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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挂钟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张怀全

挂钟,依然高高悬挂在北墙上,大桌子的上方,但钟摆静止不动,下垂着,也不再传来悠长的“当当”报时声。挂钟是烟台北极星牌,黄色木质外壳,现在披上灰尘,透过钟面那块圆形的突起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指针的时间,这应该是七年前挂钟停止的最后时刻。七年前娘去世了,娘的挂钟也随后停摆。挂钟就这样一直挂在老屋母亲的房间里,时至今日我也不忍心把它摘下来。

八十年代初,挂钟是继收音机、自行车之后,在农村家庭也算是个实用大件。谁家若是能挂上一座响当当的挂钟,那可是一件敞亮的事,会使四壁生辉。更何况有了挂钟提示时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了参照,有了准备,不再看天色吃饭,无形中也提升一些“时尚”的生活品质。而我家当时只有一台收音机,还是大(父亲)托亲戚的朋友从大场镇供销社买回来的。家中别说挂钟表,能挂本纸日历就已是奢侈了。 

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和本村的两位同学考入了“社中”,每天得捎饭步行八里路到乡驻地去上学,那两个同学家庭殷实,时而有家长用自行车接送上下学,真是好生羡慕,而我必须每天早起,趁着日头还没有出东山头就得甩开大步疾走。记得有一个早晨,是个浓雾天气,因为走得过早,路上不见一个行人,接近学校的国道上时,竟在路旁看见有两个大人守着一具包裹着大白布的尸体,可能是在此处等候火化车到来。我惊恐地侧身绕过,悔恨自己走得太早太匆忙,赶上这可怕的一幕。

若是遇到阴雨天,时间就更不好把握了。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也许是晚上熬夜学习疲乏,也许是雨的滴落声易催人入眠,我一觉醒来,凭直觉上学的时间不早了,但发现娘正趴在锅台上糊着玉米饼子,由于柴草的潮湿,灶膛里正返出呛人的浓烟。我慌张地问娘:“今天是不是不早了?”娘说:“天阴上这样,看不出早晚啦。你到东临小姨家去看看她家的挂钟吧。”我不放心,急忙去小姨家,但她家的大门还关着,我使劲地敲了多次才开门,我穿过天井,直奔前窗外,透过窗棂张望,一看不要紧,离上课的时间仅剩半小时了。我知道光路上步行也得一个小时啊!我撒腿往回跑,带着哭腔,带着对娘不喊我早起的埋怨,跑回屋里,抓起书包往外就走,走到天井又折返回灶间,抓起几个昨晚煮熟的凉地瓜,塞进书包作午饭,就冲出大门。村外的雨比家中要大,道路开始泥泞起来,我一路狂奔,泪水、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模糊着双眼。我记得自小上学以来是从来没迟到过一次的。跑累了,当我回望远去的村庄时,分明看见追赶我出了村口的娘站立在那里,只是眼巴巴地、愧疚地望着饿着肚子的孩子去上学的远影。那时,她的大襟褂子里,一定兜着几只刚出大锅的烫手的金黄玉米面大饼子呐。那可是娘昨天一下午用石磨磨好的玉米粉,说好了的给我捎饭改善生活的啊!当时,没有挂钟的日子,没有准确时间参照,确实给我的上学带来诸多的不方便。

在以后的日子里,娘总会早起或到邻居小姨家先看看挂钟再做早饭,或者刚从锅底抽出烧火棍就快到小姨家去看钟表,其实她不认识确切时刻,只是凭借长针和短针指示的位置判断钟点,然后回家催我早起吃饭上学。时间久了,母亲央求起大:“孩子到乡里上学,路又那么远,没有个挂钟咋行?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上学啊!”父亲只是抽着旱烟袋点头说:“我知道,先等等吧,得等到年底看看生产队里有没有余款,再说吧。”说罢,剩下的只是他长长的沉默和娘的唉声叹气。其实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六七口人的大家庭,年幼的多,整劳动力少,加上母亲大病初愈,仅靠父亲一个劳动力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年下来,没有“陈欠”就不错了。还记得,那时每年春天过后,青黄不接时,我家已经是食不果腹,父亲总是去哀求生产队长借一些集体仓库里钻满虫眼的地瓜干,接济几个月的一日三餐。

当又一个严冬过去时,草木开始起身了,但挂钟仍旧没有着落。有一日,母亲欢喜地怀抱着一只大母兔走进家门。原来,他听说二婶子养兔发了财,就从她家赊了一只已经怀孕待卖的母兔来繁养。母亲悄悄地对我说:“春天温暖,青草多,又省饲料,兔子好拉扯。如果养好了,咱家也去买座挂钟。”

