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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风云——文人亦可担天下

 明白知识 2020-07-10

上集我们说到,由于宋仁宗在张尧佐事件中的违规操作,以至于激起了百官们,尤其是台谏官的激烈反对,其中,唐介更是一骑绝尘,在百官们都偃旗息鼓后,凭一己之力向宋仁宗等人大开嘴炮。最终,在宋仁宗「贴心」的看护下,唐介被贬谪到了遥远的祖国边疆……说起来,这件往事就发生在仁宗皇帝治下的皇佑年间。而在皇佑之前,就是那段让后人无比叹惋的庆历岁月。
提到庆历,最先映入我们脑海的,想必就是由范仲淹等人主导的庆历新政,这段历时一年零四个月的变法事件最终以失败告终,留给了时人与后人太多的遗憾与不甘。就像二十多年后同样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王安石变法,庆历新政所要面对的,同样是北宋王朝自建国以来便埋下的,以至于到了仁宗朝时积重难返的「冗余」问题。
对此,北宋官员宋祁早在庆历新政开始的四年前,就曾在奏章中就「冗余」的问题向朝廷发出了警告。在宋祁看来,彼时的北宋王朝正面临着「三冗三费」的严重积弊,所谓「三冗」,便是冗官、冗兵、冗僧道;所谓「三费」,便是道场斋醮、寺观建设与部分不自觉的官员对国家资源的不必要浪费。可以说,宋祁对「冗余」问题的认识准确且深刻。
正如近代学者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说的那样,

为宋代财用之蠹(d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则是冗吏。——《国史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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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钱穆提到的冗吏其实就是宋祁所说的冗官。不过,用词虽有不同,问题确是一致。在诸多难以根治的「冗费」难题面前,北宋所积累下来的国家财富,确实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
对此,生活在仁宗年间的名臣包拯,就曾在《论冗官财用等》中向朝廷痛陈积弊道,

「臣以为,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若冗杂不减,用度不节,虽善为计亦不能救也。方今山泽之利竭矣,征赋之入尽矣……若不锐意而改图,但务因循,必恐贻患将来有不可救之过矣。」——《包孝肃奏议》


在包拯看来,冗余问题为北宋带来了极大的经济负担,朝廷对此若是因循守旧、无所作为,其结果必然贻害无穷。至于那一句「方今山泽之利竭矣,征赋之入尽矣」,更是将北宋面临的财政窘境描绘地淋漓尽致。
这并非是包拯的杞人忧天,就拿仁宗一朝的财政状况做例子。在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国家当年的财政节余已经所剩无余。而这种财政状况的出现难免令人诧异。以宋仁宗的爷爷,也就是宋太宗至道末年(997年)的财政情况做对比。相较至道末年的财政收入「余大半」,北宋在皇佑元年的财政收入虽然翻了近六倍,不过其支出却也翻了十倍有余。
此外,以宋仁宗的爸爸,也就是宋真宗天禧末年(1021年)的财政情况做对比。相较天禧末年,北宋在皇佑元年的财政收入略有下降,不过在天禧末年,北宋的财政收入尚能节余六分之一……
不难看出,自北宋建国以来,其国民经济与财政收入迎来了长足的发展,但与此相对应的,北宋的财政支出也水涨船高,甚至赶超了财政收入。比如在宋仁宗的继任者宋英宗的治平二年(1065年),北宋在这一年便出现了财政赤字。而此时距离皇佑元年,只过去了16年;距离至道末年的「余大半」,也只过去了68年。
对于这一切,站在国家最高点上的宋仁宗又怎么会不知晓。根据《宋史》的记载,宋仁宗曾在庆历新政开始的前夕,在数日内不断召见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改革派人物,并针对改革的事情,不断向他们询问当下有哪些大事急需处理。面对宋仁宗如此急切的求变心理,一向以铁汉柔情形象示人的范仲淹,也忍不住在私下里跟别人吐槽:「皇上对我可以说是信任至极,可是做事情也要讲究个循序渐进,更何况咱大宋的弊病已经积累太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扭转改变的啊」。
最终,当宋仁宗又一次赐给范仲淹自己亲手所写的诏书,并为此特意打开天章阁,召集二府的官员入阁逐条奏对后,再也顶不住宋仁宗求变压力的范仲淹,终于在退朝后写下了著名的《答手诏条陈十事》,这其中的十项意见,也在随后的庆历新政中,被官方当做发布改革命令时遵循的纲领性意见。
可惜的是,这场针对北宋王朝「冗余」,尤其是「冗吏」积弊的第一次改革尝试,仅仅推行了一年零四个月就被宋仁宗下令叫停。而这,既牵扯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即改革触犯到太多利益阶层的既得利益;也涉及到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即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的朋党争议。
那么,庆历新政为什么会和朋党联系在一起?而朋党又和宋仁宗叫停新政有何关系?这就涉及到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


