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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与我何有哉？”乃无政府主义之鼻祖，施蒂纳、巴枯宁闻此，将谓：“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1]” 注释：[1]【孟子·梁惠王上】。 二 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也！”遂饿死于首阳山[1]。“溥天之下，莫非王土”[2]，粟乃周粟，薇是周薇，何厚此而薄彼也？ 注释：[1]【史记·伯夷叔齐列传】。[2]【诗经·小雅·北山】。 三 诗三百，当推蒹葭为第一[1]。可谓振绝步于区中，结遐韵于尘外。 四 “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1]”零四年余三十一，方悟人间诸种哲学、宗教、主义，误尽苍生，源清流浊，况其源且非清者欤？ 注释：[1]【诗经·郑风·扬之水】。 五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1]”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2]。 注释：[1]【越人歌】。[2]【晋书·列传第二十四】。 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1]”此不独是诗歌，与世推移，而不凝滞于物，亦千古之名通也。 注释：[1]【孺子歌】。 七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1]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2] 孔子适郑，独立郭东门，郑人谓累累若丧家之狗，拘于匡，围于陈、蔡之野。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3]’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4] 注释：[1]李隆基【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2]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3]【诗·小雅·何草不黄】。[4]【史记·仲尼弟子列传】。[5]【鬼谷子·内楗第三】。[6] 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损悦法·灵蓍】。[7]【论语·宪问】。[8]【公无渡河】。 八 屈子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1]。卒困于谗佞，沉于汩罗。夫天命诚难测，而神明不可知。悠悠苍天，曷其有极？[2] 注释：[1]【史记·屈原贾生列传】。[2]【诗·唐风·鸨羽】。 九 诗格即人品。“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2]”恻隐之心有随在不可磨灭者，俨有老子救世之意，此其所以尤高者也。 注释：[1]屈原【离骚】。[2]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十 曹孟德《步出夏门行》二首，最得风人深致。“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洪波涌起…星汉灿烂”[1]，零一年余在海南猴岛碧波湾，常夜泳于海，美景如诗。 注释：[1]曹操【步出夏门行·其一】。 十一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世说》言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王应声便为此诗，帝深有惭色[1]。此小说家杜撰，未足信也，文帝虽忌东阿王，岂骨肉对面仇雠，何面目示天下耶？ 注释：[1]【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世传四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十二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1]”以此入画，可得嵇叔夜之为人。此之谓晋人风度也。 注释：[1]魏、晋·嵇康【赠秀才从军】。 十三 唐太宗征辽，过定州，一鬼吟诗曰：“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鬼所立者，乃慕容垂之冢也。信乎？好事者为之乎？ 十四 神秀偈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1] 注释：[1]【楚辞·渔父】。[2]【金刚经】。[3]【论语·子罕第九】。 十五 诗有言主体，有言客体。以人为主体，则物为客体；以我为主体，则人物皆为客体；以心为主体，则身及万物为客体。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1]”只是写景，亦见其心之从容也，主客交融矣。 注释：[1]上官仪【入朝洛堤步月】。 十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此第一境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2]”此第二境也。“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诗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诗，恐为王元诸公所不许也。 注释：[1]王之涣【登鹳雀楼】。[2]元稹【离思】。[3]王安石【登飞来峰】。 十七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1]”此鹿门山人敝屣世务之寓言也，非其有无饥无渴、齐毁齐誉之性情，孰复问“花落知多少？” 注释：[1]孟浩然【春眠】。 十八 诗者，以气象胜，气象佳者自成名句、自有高格，唐诗所以独绝者在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所以成千古绝唱者，气象胜也。 盛唐气象，乃催诗之温床，诗之独盛于唐，良有以也。 注释：[1]王维【使至塞上】。 十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1]”余尝耕田于山涧傍，当其时也，唯觉天壤茫茫，曾不知今生何生兮，今世何世，何尝识此诗意？余，贫农也，彼摩诘者，骚人也。范子真不有言乎：“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2]”坠茵席之上者，骚人是也；落粪溷之侧者，贫农是也。彼苍者天，何其有极？ 注释：[1]王维【山居秋暝】。[2]南朝·梁·范缜。 二十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1]”百年人生于万古天地间如花开落，所谓“存亡去就，如九牛之一毛[2]”者也。 注释：[1]王维【辛夷坞】。[2]王维【与魏居士书】。 二十一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1]”余昏不敏，久不明“落日故人情”之意，读《千家诗》云：“游子之意，如浮云之无定。而故人之情，则如落日之西沉，望之而不能见也。”乃茅塞顿开，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释：[1]李白【送友人】。 二十二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1]”别意恰似江水，更行更远还流。