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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红盖头(一)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韩松礼


1

天刚蒙蒙亮,村庄还在烟雾氤氲中,天宝就被娘叫了起来。其实,娘不叫他也没睡沉,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哪里还睡得着呢。娘在堂屋轻声一喊:“天宝啊,该起了。”他立马应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紧三忙四地穿好衣裳,把他刚用过的被褥搬到了东面爹娘屋里。娘说:“从今晚开始你就要和新媳妇一起盖新被窝了。我的儿哟,你也成人了。”娘的眼角细密的皱纹里,堆满了笑,偏偏眼睛里,却有些湿润润的。

  天宝住的西屋,从炕头开始,一直到仰棚,都是用粉红色做底印满红福字的花纸,糊裱一新。两铺两盖四条新崭崭的被褥,成横条状对折着,占满了炕的宽度,大红的草绿的金黄的鹅蛋青的四种颜色间岔地排列着,叠放在炕头西墙跟下。炕面上是一领做工讲究编织细密的苇席,是黄白与紫红两种颜色交织而成,四周两道框间编制了一些云纹,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喜字,那个喜字是个“囍”,编成蒲团那么大的圆,席子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坐上去,软硬合适。炕的里面墙上,有一个南向木棂窗,窗纸是新糊的,用的是半透明的薄薄的韧性很好的白纸,中间部位留着一个半尺宽一尺高的卷纸小窗口,卷纸包裹着一根半尺多长的光滑的秫秸,两道细绳从小窗上面的一个木楔上引下来,呈人字状,压住卷帘纸,往上卷动,开启小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院里的光景,也可以起到通风透气的作用。与窗台平齐,一道一尺宽的绛紫色墙裙,从东到西扯了个满炕。墙裙当中央,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两边还有零星的荷花,一枝新苞初露的花蕾上,落着一只蜻蜓,活灵活现。整个屋里,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到了晚上,在红烛的映照下,更是一派新房的意蕴,格外显得暧昧。昨晚柱子还说,你这新房就差新娘子了。

  天宝收拾完屋子,带上屋门走了出来。门是新漆的,黑色,表层的桐油还没干透,有点粘手,却不掉漆。两扇对开的门上方,镶着一对锃亮的黄铜环,使这庄重的黑色里,添加了几分活泼。娘正在擦拭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天宝问:“娘,我干些啥?”娘说:“你爹在场院里请人杀猪呢,你去把牲口喂了,喂饱了牵去村东你二大伯家,换他家的马,他家今天推碾轧地瓜干呢。你牵着他家的马回来喂饱了,好骑着去迎亲。快去吧,可不敢耽搁了。”娘朗声地说着。平素里娘身子有恙,患有咳喘,说是月子里落下的,一年到头在炕上的时间居多。自打说定了这门亲事,娘明显地好将起来,可不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眼下娘欢欢喜喜的,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有病。

  娘说的牲口就是一头毛驴,还揣着崽呢。娘不让它干重活,可转圈推碾应该是可以的,何况是为了天宝迎亲而与人家换工呢。没走到街门,娘又喊了:“天宝啊,顺便向你二大娘借她的新秤使使。”天宝回头说:“咱家不是有秤吗?”娘说:“咱家是旧秤,她家的是新秤,我和你二大娘说妥了的,你只管要来就是。”

  天宝应着往外走。他念过几年私塾,知道这里面的讲究。娘让他借秤,是晚上把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挑下来用的。那该叫喜秤。念书的时候,先生讲民俗杂事,说到了为什么结婚要用喜秤来挑新娘的盖头布的典故:据说秤杆上标明斤两的星星,由天干地支配合而成,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恰合十六之数(旧制十六两为一斤),用以挑盖头则大吉大利。娘还一再强调说是新秤,新秤新秤,倒过来不就是“秤新”,称心如意的意思嘛。天宝笑了。

  咋能不笑呢!就要与一个自己看上眼的女人成婚了,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人生之大美事嘛。天宝来到前街屋,抱了一大抱草料给毛驴。毛驴拴在院子东南角的木桩上。牠似乎也知道今天少主人大喜,见天宝来喂,吃得格外欢实。不时还嗤着鼻子,甩一甩头,那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是说一些道喜之类的话。天宝禁不住近前摸了摸毛驴的脖子,思绪却飞走了:这阵子,她在干啥呢?是在缠足更衣?还是在梳妆打扮?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刻意打扮的。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就把人的魂给忽闪了去。那雪白的瓜子脸,丰润的嘴唇,不经意地一笑而露出的整齐的牙齿,还有嘴角的一对酒窝,怎么那么会长!这一切他都喜欢。最是她怯怯地转身,脸颊上飘过的一片红羞,飘过来,裹住了他的心。天底下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这不是天女下凡吗!他永远忘不了见到她的那一天:农历二月初一。


