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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昭兰:怒放的白菊花

 冬天惠铃 2020-07-09


许昭兰:怒放的白菊花

她不顾劝阻,只身前往碗底村。早上七点出发,坐两小时动车,转三小时汽车,再走个把小时山路,才到碗底村。碗底村原名是什么,已无人记得。村民们只知道,村子很小,指甲盖大的地方,四周缠着山,犹如扒光米饭照见的粗陋碗底。
她后来直接寻到村学校。校长正在给孩子们上课,讲“刻舟求剑”的故事。她站在窗外认真听,眉毛一挑,心想如果是她把剑弄丢了,她会直接跳下河,找剑去。
校长上完课,正准备打口水喝,一眼瞥见教室外头杵着个人,满头银发被风撩拨着,仿佛风中怒放的白菊花。校长问:“您找谁?”她笑着说:“我找你。”校长愣住。她又说:“我想来这里当老师。从前我就是老师,教语文,虽然退休了,但教孩子没问题的。”说着,她从包里掏出教师证和六七张优秀教师奖状。
校长看看奖状,省优秀教师,日期却是十几年前。校长很为难:“阿姨,您今年多大?”她回说:“六十三。”校长又说:“阿姨,您这岁数该是享福的时候,咋巴巴来受这份苦?”她眨巴着眼说:“人总得有追求不是?”校长将她安置在学校宿舍,想着回头再好好地劝她。
她把包搁床上,四周打量。这宿舍简单,一桌一床一木架,木架上搁着搪瓷脸盆。她掏出手机:“喂,儿子,我到了……不累不累,你老妈身子骨硬朗着呢……挺好的,校长人不错,还给我找了间宿舍歇腿……你忙你的,挂了哈。”
孩子放学,日头也放了学,校长张罗着弄了三样菜,白的绿的红的颜色很丰富,一盘野菜,一碗白萝卜丝汤,一盘红萝卜炒肉。那肉丝仿佛女孩子的心事,在萝卜堆里遮遮掩掩。她吃得很香,吧唧吧唧,校长却羞愧得脸通红。
饭后,校长又苦心地劝起她来:“这里冬天冷得钻心,夏天蚊虫乌泱泱的,少吃短穿,苦着嘞。”可她纹丝不动,倔得像根拧不动的钢筋。校长没辙了,心里却松动了,这学校就他一人,兼着语文、数学、美术、音乐,兼着老师、校长。他几次想走,又几次把自己骂醒,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折弯了他的翅膀。
校长宿舍隔壁,就是她的宿舍,中间隔着一堵木板墙。睡前她在隔壁讲电话,声音飘入校长耳里:“儿子,校长同意我留下了……哈哈哈,我也觉得太好了……那是,你妈没有办不成的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你也是。晚安。”
她似快乐的金箍棒,把孩子们的欢乐搅动起来,校长常常听见孩子们一浪一浪的笑声。校长想象着她上课眉飞色舞、声情并茂的样子,也哧哧地笑了。她可真快乐呀,花甲的外表下,铁定是一颗18岁的心。
她还有个百宝箱,里面码着五颜六色的线、长长短短的针。她把校长衣服上的口子、孩子裤子上的破洞,改造成鲜红的爱心刺绣或五彩线编织的蜘蛛网。村民们瞅见了,纷纷踏上门来,于是她有了更多工程,衣服、被单、鞋子……白天她在教室里授课,晚上她在灯下拿着针线变魔术,用绚丽填补一个个破洞。
每晚校长都能听见她跟儿子讲电话,家长里短,芝麻绿豆,絮絮叨叨。校长挺有感触的,给母亲的电话也勤了些。
她一待就是两年,每学期期末最后离校,开学最早到校。她像勤恳的老牛,耕耘这块贫瘠的土壤,结出智慧的果实。她精气神一直很好,但再好,也是老人,终于有一天,她像一片被风扯落的树叶,倒在讲台上。
校长急匆匆地将她送进镇医院。她挂着点滴,人还在昏迷,脸上的神采被霜打成灰暗色。校长慌了神,想起她的儿子,忙从她身上掏出手机,轻易找到她儿子的号码,把电话拨过去。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校长每隔五分钟打一次,连续打了三次,依旧无人接听,校长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四次,校长正准备再打时,眼睛却像蚊子一样,咬住手机屏保图中那年轻人的脸。那年轻人很精神,根根竖起的头发也透着韧劲儿。校长觉得这人好眼熟,眯着眼想,突然一个名字在脑海里炸开来,他想起那名字的主人六年前来到碗底村任支书,修路搞农业,带着村民们从泥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这所学校,就是他一手筹划起来的。
校长再看看病床上的她,满头银发无神地耷拉在耳旁,校长的鼻子里如同灌了浆,眼泪直淌。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个年轻人在去县城为村民们购置种子的路上,出了车祸,一位老太太趴在了无生气的躯体上,哭得撕心裂肺,那老太太有着满头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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