如它是吉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卜卜地跳个不住呢?”——这难道不是暗示我们,内心深处,业已获封考特领主的麦克白,深知此刻的地位与尊荣,无不来自脚下儿男的英年横死?——恐惧不安,其来有自!故此,麦克白必然要以葬礼安抚阵亡。所谓“国殇”,其实质便是以国家之名为杀戮赋义,将厉鬼收编为英灵,把暴毙点化成崇高。然而,直视过深渊的麦克白毕竟知道,一场仪式并不能将罪行真正埋葬;后者如一片断刃嵌在骨中,于弑君之夜潜回营帐。在此,导演无疑洞悉了人性的幽微,才会安排“少年”递上(回赠?)凶器  —— 杀人者的焦虑,只有在又一次的杀人中才能释放;“无名之罪”的焦灼,唯有在“谋朝篡位”的罪名下才可暂得安息。当僭主向女巫乞灵,群鬼中又是同一亡魂叫他顽强、残忍;因凡母所生,皆难害其身。彼时,麦克白与其说如蒙大赦,毋宁说如见至亲,一副“还是你对我好”的表情,又怎会料到那预言中的圈套? …… 直到真相大白,“愿那告诉我这样的话的舌头永受咒诅”,镜头才又一次打回少年冷酷的脸庞——原来一切引诱怂恿,都只是鬼魂复仇的伎俩;所有诓骗教唆,不过是为血债血偿!所有踩着白骨的居高位者都该记着:热门电影

We but teach bloody instructions, which, being taught,

                                                                                  return to plague the inventor!

从这个角度出发,或许就能解释何以原作中的经典段落——麦克白弑君后的疯狂呓语,在片中竟被大幅度删减。因为照影片的推演,弑君其实远非“原罪”,反倒成了“原罪”的延续,甚至转喻。同样的,歌蒂亚版的麦克白夫人不洗手(这或许会叫许多观众失望),改擦凶器。但考虑到那是前述幽灵的回赠,那么她想拭去的究竟是哪桩罪行,就不免引人深思。不过,倘或回到“殇”的视点,那么更有趣的区别或许是,彼时的麦克白夫人虽也精神恍惚,却并非原剧所说的梦游;相反,她亦真亦幻地回到当初那座小礼拜堂内(在本片中,几乎所有有关麦克白夫人的场景都笼罩着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对空无中“想象出来的孩子”(导演语)忏悔落泪。如果说在莎士比亚笔下,梦游、洗手的情节,构成了对前情中那一句“一点点的水就可以替我们泯除痕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的回应;那么  2015 版电影中的这番情节,所指涉的自然是她此前对恶灵的召唤:“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 …… 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当然还有那句令其夫自愧不如的狂言:“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 …… ”无疑,在导演眼中,丧子(“殇”的另一种形式),构成了麦克白夫人残忍的源头——虽然这未必就是本片的独创,2006年萨姆沃辛顿主演的时装版电影《麦克白》便已作如此演绎;但 2015 版的亮点在于,它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份残忍的“底线”——那是麦克杜夫的孩子被活活烧死的时刻,歌蒂亚的泪水说明了一切,并再次点出了“殇”的意义:所以她当然要向一个孩子忏悔,因为只有这些被无辜残害的生命,才有资格审判。

当那片乱云飞渡、鬼祟出没的高地化为一片火海,那部黑暗、阴惨,甚至连名字也因暴戾不祥而为人讳之不及的“苏格兰剧”,终于落下了其沉重的幕掩;然而,那却并不意味着悲剧的结束——君不见,先王的儿子马尔康,与班柯的儿子弗里恩斯,这两个曾从麦克白手中奇迹般地逃出生天的孩子,业已举起了父辈的宝剑,并一头扎进那片曾吞噬过万千儿郎的血雾之中!——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 2012 年 BBC专题片《揭秘莎士比亚》中,杰瑞米艾恩斯在解说《亨利四世》与《亨利五世》时,脚下那片十字架林立的一战阵亡者墓园;想起了  2014 年在京上演的话剧《麦克白后传(原名“邓西嫩”)》中,那显然是来自阿富汗或伊拉克战争的幢幢阴影 …… 或许,这才是 2015 版电影《麦克白》所试图告诉我们的——依然有无数的孩子,在被一次次人为地卷入战争的漩涡与死亡的深渊!——比起历史上的什么英雄豪强之登高跌重、王侯将相之身死人手,那难道不是,更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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