娘让大在天井的西墙朝阳处,依靠墙头建起兔棚子,里面用棍棒搭起养兔架,给母兔垒砌起圆形的地窝,只待小兔们的降生。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放学回家,看见娘面带笑容,边蹑手蹑脚地向兔子窝棚挪去,边示意我不要出声。一会儿,娘出来了,向我伸出十个指头,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知道母兔子生下十只小兔子。回到屋内,母亲高兴地说:“这窝小兔胖胖的,母兔子奶水又多,长得真好啊!”母亲的这句话好像给我了一颗充满希望的定心丸,精致的挂钟就在不远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更忙碌了,除了忙活一家人的伙食,衣服的浆洗,就是早出晚归到田野里打兔子草食。早春的荠菜、婆婆菜、芦杉、苦菜……娘总是挑选最好的最嫩的野菜挖回来饲喂母兔,让优质的乳汁滋养小兔。等毛茸茸的小兔睁眼了,出窝了,断奶了,各自能采食的时候——初夏来临,槐树吐露出新枝嫩芽。母亲曾不止一次念叨着,槐树叶是兔子最好的饲料,干净不打农药,兔子吃了会长得又快又肥。中午,娘趁夏天的晌午坡里无人,挎着大篮子,避开看林人,只身一人到山岗上折槐枝,摘槐叶,然后顺着山沟,把一筐筐一捆捆的槐叶背回来,放进兔棚。

一天天过去,兔儿们长得肥肥壮壮,娘疲惫的脸上绽放着笑容。我也常溜进兔舍去抚摸兔子们光滑的皮毛,看它们猩红的眼睛,三瓣的嘴巴,偷偷拽它们的尾巴,思考着:为什么兔子的尾巴长不长呢?这时,娘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我的身边,一边给给弱兔吃偏食饲喂一些粮食补充着营养,一边警告我:“兔子是爱干净牲畜,你不要用脏手去抚摸它!”我只好作罢,站在旁边,看娘抛撒着粮食,投放着野菜、槐叶。我多么希望兔儿快快长大,挂钟也就有了……每每想到这里,又有些舍不得这些可爱的灰白宠物了。

接近麦黄时,天气开始炎热,兔子已近成年,采食量猛增。白天里,母亲把成捆的槐树叶背回来了,槐叶里开始带着银白的槐花。母亲说:“槐花是兔子最爱吃的,有甜味,像吃大白面饽饽一样,都是从高树上勾下来的。”此时节,也是我学习最紧张的时期——期末考试近了。我需要每晚挑灯夜战到很晚。夜深宁静,娘也没有入睡,只是和衣坐在炕头打个盹儿,不时到兔棚巡视。我时常透过窗棂,看见院子里,娘一手端着油灯,一手遮着火苗,走向天井西墙边的兔舍。幽暗中,豆大的火苗发出的微弱光线,把娘低矮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那么高大。我有时不忍心娘太劳累,走出房门劝她:“每天下午给兔子们多喂点饲料,晚上多放点槐树叶,不就行了吗?”娘说:“你不懂,兔子喜欢晚上安静,爱吃新添的食物。俗话说兔子不吃夜食不肥的。可不要耽误了兔子长啊!”我似乎懂了:我熬夜学习算不算吃夜食呢?我的学业也耽误不起呀!我用凉水洗把脸,又投入学习中。

大街上响起收购家兔贩子们的声声吆喝,娘并不急着出售十只大如小狗的兔子。“再长长,再大大 ,换个整钱。”娘一直这么说着。然而,兔子长得越大,食量加大,更加重了娘的劳动量。娘一直坚持给兔子们喂当天挖的野菜,当天采的槐叶;带露水的草不喂,老的槐叶不喂。为此,娘每天只身去很远的山头去采集最嫩的槐叶槐花。一次次,看见娘背着大如小山的树叶捆,压弯了她本来佝偻的矮小的身躯,蹒跚地从山路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只能踉跄着走一程,直到累得支持不住了,不得不依靠在岩石或大树上歇一会儿 。终于到家了,扔下大捆的槐叶,娘一下子瘫坐在院子的压井池子上,衣服撕裂,头发凌乱,伤痕累累。稍事休息后,为防止鲜叶成堆发酵捂黄,娘还要一把一把地将叶子晾摆好备用。等给兔子换上新鲜的树叶槐花,打理好全家人的伙食后,娘才能倚在炕边歇息下来,往往唤我找来缝衣针给她挑扎在手指里的槐树刺。每一次握着娘粗糙瘦小的手,看着血肉模糊的手背,我拙笨地给娘挑了左手挑右手,问娘:“你不痛吗?”“不痛,娘眼睛花了,还是你们小眼睛好使啊!”娘却说得那样轻松。