与“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2]”有异曲同工之妙。 注释：[1]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2]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二十三 太白诗，浪漫奔放，至于义山，委婉幽微。唐代风流，安史乱后几绝，抑真有气运存乎其间者耶？ 二十四 黄鹤楼以崔颢题诗而名[1]，寒山寺以《枫桥夜泊》而名，原来寻常楼寺也，得一佳作遂成名胜。滕王阁以文名，不以诗名，以其诗不佳耳[2]。 注释：[1]崔颢【黄鹤楼】。[2]王勃【滕王阁】。 二十五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1]”非“垂”不足以见平野之阔，非“涌”不足以见大江奔流。至矣，不可谓鬼斧神工，使鬼神为诗，不能办此也，神为之则劳神，鬼为之则伤鬼。胜出太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2]”远矣。 注释：[1]杜甫【旅夜书怀】。[2]李白【渡荆门送别】。 二十六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1]”老杜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句如盐水乎？ 注释：[1]杜甫【阁夜】。【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 二十七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1]”李鸿章曰：“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其斯之谓欤！ 注释：[1]杜甫【登高】。 二十八 老杜善用倒卷，“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1]”、“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2]” 若言“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则为中材之作也。 注释：[1]杜甫【宿府】。[2]杜甫【登楼】。 二十九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1]”不堪羁旅情怀。余读《六一诗话》：“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2]令人解颐，半夜钟声，岂不扰人清梦！ 注释：[1]张继《枫桥夜泊》。[2]欧阳修【六一诗话】。 三十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1]”野趣横生，乃独擅胜场。或以为托讽之诗，“独怜幽草涧边生”——惜君子不遇时也，“上有黄鹂深树鸣”——小人得志在位也，“春潮带雨晚来急”——时急将乱也，“野渡无人舟自横”——君子在野无人举用也。穿凿附会之辞，一笑。 注释：[1]韦应物【滁州西涧】。 三十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聚散难期，一场消黯。追往事，空惨愁颜。愁极，再三追思，赢得消魂无语。遣情伤，故人何在？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佳人无消息，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2] 注释：[1]崔护【题都城南庄】。[2]集柳永词。 三十二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昔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朱雀桥、乌衣巷，王、谢子弟裙裾风流之地安在哉？富何如？贵何如？回首百年都做了土[2]。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3]。 注释：[1]刘禹锡【乌衣巷】。[2]元·张养浩【中吕·山坡羊】。[3]明·杨慎【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总说·两江月】。 三十三 “欸乃一声山水绿”[1]、“春风又绿江南岸”[2]，著一“绿”字而境界全出。 注释：[1]柳宗元【渔翁】。[2]王安石【泊船瓜洲】。 三十四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1]”最是清绝，后世无俦焉。东坡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2]”此之谓也。惟浪子班头“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揽着钓鱼艖。[3]”差堪比拟，然气象已不逮矣。两家都言雪景，如画家一用冷色调，一用暖色调。 注释：[1]柳宗元【江雪】。[2]苏轼【送参寥师】。[3]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冬·六】。 三十五 天若有情天亦老。[1]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3]”不自生，故不仁也。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4]”天若有情，与人同朽矣。 君子明乎此，乃可以“不怨天，不尤人[5]”。 注释：[1]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2]【老子·第五章】。[3]【老子·第七章】。[4]【荀子·天论】。[5]【论语·宪问第十四】。 三十六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1]”乃主人之显现。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2]”乃主人之隐现。此“鬼谣十字”，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漂缈间，钱公乃“且夫水之积也厚，则其负大舟也有力”者也[3]。 注释：[1]赵嘏【长安秋望】。[2]钱起【湘灵鼓瑟】。[3]【庄子·秋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三十七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1]”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2]。[3] 注释：[1]宋·林逋【山园小梅】。[2]【晋书·郤诜传】。[3] 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四】：江为（南唐）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三十八 乌台诗案[1]，乃“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2]”者也。 注释：[1]苏辙云：“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2]【离骚】。 三十九 “安得大千复浑沌，免教造物生精灵。[1]”不知造物未生之先，精灵尽死之后，作何世界？ 注释：[1]金、元·丘处机。 四十 “冲冠一怒为红颜。[1]”绝代佳人，倾人之国，唯物史观可以休矣。 注释：[1]明、清·吴伟业【圆圆曲】。 作者简介：陈希圣，财务学者，著作数本，论文多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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