北宋风云——文人亦可担天下

庆历新政与朋党之争

所谓朋党,简单来说便是大臣们在朝中缔结的利益或政治共同体。这不难理解,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无论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政治资源,进而沆瀣一气攫取更多的利益;还是单纯为了在险恶的官场中生存下去,不得不报团取暖;抑或是为了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一起,为了实现胸中的政治抱负相互砥砺……总之,朋党的出现不是偶然,所不同的,只是程度的轻重,与影响的大小罢了。
不过,无论朋党因何种原因出现,对于传统时代的君王来说,朋党即是威胁。对此,唐代名臣李绛曾向唐宪宗做出过精准论述:

「臣历观自古及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 。」——《对宪宗论朋党》


而唐宪宗的孙子唐文宗,在面对朝野上下愈演愈烈的牛李党争时,也屡屡发出「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引自《资治通鉴·唐纪六十一》)的哀叹。
可以说,在北宋之前,世人对朋党的认知大体持负面态度。对此,孔子的那句「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引自《论语·卫灵公》),就十分具有代表性。而韩非在《韩非子》中的那句「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东是也。」更是将山东六国的衰落与朋党联系在了一起……
不过,在北宋时期,士人对朋党的认知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正如活跃在宋太宗时期的王禹偁(chēng),就曾在其所撰写的《朋党论》中,就朋党的问题做出了如下的分析,

「夫朋党之来远矣,自尧舜时有之。八元、八凯,君子之党也;四凶族,小人之党也……夫君子直,小人谀……」——《朋党论》


在王禹偁看来,朋党的由来可以追溯至尧舜时期。不过,对于朋党,我们倒不必一味贬斥。因为在朋党之中,亦有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的区别。而区分的关键,就在于其对君主是「直」是「谀」。
王禹偁对朋党的讨论最终落脚于结党之人对君主的态度上,而这颇有新意的认知,也首开北宋士人对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的讨论。此后,在仁宗推行新政期间,面对守旧派以「结党」为由大肆攻击变法派,作为变法派骨干人员的欧阳修,更是就君子与小人的问题,挥笔写下了传世名篇——《朋党论》。
可以说,相比王禹偁,欧阳修对朋党的认知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正如他在《朋党论》中开篇说到的那样,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朋党论》

北宋风云——文人亦可担天下

欧阳修

在欧阳修看来,朋党也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不过,君子之党以道义作为联系,而小人之党则以私利作为纽带。以此为依托,欧阳修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话锋一转,并直接点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换言之,只有「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的君子,其所结之党才可以被视作朋党。而那些「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的小人,其所结之党并不是真的朋党。
因此,作为君主「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如此真能做到这样,国家离昌盛也就不远了。为此,熟稔历史的欧阳修还从三代更迭一直讲到唐朝灭亡,并最终得出了朋党兴则国兴,朋党亡则国亡的结论。而这里的朋党,指的也自然是君子之党。
对于朋党的问题,欧阳修显然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这篇引经据典且论述扎实的《朋党论》,也是彼时恶劣政治环境下,为了对抗守旧派污蔑的必然产物。
再比如明末出现的文人结社议论朝政的现象,现在有些学者便将其视为现代政党的雏形产物。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古代朝政之中的朋党问题。
其实,君子之党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一群有政治理想的文官群体的出现,反之,在一个权臣或帝王一人独裁的高压政治下,怎么会出现君子之党呢?他们这群有政治理想的文官群体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不仅要与反对派作斗争,还要与君权作斗争。其实,反对派也未必全是小人之党,大家政治理念不同,出现纷争是必然的,他们各自形成不同的政治团体;然而与君权的斗争才是最要紧的,皇帝怎么会在乎你是君子A党,还是君子B党?只要是朋党,便会对君权造成挑战,甚至会剥夺掉君主的行政权,因为在集权的体制下,君主本来就是集君权、行政权、立法权等诸多权力于一身的,他可不会放心地将行政大权交由手下的一批文官集团。
所以,朋党未必对国家有害,但宋仁宗一定会对朋党警惕。
正如唐代李绛在说完「自古及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 」之后,接续的那样,「奸臣能揣知上旨, 非言朋党,不足以激怒主心。故小人谮毁贤良,必言朋党。寻之则无迹,言之则可疑,所以构陷之端,无不言朋党者。」
在这里,我们自然没必要将变法中的守旧派视作奸臣或者小人。只能说朋党一词,在古代朝堂上确实是一个敏感词汇,各政治派别也会拿它来攻击对方。对于这些活跃在朝堂上的政治派别来说,他们显然明白君王厌恶什么。而早在庆历之前的景佑年间(1034~1038),以吕夷简为首的一派官员,就曾以朋党为由打击过范仲淹。只不过此举却也引发了反效果,而对范仲淹或同情、或敬仰的政治个人,也逐渐聚集在范仲淹身旁,隐约之间形成了一个政治共同体。
正如《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的那样,

