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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出的呵欠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管萍

1

李梅最近新添了个毛病: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哈欠。

李梅严重缺觉。有时在公交车上或者办公室人多的时候,就紧闭着嘴,把哈欠扼杀在萌芽中。旁人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丝毫不会想到那颤动的红唇下隐藏着一副狰狞。

李梅为这个小把戏感到自豪,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行为。虽然她以前打哈欠都是捂住嘴巴的,但也给大伙昭示了一个信息,看这个女人,昨晚没休息好。然后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尤其熟悉的朋友,会接着开些暧昧的玩笑,哟,李美人,昨晚干嘛了?

李梅也知道大家在开玩笑,但玩笑传到最后会变质。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来说,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李梅还想重新找伴过日子。

因此李梅很为这个掩饰动作沾沾自喜。旁人只看到她日渐憔悴的脸,看不到她的哈欠连天。

一个闷热的下午,天空阴得像恶婆婆的脸。李梅开了平日里舍不得开的空调,把女儿哄睡。洗完澡,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打哈欠时习惯性地闭上嘴,猛然发觉是在自己家,暗笑太紧张了。故意张开嘴,准备打一个畅快的哈欠。这一打不要紧,刚打一半却自动停止。李梅开始没有在意,接着又张开嘴,眼瞅着嘴巴张到三分之二,哈欠又没了。李梅有些急了,她开始跟哈欠较劲。可那哈欠仿佛西绪弗斯的石头,临近顶端就自动回落。折腾了四五分钟,刚刚涂完的抗皱精华被挤出的眼泪冲洗得一干二净,哈欠还是半死不活。

李梅坐在沙发上,满脸泪水。 

2

李梅和前夫曹峻的相识很偶然。

曹峻是一所大学的油画老师,一个秋日和一帮美术协会的朋友去郊外写生,远远地看到李梅和几个女友在拍照。李梅一袭红衣,站在飘摇的芦苇丛中,脚下是绚烂的野菊,紫的,白的,黄的。花生摊晾在远方的田地里,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天空蓝得让人想大喊又想静默无言。

秋阳中的李梅迎风而立,眼睛细长,鼻梁高挺,落日余晖给她周身笼上了一层光圈,长长的黑发镶了橙色的边。她像金子般炫目,自然沉静的美,曹峻隔了老远都能闻到。

曹峻的眼睛一直追着李梅,他看到她去旁边小路上摘美洲商陆的紫色浆果,揉碎了,有一搭无一搭地涂指甲。美洲商陆是肆意蔓延的外来入侵物种,可惜李梅并不知道,如同她压根没想到曹峻会侵入她的生活一样。

曹峻看得入了迷,旁边朋友打趣道,这女的我认识,给你介绍下?

曹峻大喜过望,快快快。

李梅,女,二十八岁,高职校毕业,某外贸公司会计,同时兼职四家公司,年收入逾十万。父母双亡,一个大学毕业尚未工作的弟弟,因为打架斗殴正被拘留。家住老城区,父母遗留的套二房。刚贷款给弟弟买了房子。为人安静谦和,不喜热闹,烧得一手好菜。

一张盛载李梅半生的A4纸轻飘飘地落在曹峻面前。每当他交往女人超过两个月,身为公安副局长的父亲就会扔给他这样一张纸。

曹峻习以为常地拿起来,顿时明白五官并不出色的李梅美从何来。那份淡淡的忧伤和隐忍的坚强混合在一起,和她做菜的手艺叠加在一起,构成了让他着迷的味道。

他在李梅的房子里尝过两道菜。一道凉拌莴笋,洁白的盘子上,细细的丝碧如翡翠,星星点点的黑白芝麻点缀其中,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别,只是一口下去,莴笋爽脆,芝麻酥香,细品还有一股极淡的酸甜,种种滋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曹峻问李梅加了什么,李梅只笑不语。

另一道其实不是菜。去新疆釆风回来的曹峻躺在李梅家沙发上,直嚷嚷羊肉吃多了胃疼。李梅转身进了厨房,不大功夫端了一碗粥出来。粘稠的白粥底上枸杞配了芹菜末,红绿相间,似姹紫嫣红的春天。李梅在一旁安静地微笑,春天愈加生动起来。

三十三岁的曹峻决定结婚。

3

李梅顶着压力和曹峻结了婚。压力有两重,一是周围朋友对曹峻的评价:花心。曹峻小有名气,以艺术家自诩,身边一直不乏女人。

另一重来自婆家。公婆百般瞧不上李梅,一个工厂会计,如此家境又貌不出众,怎能配得上他们家,配得上他们优秀的画家儿子?!