一个阴雨的傍晚,我放学回家时已经是张灯时分了。当我跨入堂屋时,隐约看见娘躬着身子,趴在锅沿上做玉米饼子,昏暗的灯光下,我似乎瞥见娘擦拭着眼角,我开始以为她被灶膛下燃烧的柴草烟熏的。等她直起腰,我凑近一看,分明看见娘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马上预感到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忙问:“娘,你怎么了吗?”娘不禁抽泣起来,把头转向了天井……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快步走向兔棚,里面异常的静寂了,兔子架上,不见一只硕大的兔子,空荡荡的,几缕掉落的杂乱兔毛在架子上浮动着,只剩下架子旁边那只大母兔不时在扑棱棱地躁动着……我撤腿奔回堂屋,大声地问娘:“那些兔子呐?”“从早晨起来开始,不知为什么,兔子连着蹦几个高,吐几口血,就死了……十个啊!……都被你大用车推到南沟里了……”娘喃喃地说。

悲伤和难过笼罩着黑夜之中的四间屋子,外面的雨下大了,天边响起了闷雷,这是麦收前的一场大雨。记得那一夜,娘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呆坐在炕沿上,大使劲啪嗒着旱烟袋,浓浓的烟雾呛得我揉起了泪眼,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娘,只是心痛娘在这一整天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辛苦和家人的希望在眼前破灭而束手无措,她该经受多么痛苦的煎熬啊!

后来,听邻居大人议论,那场突发的家兔大量死亡缘于一场新型家兔瘟疫,那次惨遭损失的竟有十几家,每一家的兔子几乎灭绝。我家算是幸运的,还有只老母兔存活下来。

雨过天晴后,繁忙的麦收开始了。那年,小麦没有遭遇阴雨天气,收获较好,丰收的喜悦似乎暂时冲淡了娘的痛苦。厄运并没有打垮娘,几天的心痛之后,娘又重新振作起来了,她又向后屋的表婶家赊来一只公兔,让其与自家幸存的母兔结为“夫妻”。娘说过,如果现在再用自家的母兔去别人家找公兔配种,人家不会再欢迎,害怕传染了人家的兔群。


星期天,娘让我和她一起彻底清理兔舍,并用石灰水给墙壁消毒。娘还从村兽医那里买来疫苗和针管,让我学着给兔子定期打疫苗针。绝处又逢生,也多亏兔子的繁殖能力强,两个月后,母兔怀胎又生下十二只兔宝宝 。娘对新生命更是关爱有加,我也不时提醒娘什么时候该给小兔喂药了,什么时候该给小兔打疫苗了。

当暑气全部散去,天凉了,秋到了,又一茬秋草发出新芽。娘奔走于田间堤堰,采挖着鲜草嫩菜,塞满了大而圆的荆条蒌筐。天道酬勤,当霜降到来时,娘的兔子出售了,也正好赶上好行情,娘终于拿到了卖兔钱。她一手挎着空篮子,一手捏着大大小小的纸币和硬币,乐颠颠地往家里走,一路上,逢人就说:“俺家的兔子每一只都达到收购标准了,没想到这窝兔子这么压沉!”回到家中,当然毛票归上学的我买纸笔本子,块票给娘留着买油盐酱醋,五张“大团结”被郑重地交给了大,被小心地放在大桌子底下的“暗柜”里。此时的娘,似乎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丽的事业,身心轻松了许多。晚饭过后,娘边拾掇着饭桌上的碗筷,边对大说:“不能再耽误了,今天晚上你就去托咱村王福增,把挂钟买回来吧。他在乡供销社工作,让他想想办法。”大应诺着,趁着夜色托人去了。

过了大约两个星期的等待,终于有了挂钟买到的口信。有一天傍晚,王福增让大明天到乡供销社去取挂钟,说是名牌的,北极星,烟台产的,好歹买出来,不要对外人声张。当晚,我们一家人高兴地吃完了一锅煮透了的红瓤地瓜。一大早,母亲打发大上路了。临行时,娘把自己的一块大方格子头巾塞到大的手里,说:“拿到挂钟,光抱着走路会累的,你用头巾包裹起来,背在身后,这样还稳妥、轻快!”接近中午时分,大终于把挂钟背回来了,像背着个熟睡了的婴儿,谨慎地迈进家门。全家人簇拥着大,迎接到堂屋的炕上,把包裹解下来平放在炕席上。头巾打开,真是不错,发着亮光的黄色木质外壳的挂钟露出来了,透过圆形玻璃视窗,成星辰状的银色商标,表明它就是名牌北极星;一长一短两支黑色表针锃明瓦亮,它们将指示出准确的时间让你放心的作息;挂钟下方的方形玻璃里是镀锌亮白的,像个小勺子的圆圆钟摆。

