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的开头写道：“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的老钟十分“固执”，结果，“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无独有偶，法国电影《再见，我的王后》也以时间的滞后开场，只是这里，“倾城”变成了“倾国”——1789年7月14日清晨，王后的陪读女官希朵妮 · 拉波德被钟声惊醒：她迟到了。但整个凡尔赛比她睡得更死，那里平静如常、一切如旧；没有人知道，几乎同一时刻，在二十多公里外的巴黎，巴士底狱已岌岌可危，波旁王朝正摇摇欲坠。待到时钟失窃，一切才终于了然起来 —— 历史丢弃了这里，丢弃了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丢弃了这座宫殿所有的华美、污秽，和那些引人遐想的幽微情思若论华美的程度，《再见，我的王后》自然比不上正面表现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那部《绝代艳后》，后者耗资之巨、做工之精、用度之靡，俨然有当年《埃及艳后》的遗风，倒也真不负传主往日的声名狼藉。然而美则美矣，到底失之轻浮 —— 导演索菲亚·科波拉似是立意要走白居易写《长恨歌》的路子：流连忘返于“璇宫有女初长成”的美丽与哀愁，兴致盎然于“翡翠衾寒谁与共”的喧哗与骚动；至于那令“断头王后”终于“断头”的暴力革命，则只一句“巴黎鼙鼓动地来”，便举重若轻般地将广袤、复杂而深邃的世界图景淡化至无迹，仿佛那不过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却恰好适时地“咔擦”掉了那声，等在主人公生命终点、却令导演意兴阑珊的“咔擦”）。于是乎，不无荒谬的，《绝代艳后》自身成为了它所嘲弄的那种东西——一只穷尽豪奢却难有回味的婚礼蛋糕，一支赏心悦目却价值中空的巨型广告，又或者，用我从别处读到的那个生动比喻：一座架空于社会深渊、悬浮于历史洪流的堂皇舞台——当影片落幕于王后离宫时向昔日的“舞榭歌台”投出的最后一瞥，你不禁会有这样的疑惑：安托瓦内特与凡尔赛，究竟谁的落寞在导演心中更有分量？谁才是这部以人物为名的电影真正的主角？…… 倘或以历史后来者的位置放眼陈迹，目力所及，却仍不过“翠翘金雀玉搔头”的“bling bling”，而自为无涉于“石壕村里泪更多”，又跟当年的安托瓦内特，什么两样？  如果说《绝代艳后》是《长恨歌》的异国余音，那么《再见，我的王后》便很有几分《红楼梦》的遗韵。说到底，本片何尝不是一面法兰西制造的“风月宝鉴”？正照是凡尔赛的风月，反照是巴黎的风云——安托瓦内特的法国与罗伯斯庇尔的法国，在此互为表里；另一方面，主人公希朵妮 · 拉波德视点虽小， 却能以陪读女官的身份勾连上下：从王孙贵胄到奴仆杂役，大厦将倾时的众生百态尽收眼底——正所谓“管窥”“烛照”，妙在取巧。更重要的是，对十八世纪充满矫饰感的法国宫廷而言，革命的在场铺就了历史的底色，对仆役的关注则补全了社会的底层；有了这两个层面的“垫底”，本片自比《绝代艳后》多一分粗粝、浊重——我辈推之为，“现实的质感”。就像影片开始后不久，拉波德小姐在去王后寝宫的路上不慎跌倒，碎花裙子的下摆沾满泥泞；我们由此醒觉：即便在这里，在凡尔赛，人们也从未高蹈于半空，毋宁说是踉跄、甚至沉沦于现实的泥淖。因此，在本片中，你看到的必定不只有华美——在庄严的卫队通过前，金色的宫门外挤满了褴褛的乞丐；情歌摇荡、平静如画的人工湖，竟同时也是鼠尸漂浮、蚊蚋滋生的一潭死水 …… 不同于影片《香水》中奇观化了的肮脏腥臭，在此，污秽提示着华美之下的腐朽和变质。讽刺的是，王后一边对死水心有余悸，一边却仍以时装绣花“饮鸩止渴”——在这个历史性的早晨，她与那止水，别无二致但假如安托瓦内特是水，那么，她的静滞仅止于身为王后而无法跳脱的历史局限；就其内心而言，她无疑是一片幽深、宽广又瞬息万变的海洋：待人接物中的平易随性、蒙受屈辱时的自尊桀骜、卸下盛装后的脆弱无助、对波利涅克夫人的放纵痴迷，乃至偶然发作的歇斯底里、喜怒无常，无不彰显着人物性格的丰富与饱满。所以看过本片后，对她的扮演者——戴安 · 克鲁格好感倍增的观众，想必大有人在；不过要是你问我的话，那么本片最细腻动人之处，怕要首推情感表达之曲折幽微——身为王后脚下“尘埃里的花”，希朵妮的满怀心事无从着落，一腔深情无以言说；是以言谈每每口是心非，行事处处别有怀抱：她借小说对白一诉衷肠，在别人的名下飞针走线，呕心沥血却心满意足；同船夫有始无终的调情，不过缘于现实中没有竞争爱情的资格，只好另借一具身体，在想象中同“情敌”较量一场——只消真爱一声令下，她立时抽身而去，头也不回；但当四下无人，王后袒露心迹之时，她又轻合双眼，全无妒意，在明知没有自己位置的爱恋中心醉神驰，只因爱人的处境与自己不无相似，甚至于，因能替对方穿针引线而欣喜不已 ……只是，假面舞会般的周旋靠近，得到的仅是命运残忍的玩笑：当她终于得偿所愿，获得“代替”波利涅克夫人（去送死！）的机会，希朵妮 · 拉波德，迎来了爱人遥寄情敌的一吻！——不动声色中，情丝万缕，碎成一地残梦。手机看片 于幽微处见深情，影片借此向观众证明：被历史丢弃的地方不光有华美和污秽，更有依然鲜活的生命。实际上，这些生命从未在人们的记忆中真正消失；也许恰恰相反，正因历史遗弃了它们，它们才成为传奇，甚至，缔造神话——就拿玛丽 · 安托瓦内特来说吧：在这个法国大革命频遭“清算”的年代里，这位“断头王后”的形象，正悄然由当年的众矢之的，蜕变为历史暴力的牺牲品；而她周身所环绕的奢靡气息与血腥气味，更不断刺激着大众文化的历史想象。不过，作为这种想象的产物之一，《再见，我的王后》之所以令人眼前一亮，还有另一个原因——尽管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的希朵妮实在算不得个中翘楚，影片却无意中触及了法国知识女性书写历史的光辉传统： 拉波德小姐虽出于虚构，但像康庞夫人、罗兰夫人、斯塔尔夫人，以及包括德 · 古日女士在内的诸位女权先驱，却无不曾真实地用“女人的言辞”（莫娜 · 奥祖夫语）， 铭刻下法兰西民族的痛苦与新生 …… 较之王后，她们又何尝不该在大众的记忆里，赢得一席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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