可他们抝不过儿子。儿子的性格如他的画作,恣意飞扬桀骜不驯,充满涌动的激情。

李梅也抝不过曹峻。曹峻于她,是天边的朝霞,绚彩斑斓,可以尽情欣赏却不能收入怀中取暖。她不喜欢曹峻的热情,或者说,害怕。虽然她喜欢读书,参加工作后也自修了大专文凭,但和去欧洲游历过的曹峻仍是天壤之别。惊天动地的爱情她受不起,也不想受。十八岁就独自撑起一片天,她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只想找个安稳结实的肩膀靠着走完这一程。

可她的躲闪更激起曹峻的兴趣,愈加不给李梅喘气的空间。鲜花,烛光晚餐,打着写生模特的名义野外郊游……曹峻从朝霞变成了正午的太阳,热烈狂热。李梅最终缴械投降。

教育局工作的婆婆有意无意地说人得多读书才有内涵。

公公每日一副如临大敌的阴沉脸。

李梅忍了。

相依为命的弟弟被曹峻磨着公公从拘留所弄出来,并安排进了公安局事故科,虽说只是临时工身份,已让无数人艳羡。李梅打心底感激,遵从了曹峻的意见——和公婆住一起,也从此承包了四口人的一日三餐。

开始两年,李梅的手艺的确拴住了曹峻,几乎天天回家吃饭,公婆的脸色也有所缓和。

女儿一岁后,曹峻就腻了。对李梅百般挑剔,嫌她吃饭吧唧嘴,嫌她只会傻笑,嫌她把莫奈的《睡莲》看成东北大花布……

李梅也忍了。

她不愿相信曹峻的爱消失得那么快,只要曹峻一家不撕破脸,李梅情愿用劳累忙碌换取表面上的安定,也好过夜晚一个人的孤独冷清。半生酸苦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蹒跚学步的女儿嫩着嗓子喊一声妈妈,一切委屈灰飞烟灭。

一个周六,婆婆说有一位重要客人,事关公公和她的仕途,让李梅在家好好做菜招待一下。

李梅不敢怠慢,她没跟婆婆说月底各个公司都等着结帐,要加班。说了也没用。

晚上熬夜到二点,好歹做完三家公司帐目。第二天一大早,捏着写好的菜单直奔菜市场。男不离韭女不离藕,蒜香藕片是婆婆的最爱。酱爆茄子,茄子要细长紫把的。客人爱吃海鲜,做个葱香螺肉吧,不知道今天的海螺肥不肥……

李梅晕头晕脑地往楼上拎菜,抬眼扫了下表,九点十分。草草洗把脸提神,开始投入战斗。

十一点半,美容院回来的婆婆容光焕发地进了门,似笑非笑地看着正在摘围裙的李梅,客人马上到了,你也收拾一下吧。

李梅的鼻子先于眼睛认识到那位重要客人。

似曾相识的香水味直扑李梅面庞。dior红毒,毒药系列中侵略性最强的一款。这是近一段时间曹峻身上出现最频繁的味道。李梅听到耳朵里有一万只苍蝇在飞,对婆婆介绍这是市委王书记外甥的话充耳不闻。

她环视了一圈。笑容满面的婆婆,柔情蜜意的男人,连一向阴着脸的公公也露出了讨好的表情。

李梅万念倶灰又醍醐灌顶。

4

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雷声撒着泼一路翻滚而来。

打不出完整哈欠的李梅突然愤怒起来。

赤裸裸的逼宫戏码让李梅无路可走。作为弟弟工作的交换条件,她带着女儿净身出户。

离婚一年多,每天哄睡女儿,躺在床上就会不由想及抚养弟弟的辛酸,疲于工作的劳累,同事关系的维系,还有曹峻浓烈短暂的爱情,纠结成团的乱麻让李梅夜夜辗转难眠。而天亮后,她还得打起精神应对同事半是善意半是调侃的问侯。

李梅觉得烂掉渣的话都是真理,比如那句活着真累。

十二岁父亲车祸身亡,十八岁母亲病逝,一路走来遍尝人情冷暖。进了曹峻家门,实指望一腔真心能换来尊重。战战兢兢付出保姆一般的三年,在他们眼里仍是没层次的小市民。隐忍退让被当成懦弱,心存感恩被看作下贱,连张嘴打个哈欠也被婆婆指责有失大雅。

一个完整的家庭不如市委书记的外甥女。李梅心生悲凉,如此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地生活,命运也未曾多眷顾她一点,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一辈子有多长?去他的内涵!去他的优雅!去他的男人!

一个猛烈的炸雷响起,仿佛天被撕裂,压抑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李梅站起身,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走进狭小的洗手间,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到最大,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哈欠。初露端倪的鱼尾纹,川字纹,鼻梁上的横纹,像被人扯着一样往四面八方逃窜,镜子里只剩下一张肆无忌惮的嘴。

哈欠达到顶点的那一刻,透过眼睛仅存的缝隙,李梅看见了自己的狼狈相,甚至还看到嗓子深处的“小舌头”在微微颤动。

作者简介:管萍,家在黄岛。中年煮妇,闲时写闲字,爱烟花也爱灶火,正在努力学习文字的清蒸红烧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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