挂钟悬挂起来了,高挂在正屋北墙,大桌子的正上方。不知什么时候,娘把住在后屋家里早有挂钟的表叔找来了,让他踩上大桌子教我们怎样给挂钟上弦。一下,两下,三下……弦上满了,表叔把表针调好了,钟摆开始了左右晃动,当把表针试着调到整点时,当,当,当……挂钟报时了,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那是我平生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不等表叔跳下桌子,娘从里间她当年陪嫁木箱底下,把一块不知何时就准备好了的带着樟脑球味儿的红绸布,像手捧哈达,虔诚地递给表叔,让他披在挂钟上,一来美观,二来防尘。

表针哒哒,钟摆悠悠,时间一点一点地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犹如白驹过隙。当我家有了黑白电视机时,父母年事已高,我结婚生子后需要离开家园去谋生。又过了几年,当大去世后,娘连家兔也不饲养了,只是打理着场院和小菜园。每当我回到家时,娘总嘱咐我给挂钟上一次弦,担心我远去了,无人上弦,挂钟哪一天中途停摆。一次,我的小儿子说:“嫲嫲,你也不按时上班,还要个挂钟干啥呀?”娘说:“你们都不在家,我好听个动静啊!”挂钟成了娘的陪伴。是啊,娘的孤独只有做儿子的知道啊!我默不作声,每次都是遵照娘的话,认真地给挂钟一下一下地转动弦柄,总是把钟表弦上得满盈,好让我的挂念伴娘左右。每当我踩着凳子上完弦下来,娘总会边拍打沾在我身上的尘灰,边嘱咐我照顾好孩子,不要耽误了小宁的吃穿和学习。

伴随着挂钟声声,岁月的脚步匆匆过,仿佛昨日还是积雪层层的酷冬,今天已是烈日炙烤的炎夏。一直守望家园的娘身体的老病情复发了,住进了泊里镇医院。两天的治疗却不见好转,医院竟束手无策 。那次幸亏有县上的专家下乡镇医院巡诊,看过娘的病情,一位花白头发的医生告诉我:“从外部特征看,病人的情况明显不太好,最好转院到大医院诊治!”我急着问:“转胶南?还是青岛?”巡诊医生说:“上青岛!”娘为我们操劳了大半生,含辛茹苦,尽其所能,没有耽误过我的吃喝拉撒.如今病成这样,必须尽快治疗,确实耽搁不起。第二天,我们就踏上了东去青岛的客车,为了争取时间,我选择走近道,从安子码头坐轮渡去青岛。下了客车,等来了轮渡船。这时的娘由于一路的颠簸,加上身体的羸弱,已经是步履蹒跚了。上船的踏板是一个上坡,我赶紧说:“娘,你别动,我来背你。”我要背娘登船,娘开始不肯,咬着牙自己走,我执意蹲在她的前面, 让她趴在我的背上,我左手托住母亲的腿,右手抓住她的一只手,使劲一起身,没想到娘轻轻的,我用力过猛,差点向前踉跄摔倒。我问娘:“你有多重?我以为你有100多斤。”母亲说:“我这一生,最重的时候只有89斤。快把我放下吧,别让人笑话!”

第一次背娘,才知道娘竟然这么轻,我心里很难过。我跟娘生活几十年,也会看不准的。在我记忆中,娘总是手里拉着我肩上挑水筲,有时拾柴草回来还要推石磨磨面,那脊梁上驮着的高耸的大捆槐叶,我用双手都提不起来。这样年复一年,我们长大后,可以干活了,但逢有重担,母亲总是叫我放下,让她来挑。我一直以为母亲力大无穷,没想到她是用80多斤的身体,去承受那么重的担子啊。

汽笛呜咽,轮船离港,劈开万顷大海,翻滚的白浪抛在船后,我的泪水已经盈满眼眶,面对依稀可见的青岛城市楼群,我默默祈祷,但愿这次我没有迟到,没有耽误了娘的病情。我随即拨通了在青岛工作的一位挚友电话,请求他赶紧到山大医院排队挂专家号,莫误!那时,我像是在哀求,又似在下达命令。

下轮渡,打出租,到医院,从友人手里拿到挂号,直奔专家楼。医生望闻问切后,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般炎症而已,开药吃了会好,我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但还是怕耽误了娘的病情,请求医生:“我们已经飘洋过海而来,能不能用仪器作进一步的检验?”专家医生说:“没有必要,先吃完药再观察吧!”