2

因为第二天是二月二。当地有二月二,龙抬头,吃面条的风俗。初一一大早,柱子就擓着一个篮子,拉着他去赶海。两人是发小的伙伴,光腚长大的。脾气秉性相投,干啥事爱就个伴。当年天宝要去二大伯家里读私塾,柱子知道了,硬缠着家里拿钱,他爹被央叽不过,就让他跟着读了一年,后来因为家境不济,只能辍学。他爹说,会写个自己的名字,大体识几个字就行了。庄户人家念多了书没啥用,又不是做秀才考状元。柱子无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天宝又读了好几年。天宝天分好,先生讲啥,他都理会得快,学得认真。先生说,这小子是个秀才的料。要不是那年先生回了南方老家再没回来,指不定天宝真能学个文成武就的。柱子说今天初一,海里落大潮,咱去赶些海货回来,明天做海鲜卤子,吃面条。天宝喜欢吃海鲜,乐得与柱子同行。村子离海边十几里路,差不多要走一个时辰。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上了路。都是青春好年龄:天宝正月生人,刚满二十;柱子小一岁,十九。天宝身高五尺半,柱子稍寸。年轻身子壮,走路生风。两人说说笑笑,不觉路程大半。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小东风似有似无地吹着,两人走得急,身上暖暖。已是春天了,路边摆动的柳树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嫩绿的细叶,地下,也冒出了翠绿的草芽,那草芽,远看是绿莹莹的一层,近看却忸忸怩怩,若有若无。天宝看得高兴,随口来了两句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柱子在旁边就笑了:“又跩上了,欺我读书少不是?”天宝说:“哪里啊,触景生情而已,这是贺知章的名句,说得就是这个意境吧。”

  说话间,经过一个村庄,叫做柳花泊。街面上没什么人,柱子突然要喝水,说是早晨吃得咸菜多了。两人在街上踅摸,想找户人家要水喝。看了几户人家都闭着门,两人转到了后街,见一村姑袅袅婷婷走来,两人站下。那村姑也看到了他们,把头一低,身子一侧,想急急地通过。相对七八步远的时候,柱子说话了:“借光,这位大姐。我们从此路过,口渴得紧,能不能给一点水喝?”村姑站下,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见两人都擓着篮子,似是赶海的样子,不像歹人。就点点头说:“随我来吧。”边说边把眼光扫向了后面的天宝,天宝也在盯着她看:美人!他差一点脱口而出。这村姑身高有五尺,眉清目秀,两只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见天宝盯着看她,不由地脸就红了,急忙掩饰地低头转身,走了。因为是小脚,步幅不大,步态轻盈,一扭一扭的。身后一条大辫子在后腰处甩来甩去,辫梢上用红头绳编了一个蝴蝶结,随着辫子的摆动,飞来飞去。一身二蓝色夹袄,剪裁得十分可体,把她细凹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颈后裸出的三角地,雪白雪白。她在前面走,天宝跟在后面看,看得傻了一般,两眼直勾勾的。柱子在旁边已然明白了,知道他动春心了。

  其实他早该动春心了。柱子知道,天宝十六岁就已经长成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了,家里家境又好,生活富裕,村子里除了二大伯,就是他家了。他还读过几年书,举止文雅,可谓知书达理。不似一般庄户孩子。若论长相,那也没得说:十村八乡谁不知卧驼岭有个好小伙!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有人上门提亲,他娘戏说这几年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任媒婆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他总不动心。说还年轻,不急,不急。害得他爹和娘都不好意思见人,怕被说是眼珠子朝上长的,难道想找个官宦人家的闺女,去做乘龙快婿不成?不管别人怎么说,柱子知道,天宝是很看重女方的品相的。这一回,他看到天宝的眼珠子都红了。

  村姑把他们二人让进门,要去抱草烧水,柱子说:“水缸里的凉水就成。”村姑说:“怕是怠慢了。”柱子说:“庄户人家哪有恁多讲究,只是打搅了。”村姑就用一个大瓢,舀了半瓢水,递了过来。柱子谢过,接来咕咚咕咚地喝着,饮驴一般。天宝的眼睛一直在村姑身上转来转去,村姑似乎早已知道天宝的心思,在与柱子搭话的间隙,也把眼神在天宝身上打转。眉目间早已是媚惑依依。本来天宝是不渴的,为了多看几眼美人,也接过大瓢,喝了起来。边喝边偷眼看着村姑。

  喝完水,道过谢,两人退出。柱子故意快步走在前边,天宝在后面不住地说着谢谢谢谢。到了门口,天宝悄悄往村姑身前一俯身,像有话说。村姑见状,駭得个满脸绯红,慌得后退一步,“哗啦”把大门关上了。两人走到街口,天宝再回头,只见村姑还在门口探头看呢,天宝摆摆手说:“俺是卧驼岭的。”柱子接口喊:“他叫张天宝,我叫李大柱。”村姑笑了笑,天宝把这一笑印在了心里……


3

  

毛驴吃得差不多了,天宝又提来一桶头天打上来的井水,给牠喝。那厮把头伸进桶里,一气喝了大半桶。然后抬起头,甩了甩,一些水珠子溅在天宝身上。天宝又摸了摸牠的脖子,说,今天你可得出力了。那毛驴忽闪着耳朵,像是听懂了。天宝解开缰绳,牵着牠出门而去。