「自仲淹贬而朋党之论起,朝事牵连出语及仲淹皆指为党人。」——《续资治通鉴长编》


不过,多年之后,当锐意改革的宋仁宗罢黜了在政治上偏向保守的吕夷简,并重用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团体后,范仲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呕心沥血的新政事业最终还是折在了「朋党」手上,而北宋党争的第一次高潮——庆历党争,就发生在新政期间。
正如之前我们提到的那样,在面对守旧派的「朋党」污蔑时,变法派的欧阳修曾撰写《朋党论》进行反击。在守旧派看来,变法派志在结党,其心可诛;而在变法派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被扣上了朋党的帽子,那么不妨就改变世人对朋党的定义,并在辩明君子之党的概念后,向君王陈诉自己为国为民的心意。
只能说历史惊人的相似,在守旧派的大肆造势,与变法过程中所产生的必要「反弹」下,被清代学者王夫之评价为「无定志」的宋仁宗,最终对变法产生了动摇,并在心事重重之下召见了范仲淹,

「帝谓辅臣曰『自昔小人多为朋党,亦有君子之党乎?』」——《续资治通鉴》


显然,对于范仲淹等人的人品,宋仁宗并没有怀疑,他所忧虑的,一直都只是朋党二字。不过,范仲淹并没有听出皇帝此刻的弦外之音,耿直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在边时,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惟圣心所察耳,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续资治通鉴》


一句「亦有君子之党乎?」的发问,一句「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的回答。不难想象,宋仁宗对范仲淹的回答并不满意,最终冷漠地将其打发了出去。而在宋仁宗心中,庆历新政至此也就开始了倒计时。
只能说宋仁宗对朋党的警惕最终压倒了他锐意改革的决心,而这种警惕又在守旧派营造出的巨大压力下被无限放大。而历史的事实已经告诉了我们,历时一年零四个月的庆历新政最终以失败告终,而变法派中的多位骨干成员,也在新政失败后被获得了相应的处罚。至于范仲淹,则被外放贬谪,此后一直到其去世前,都没能回到中央。不过,对于后人来说,范公在被外放过程中所留下的经典之作——《岳阳楼记》,却也是文学史上的幸事一桩。


北宋风云——文人亦可担天下

《岳阳楼记》

只不过,文学的经典却无法弥合范公一行变法者在政治上的失意与创伤。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与追求,在范公之后,却也被更多有识之士所继承,并在许久后的北宋政坛上,催生了更为激烈的变法事宜。不过,与此相对应的,却也是愈演愈烈的北宋党争,正如王夫之在《宋论》中提到的那样,

「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论》


而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总之,对于范仲淹等变法派在庆历新政中的遭遇,我们有理由为之惋惜,但是面对宋仁宗,我们固然能够理解他在时代局限下的选择,但在这份选择之下所透露出的平凡,终究还是少了一丝血性。
不过,说到血性,那些奋战在战场上的武人们似乎更有话语权,就比如活跃在仁宗一朝的狄青、种世衡等人。那么,问题也就来了,在北宋这个以重文抑武见长的王朝中,那些御敌于国门之外,并为北宋王朝建立下赫赫功勋的武人们,在那个时代又有着怎样的命运?我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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