寒露时节的天还不算短,当我们提着准备长期住院的行李原路返回时,已是夜幕降临。第二天一大早,娘就早早催我:“我在家吃药就行了,你该上班就上班去吧,不要耽误了你的活儿啊!你把挂钟的弦上一上,快20天了,要停了哩。”

回到工作单位后,我一直牵挂着娘的病情,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字眼,怕一语成谶,而泊里医院的那位老医生凝重的神态,肯定的语气却时常萦绕在脑海中,不曾散去。多么希望娘能好起来呀,让她再伴着挂钟声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忙碌碌。当我假期再回到村子时,能看到痊愈后的她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等我回家的样子;看到她劳累在家乡老屋里和院子里。看着她坐在灶台前拉风箱的样子;看着她央求着我给她的挂钟上弦的样子;看到她专门给我烙油饼,做夹有玉米面的花卷儿样子。

可是直到大雪的日子,娘把一副副的药吃完了,病情却不见好转,似乎有反弹的迹象。为了不耽误娘的病情,我决定二上青岛,但为了有备而去,免去路途劳累,我先带娘到胶南医院给母亲做了病理活检,去了才知道,县医院也要将标本送往青岛医院检测才会出结果。一周后,当我取检验结果时,噩耗传来,娘已病入膏肓。医生告知:病人年纪偏大,只能保守治疗,做好最坏的打算。时至今日,每当路过泊里医院的门口,我总会朝里望一望,去寻找那位花白头发的医生身影,我佩服他的丰富经验和对娘的病症的准确判断。可青岛的专家啊,那时我是提醒过你的啊!

在伺候娘的最后日日夜夜里,我发现挂钟无力缓慢,钟声嘶哑,指针接近停止;或许挂钟也像娘一样苍老了,上再多的弦,随时也会有停下来的可能。


冬至是道坎,是许多病中老人难以逾越的鸿沟。娘也不例外,在一个北风嚎叫,寒气刺骨的夜里仙逝。

连日的狂风刮了三天也没有停歇。娘的孝子贤孙们排起长龙,跪倒在村子的街道上,送娘入土为安。哀嚎声、鞭炮声、鼓手声都被大北风卷起,在天地间弥漫。我双膝长跪,怀抱哀杖,欲哭已经无泪,只能回望着娘的灵车慢慢前行。邻居大娘婶婶搀扶起身子瘫软的我,安慰着:“孩子,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娘是个好人啊!”

我多么羡慕娘的这些老友啊!他们唏嘘着从我身边走过,脊背虽然佝偻,但身体依然硬朗。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反思着自己:对于娘的后半生的照顾,我耽误过多少呢?耽误过多少敬老孝亲的机会呢?替娘分担过多少忧愁呢?忏悔袭上心头,眼泪奔涌如泉……寒风中的千百次对娘亲的呼喊,也无法倾诉对逝去亲人的眷恋和怀念。

三七祭祀之日,我在整理娘的房间和遗物时,又看见高挂在北墙上的挂钟,钟摆无力下垂,左右晃动着,指针所指示的时间比标准时间已经慢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娘去了,钟老了,我也无需再给它上弦了。

时光渐渐淡化了失去娘的悲伤。我要和妻儿收拾好行囊继续远行,一把铁锁锁上了那从此没有娘守望老屋低矮的木门。我依依不舍地回望着胡同熟悉的大门和门旁娘时常坐过的大石头,走出村庄,再次回望时,已经是夜幕降临,炊烟袅袅,鸟儿归巢,树影模糊。

大寒节气,恰逢娘的五七祭日,天气反而格外地晴好。冬日的暖阳普照着大地、村庄、院落。打开尘封的堂屋,一束阳光投射到娘的炕席上,光线返照到挂钟的玻璃上,闪着光……可挂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摆动,耗尽了它最后一圈钢弦的弹力,是我最后离家的那天吗?还是昨天刚刚停止?或者是梦中不再有娘的那个夜晚?……我知道:娘生前没有照过一张像样的大吋照片供我们瞻仰,就让伴着娘生活过多年的挂钟永远挂在那里吧,挂在生我养我,供我读书,在此娶妻生子的老屋吧!

娘啊,如有来世,我们还做母子!您来擦亮挂钟,儿来上满钟弦,让悠扬的钟声响彻屋里屋外,催我继续去远行……

张怀全,年半百,在自己的家乡泊里镇西部村小教学已经30年。爱家乡,爱亲人,爱学生。常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自勉。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Z1535654123(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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