  从二大伯家回来,天已大亮,天宝把马拴好,进得屋来,把借来的新秤放在门后。对娘说:“二大伯已经喂好马了,他说过晌就来喝酒。二大娘给我秤时,还说明早要来看媳妇呢。”娘已经做好了早饭,笑眯眯地给天宝盛了一大碗。天宝就坐下来吃。饭是二干饭,是以大米小米为主,间有大枣、栗子、花生和芝麻。做得比稀饭厚,比干饭薄。这叫“喜饭”。平常日包括年节都不会吃的,只有结婚喜事的时候才吃。想来一是讨吉利,二是这饭吃起来简单,不用汤水,不用就菜;三是这饭垫饥,早上一顿吃饱,一天忙碌下来不饿。即便谁饿了,到锅里挖一碗,三五口吃上,该干啥干啥。

  天宝正吃着,妹妹桂花捯饬得光亮新鲜地从屋里出来,她的闺房在爹娘住的东屋里面。桂花说:“哥,你看我中看不?”天宝抬头看了一眼,说:“太中了,妹子可是方圆四十里的大美人,你可要把你嫂子比下去喽!”天宝没说谎,桂花到秋就满十六了,过了及笄,又近破瓜,正是女人好年华。论长相论身段,真是没得说。天宝整天看着身边的妹妹如花似玉的,也是他轻易不对女人动心的缘由之一。桂花见哥哥夸她,心里美着呢,却在眉间扭了个麻花,娇嗔道:“哼,瞎说。谁不知道嫂嫂才是方圆几十里的花魁哪!过晌嫂嫂进门,我就在她跟前说你坏话,让她不理你。哼!”天宝见妹子嗔怒,知是撒娇,就笑,说:“看你嫂子听谁的,快吃饭吧。”娘看着两个相貌出众的孩子嘻笑说闹,脸上乐开了一朵花。她给女儿盛了一碗饭。桂花吃了一口,说:“真香,真好吃。”她边吃边对天宝说:“哥,你看我给你门上贴了喜字了。”天宝回头,只见两张巴掌大的方块红纸上分别写了一个禧字,字对着纸尖,是中粗毛笔一挥而就,写得激昂大气,贴在铜门环的下方,在黑漆的衬托下,显得喜庆。一道清晨的阳光正射在门上方,黄色的铜门环熠熠生辉。两个书写的禧字,好像掩盖了门后的欢悦,有些神秘,有些欲盖弥彰。

  一阵吵嚷,院子里进来几个毛头小子,都是平素与天宝走得近的伙伴:二嘎子、天亮、铁蛋、四顺子他们。未及进院子就嚷嚷上了:

  

“今儿个咱可得好好表现,晚上让新娘子给敬一杯酒。”说这话的是二嘎子。

  “想好事儿吧你!今晚上你连新娘子面也见不到,那是天宝哥的。”铁蛋说。

  “听说新娘子可是大美人啊,能张一眼可是福分哪。”二嘎子说。

  “早晚能见的,只是今晚不能。”天亮说。

  “天宝哥本就是个好人物,再配上个大美人,养出个孩子来,乖乖!”四顺子说。

  “嘿嘿,人说‘好底好帮绱好鞋,好爹好娘养好孩’,那还不准成?!”铁蛋说。

  天宝娘见来人了,早已起身去迎。说:“都来了哈,都快屋里吧,吃碗饭吧。”这帮小子有叫大娘的有叫婶子的,齐说在家吃过饭了,来找点营生干干。天宝娘还在往屋里让着,外面又进来一人,大声说着:“瞎嚷嚷什么,今天都得挽起眼睫毛来,谁不好好干活,中午饭都不管,更别说晚上喝喜酒了!”众人一看,原来是柱子。二嘎子嘴快:“柱子哥,你今儿咋也穿得人模狗样的?莫非要和天宝哥赛赛?”柱子说:“赛你娘条腿,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今天不是傧相嘛,我要陪着天宝哥迎新娘子的。行了,别说没用的,都自己找活干,去各家借桌子搬凳子摆席去。对了,先去俩人,到场院里把杀好的猪肉拿回来,送到灶棚里去,给大师傅。”众人应声散了。

  天宝吃了两碗喜饭,回身到自己屋里洗脸更衣。不一会儿,出来。桂花见了,喊了声:“哥,你真好看!”柱子也说:“真好呀,天宝哥。”只见天宝穿一件藏青色机织布长衫,脚蹬一双黑皮圆口新鞋,衬一双雪白布袜;头戴一顶黑色冲毛呢礼帽,映得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更显十二分精神。娘见了眉眼里都是笑,一把拉过来,抻抻前襟,拽拽平整,又把天宝转过身去,看看后面是不是熨帖。完了,朝膀子上亲昵地拍一巴掌,说:“去吧,把你媳妇接回来。往后,我可省心喽。”

  门外有人喊:“轿子来了!”柱子应着,走了出去。天宝就说:“娘,我去了哈。”娘说:“嗯,好。”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韩松礼,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老家柳花泊西阿陀,现居青岛。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写作,并有作品发表。后辍笔。2011年重拾旧好,先后在《青岛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并有小说入选《齐鲁文学年展2015》。微信号:hsl540526,欢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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